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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跑的木偶

        2018-04-21 02:56:32里則林
        今日文摘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彈棉花同齡飛行員

        里則林

        我爸青春年少時,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扎著馬步搬煤和彈棉花。

        我青春年少時,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蹺著二郎腿,聽我爸跟我說他像我這么大時每天怎么搬煤和彈棉花。

        但其實和姑姑們待久了,就知道我爸每次面色凝重地告訴我他那堅韌不拔的少年時代,其實都是用“去其糟粕,取其精華”的方式向我表達的。比如他從來沒有告訴我,爺爺奶奶有時為了孩子們能健康成長,偶爾會放幾個雞蛋在飯里面一起煮熟,但我爸每次都趁人不注意,在雞蛋下面敲個小洞,然后把里面的東西吃掉——用一種我們永遠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方式;接著在蛋殼里填進米飯,放回原處。于是吃飯的時候經(jīng)常是一個見證奇跡的時刻,我爸的兄弟姐妹一敲開雞蛋,“哇”的一聲就哭了——他們被里面堆滿的米飯嚇哭了。

        這個時候,爺爺把筷子一甩,準備一巴掌扇向我爸的時候,他已經(jīng)百米沖刺般跑到村口了。因為鍛煉得多,我爸爆發(fā)力好,在學(xué)校是體育小能手,所以,后來空軍在粵西地區(qū)選拔飛行員的時候,我爸被推薦去參加選拔,參加了許多“奇葩”的測試,包括原地轉(zhuǎn)個天昏地暗再被要求走直線。在其他同齡孩子紛紛堅持不住時,我爸堅持到了最后,畢竟他是吃掉了一家人的雞蛋的男人啊。

        最后,整個粵西地區(qū),我爸和另外一個不知道哪個村的少年一起通過了選拔,他們未來將成為飛行員。所以我爸是那個年代的選秀冠軍,身價倍漲,滿街都是粉絲。畢竟那個時候極少的人才能騎個單車,頂破天騎一輛摩托,要是祖上積德加上祖屋風(fēng)水好的話,也許有生之年能摸一摸解放牌大卡車。

        在身邊的小伙伴還在玩紙飛機的時候,我爸居然能去開飛機……換位思考一下,簡直就沒有形容詞能形容當時的這種驕傲了。

        在我爸大紅大紫的一兩年前,同村還有一個同齡少年,叫阿駝。當時正在發(fā)洪水,一個農(nóng)民牽著家里僅有的一頭牛從橋上過,洪水席卷而來,農(nóng)民驚慌失措,自己先跑開了,牛站在橋上,絕望地“哞”了一聲,然后被沖進了河里。

        阿駝當時就在旁邊,話說少年血氣方剛,二話沒說,縱身一躍,跳進了河里,抱著牛,隨著水流向遠方。

        三天后,下游一個洗衣大媽在河灘發(fā)現(xiàn)了阿駝,旁邊站著一頭牛。當阿駝牽著牛出現(xiàn)在村口時,全村人夾道歡迎。阿駝被封為救牛英雄。

        洪水救耕牛的事跡迅速傳播開來,阿駝身上掛著紅絲帶,被拉到附近大大小小的村鎮(zhèn)做關(guān)于“人民的財產(chǎn)高于一切,甚至高于人民的生命”的演講,每次演講的結(jié)尾總有那么一句:“如果再讓我選擇一次,你們說我跳還是不跳?”下面的花季少女都雙手做喇叭狀,面紅耳赤地大喊一聲:“跳!”然后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

        阿駝作為一個傳奇,是那時候當?shù)刈罨鸬那啻号枷???珊髞砦野只鹆艘院螅Ⅰ勏嘈我娊I,顯得有點過氣。阿駝只能逢人便說:“那是我沒去,你看,洪水都淹不死我,我還救了一頭牛,那點小測試算什么?”

        飛行員招錄之前,鄰里間還有些同齡女孩的父母會經(jīng)常來爺爺家“溝通感情”,我爸被錄取之后,再也沒人來了,因為都覺得我爸將來是要翱翔在天空的人,實在高攀不起。所以,那時候呈兩極分化——妙齡少女的父母們都喜歡阿駝,但妙齡少女們都喜歡我爸,當然,她們當初也喜歡過阿駝。

        十八九歲時,我懂事以來頭一次回到老家。姑姑帶我到我爸的房間,抽屜里有一本很丑陋的筆記本。打開第一頁,上面有一行被劃掉的字,寫著:“行遍天下路,看遍天下景?!蔽腋杏X當時的老爸渴望成為一只飛鳥。

        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我家有一塊小黑板,爸爸沒事就給我表演畫畫,但是畫來畫去,都是鳥。媽媽說:“因為你爸只會畫鳥?!笨晒P記本第一頁上那句被劃掉的話,卻讓我感覺是一個少年破碎的夢。

        回到我爸的少年時代,他被選拔為空軍飛行員苗子以后,再也不用偷吃雞蛋了,因為雞蛋都是他的,還時常有村長被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交代的加餐,旨在保證他的健康。

        出發(fā)去空軍基地那天一大早,爸爸和爺爺、奶奶提著行裝,走到村頭,等待趕往鎮(zhèn)上的汽車,再由鎮(zhèn)上趕到市里去報到。他們身后跟著許多同鄉(xiāng),村長一路小跑,越過片片梯田,穿過人群,氣喘吁吁地大喊著:“不用去了!”人群一片嘩然。后來才知道,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調(diào)查了我爸上面三代的情況,發(fā)現(xiàn)他有個舅舅在香港。那時香港還沒回歸,為絕“后患”,取消了我爸的資格。

        一個鄉(xiāng)村少年飛翔的夢就此破滅。失落的老爸于是就每天坐在天空下眺望正在翱翔的飛鳥,最后也就很會畫鳥了。

        據(jù)說那段時間我爸一直不怎么說話,并且不愿意見人。那種心情是尷尬的,被推上了一個高處,供眾人仰視,然后再被一把拉下來,并且一切都顯得那么被動。

        兩三年前曾洪水救耕牛的阿駝已經(jīng)成年了。在又一次的洪水席卷而來時,一個孩子被沖走了。當時許多人都在旁邊,但沒有一個人敢跳進洶涌的洪水里,包括阿駝。

        兩位杰出的少年,在不可抗力面前,突然惺惺相惜,成了好朋友。

        后來我爸努力讀書,決心離開那里。而阿駝,總是低著頭,低頭久了,這才得了個外號——阿駝。

        (解書生薦自《感悟》)

        責(zé)編:E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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