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印度電影在中國的電影市場占據(jù)了一席之地,其共同特點是在輕松詼諧中反映深刻的社會問題。電影《起跑線》由導演薩基特·喬杜里執(zhí)導,由伊爾凡·可汗、薩巴·卡瑪爾等主演,上映后在國內(nèi)外都引發(fā)了很大的反響。電影主要講述了中產(chǎn)階級服裝店老板拉吉與太太米塔為了讓女兒皮雅從小就能夠獲得最好的教育而費勁心思擇校的故事,夫妻兩人浮夸作富又虛偽裝窮,在花樣百出的“努力”中引發(fā)了不少笑料,卻最終也收獲了各自的成長教育。一個小家庭的故事反映的是整個印度社會的現(xiàn)實,中產(chǎn)焦慮、階級固化、貧富差距、教育不公和社會不公等。下面就從中產(chǎn)階級教育焦慮出發(fā),對印度階級固化與教育不公進行論述。
電影《起跑線》海報
Hindi Medium
,意思是中產(chǎn)階級,這是這部電影故事發(fā)生的前提和基礎。拉吉夫婦在“月光集市”擁有一家服裝店,這家服裝店是拉吉從自己的父親手里繼承下來的家業(yè)并在他的手里被做大做強,拉吉憑借著自己從小在父親身邊習得的經(jīng)驗和做生意的天賦能夠游刃有余地賺取錢財,成為“月光集市”的商業(yè)大亨。開豪車,也買得起豪宅,準確說來拉吉應該算作上等中產(chǎn)階級,但是否能夠晉升為富裕階級,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他畢竟只擁有一家服裝店,還要親自去店里招待顧客。雖然滿足德里文法學校要求的經(jīng)濟條件和家庭住址條件,卻還是因為他是一個服裝店主的社會身份拒絕了女兒皮雅的入學申請。電影還將中產(chǎn)階級的“教育焦慮”突顯地進行了藝術(shù)化的表達。弗洛伊德認為:“真實的焦慮或恐怖對于我們似乎是一種最自然而最合理的事……可視為自我保存本能的一種表現(xiàn)。”但是,如果焦慮過度的話,則“會使人陷入與處境不相稱的痛苦狀態(tài),在心理學上將焦慮過度狀態(tài)稱為‘焦慮性神經(jīng)癥’,簡稱‘焦慮癥’”。中產(chǎn)階級中的人能夠滿足生活基本需求,但同時卻也時刻陷入尷尬的中產(chǎn)階級焦慮。因為中產(chǎn)階級既非貧苦的窮人,也非尊貴的富人,而是處于中間階級,努力一下可以晉升到上層階級,而失足一步也可以墜落到底層階級?!镀鹋芫€》所反映的教育焦慮正是中產(chǎn)階級的主要焦慮之一。孩子的教育關(guān)乎一個家庭的未來,“教育焦慮是人們對教育過程及教育結(jié)果帶來的不確定性所產(chǎn)生緊張、不安、憂慮、煩惱等復雜情緒狀態(tài)……貫穿整個教育的對“教育落后”的恐慌”。
母親米塔表現(xiàn)出對女兒皮雅過分的關(guān)心,皮雅出門前經(jīng)歷了噴上防蚊液、涂防曬霜,穿著厚外套,佩戴上頭盔等一系列保護,即使在公園內(nèi)玩滑梯,母親也要事先將滑道擦拭干凈,時刻擔心女兒的安全……生活上無微不至的照料延伸到女兒一生的教育問題便愈發(fā)嚴重了,一段非常經(jīng)典的話可以基本代表母親對女兒教育的立場和觀點:“我們不能讓皮雅去讀我們曾經(jīng)就讀的公立學?!诠W校,什么都學不到,女兒會害怕跟別人溝通,如果別人說英語她就會害怕,她會不適應這個社會,最后她會孤立,會沮喪,如果她開始吸毒怎么辦?”在看似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母親認為,如果女兒不能就讀于私立精英學校,那么就等于放棄人生,因為從一開始,女兒就已經(jīng)輸在了起跑線上。
中產(chǎn)階級的教育焦慮并非空穴來風、無事生非,其背后隱藏著強大的社會痼疾做支撐,它被總結(jié)為一個社會學的詞語“階級固化”,并由“階級固化”形成了“認知等級化”,二者共同作為中產(chǎn)階級教育焦慮的根源。
加拿大渥太華大學經(jīng)濟學家邁爾斯·克拉克提出了“了不起的蓋茨比曲線”,用以說明一種社會經(jīng)濟現(xiàn)象——高度不平等的國家具有較低的代際流動性,社會越不平等,個人的經(jīng)濟地位就越由其父母的地位決定,子女處于父輩的經(jīng)濟階層的可能性就越高。社會學把由于經(jīng)濟、政治、社會等多種原因而形成的,在社會的層次結(jié)構(gòu)中處于不同地位的社會群體稱為社會階層。各階層之間流動受阻的情況就稱為階級固化。
在影片中,父親拉吉得知下層階級店員喬圖的女兒成功進入到大自然學校學習,為此他質(zhì)問指導人員,得到的答復是:為保障受教育權(quán)(RTE),私立學校的“每所學校必須預留25%的學位給貧困孩子,根據(jù)那個規(guī)則,這是他們的權(quán)利”。而父親拉吉也問出了中產(chǎn)階級尷尬的一句話:“那我們就沒權(quán)力了嗎?我們的孩子就不配受到良好的教育嗎?”問出了所有中產(chǎn)階級父母的心聲。
在印度社會中,階級固化是一個很普遍和嚴重的社會現(xiàn)象,純粹的窮人希亞姆·普拉卡曾教導到:“如何在貧困中生存是一門藝術(shù),我會教你的了,因為我經(jīng)驗豐富。我爸爸很窮,我爺爺很窮,我太爺爺很窮……反正就是我祖先都很窮,我來自貧困家族?!备蝗说暮⒆邮歉蝗?,窮人的孩子是窮人,商人的孩子是商人,父親拉吉就是繼承了自己父親的服裝店成為了服裝店老板。當個人身份地位在社會中形成了一種“繼承”性質(zhì),社會人員的流動性就變得緩慢乃至喪失,階級之間界限的鴻溝也日益加深,階級固化便形成。不同階級之間擁有不同的社會資本,并非提供平等的競爭權(quán)利和發(fā)展機會,階級固化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fā)堅固,不可動搖。而教育成為一個有利可圖的突破口,通過教育可以用知識完善自身,同時也可以拓展無形中的人脈關(guān)系。母親費盡心機為了女兒能夠接受精英教育的目的實質(zhì)是妄圖實現(xiàn)一種階級的界越,打破階級固化,讓女兒完成從中產(chǎn)階級到上層階級的上升。
人認識客觀世界叫認知,它受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影響,而在等級化的社會中,人的認知也被等級化了。社會是由富裕的上層社會的人建造和領(lǐng)導,無論是在物質(zhì)層面還是精神層面都處于主導地位,由此塑造了富人一定比窮人高貴的美好形象。窮人一定會撒謊、欺騙、搶劫、無惡不作,富人一定擁有更高尚的品德和更令人尊敬的智慧;在游樂園玩耍一定比在野外玩耍更高級;說英語一定比說印度語更文明……這些錯誤的等級化認知正流行于世界,被人們不加思考的理所應當?shù)慕邮芟聛?。同時生活在這樣的社會大氛圍中,如此等級化的認知也正是孩子的父母們認同追求和努力捍衛(wèi)的,所以電影中皮雅從未去動物園看過老虎正是這種社會化的認知等級化的表現(xiàn),老虎這種未開化的危險動物象征著野蠻、危險和粗俗,老虎生活的野外是與現(xiàn)代社會的城市文明相對的落后世界。此外,皮婭必須要進入精英學校跟富人的孩子一起玩耍,這意味著在母親的認知中,學校是一個孩子從家庭邁入社會的第一步,是與社會接軌的連接點,這個步伐的大小和連接點的高低決定了孩子今后一生的富有或貧窮。如果皮雅進入公立學校與窮人的孩子一起相處學習就等于與上流社會格格不入,以致最后沮喪吸毒。母親的這個病態(tài)的幻想給觀眾帶來了些許笑料,但在笑的背后我們看見的是,家長們不惜用真金白銀為孩子打造一條康莊大道,為的是培養(yǎng)孩子成為社會精英人士,站在等級的上層。為尋求一種安全晉升的途徑,不惜剝奪孩子自由認知世界的天性。
在階級固化和認知等級化的支撐之下,中產(chǎn)階級的教育焦慮愈演愈烈,他們迎合著不合理社會的階級意識,無所不用其極,在尋求更好教育資源權(quán)利的同時加劇了教育的不公。為尋求教育公平,我們有必要重回一個根本性的教育問題,討論教育的真諦。
中產(chǎn)階級的人認為自己的孩子有權(quán)利接受精英教育,家長有能力為此付出努力,所以中產(chǎn)階級服裝店老板拉吉與太太米塔為了讓女兒皮雅從小就能夠獲得最好的教育而費盡心思擇校,甚至不惜為取得RTE資格采取欺騙手段偽裝成窮人住進貧民窟。在拉吉夫婦最初的價值觀中,這種行為雖然不正當,但是卻可以取得自己所期望獲得的公平權(quán)利。皮雅成功進入德里文法學校學習,而真正的窮人希亞姆·普拉卡的兒子莫漢卻喪失了進入德里文法學校學習的機會。希亞姆·普拉卡對窮人可悲的社會地位感到憤恨:“政客們偷竊窮人的食物,建筑商們偷竊他們的土地,我們好不容易得到讓孩子受教育的權(quán)利,但是你們想把它也偷走。為什么?是因為如果我們的孩子接受教育了,他們會說英文了,那就沒人伺候你們了,是吧……知道我為什么不能像你們那樣嗎?因為我們不知道怎么去竊取別人的權(quán)利。”其他階級在各個方面壓迫和剝削下層階級,根據(jù)“了不起的蓋茨比曲線”,這種高度不平等的社會現(xiàn)象越嚴重,階級固化就越穩(wěn)固,社會就愈發(fā)不公。拉吉的成功反映了印度教育現(xiàn)實的一個漏洞,有錢人用金錢和權(quán)力占據(jù)窮人的名額,強制奪取了窮人孩子受教育的權(quán)利。教育是人改變命運的最正當有效的途徑,而教育的不公平卻將這種可能性扼殺在了搖籃之中,加劇了階級固化,社會不公平只能愈演愈烈,成為一個惡性的循環(huán)。
其次,在影片中德里文法學校校長的地位和作用值得我們注意,其真正的面目是一個被財富和權(quán)力異化的魔鬼。校長實際上是一位實現(xiàn)了階級界越的人。她的媽媽以前是這個學校里可憐的女仆,而她忍受了諸多痛苦獲得了進入精英學校學習的機會,通過自己的努力從底層的窮人上升為上層人士,改變了自己的一生。而她的成功卻帶有著病態(tài)的、兩面性的特征,是一個被財富和權(quán)力異化了的窮人。一方面她有著窮人的固執(zhí)和自尊,另一方面又利用自己的權(quán)力恣意妄為,享受這種操縱的快感。“試著明白一件事,如果我把這個位置給了一個窮人家的孩子,那我怎么從中受益……你是想說我是貧窮女仆的女兒,而我徹底忘了這件事,謝謝你提醒我。我甚至都忘了我當初的同學是怎么對我的了,如果我不幫他們做作業(yè),他們就不會邀請我去生日派對,就算我可以去參加他們的生日派對,我也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巴特拉先生,我的那些同學們?yōu)榱怂麄兒⒆拥娜雽W,愿意為我做任何事。”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成就了她,同時也將她異化成為非人,正是這些教育惡魔的存在,將原本公平的教育變成了可以交易的生意。
當父母在等級化認知影響下,費盡心機為孩子選擇精英學校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忽視了一個最根本性的問題,我們應該跳出思維固有的階級牢籠,抓住問題的根本:什么是教育?教育的真諦是什么?怎樣的教育才能夠真正算得上精英教育?我們可以從影片中找到答案。
搬去貧民窟的這一事件對夫妻二人產(chǎn)生不可磨滅的影響,這經(jīng)歷了從剛剛抵達時對一切的嫌棄和厭惡到鄰里和諧、安貧樂道的轉(zhuǎn)變,而這一轉(zhuǎn)變的根源是窮人的善良與溫暖,這是窮人的美德教育?!跋喣贰て绽◤乃墓べY中給了我一些錢,他說‘做父親的,決不能兩手空空回家’。”“圖爾茜也給了我一半她的配給,他們知道空著肚子睡覺是什么樣的滋味?!薄吧偌词嵌啵窒砭褪顷P(guān)愛”,這個小家庭逐漸被貧民窟所接納,被教授如何成為窮人,如何回歸真實本我,如何重拾人性美德。
脫離了世俗名利來到貧民窟的一家三口恢復了人最原始的本能,吃飯、睡覺、排泄,褪去了高貴的外衣,回歸到了人的自身。對于女兒皮雅來說,沒看過叢林老虎的她卻在貧民窟的第一晚遇到了老鼠,她十分興奮,不斷請求親眼看看,孩子天真的好奇心在最樸素的生活中顯現(xiàn)出來,而好奇心正是教育最珍貴的老師?!袄?,我想那只老鼠回來了?!薄澳蔷妥屗昧??!背鞘兄猩畹奈拿魅烁盍蚜俗约号c自然和其他生物的聯(lián)系,而在人類最原始時期,每日的生活都與大自然息息相關(guān),眾生平等。當拉吉和米塔說出這番對話之時,意味著兩個人都發(fā)生了質(zhì)的改變,人與動物從未如此接近,他們回歸了自然人的本來面目。幸福也從未如此簡單。母親米塔認真操持家務,父親拉吉外出打工賺得一日工資,女兒皮雅無憂無慮地和其他孩子一起玩?!瓪g快的電影插曲響起,歌唱著窮人的頌歌。貧困并非成為一種恥辱,而成為了一種驕傲,貧窮是神的眷顧。窮人的善良、真實與貧苦,值得感動也值得歌頌。這里表面贊頌的是窮人,實質(zhì)上是對打破認知階級化所做出的努力。
“拉吉,你一直都聽我的對嗎?這是最后一次,求你了?!薄澳阒绬?,米塔,我這輩子都盡力做一個好老公,可如果你都不是一個好人,那你就不可能成為一個好老公或是好爸爸,這次你無法阻止我的?!备赣H拉吉最終內(nèi)心頓悟,在正義和公理面前終于從順從中覺醒實現(xiàn)了個人人身的蛻變,決心找校長說明自己盜取他人正當名額的真相,從而將電影的發(fā)展引向了高潮。教育的真諦是什么?美德教育才是真正的精英教育。它使人具有人性,使人成為人。
“今時不同往日了,如今所有父母都想送他們的孩子去私立學校,只有貧窮學生來這里,也沒人在乎他們?!边@是印度現(xiàn)實辦學情況的真實反映。拉吉夫婦參觀完學校以后改變了自己最初單純求得心靈安慰的想法,從打算資助一個孩子到資助整個學校。這不僅是電影的一個情節(jié),也是導演通過電影所宣傳一種教育慈善的思想。面對教育不公的難題,導演給出了他的一個建議。新書、新廁所、新墻面、新桌椅,孩子們的笑容映襯著這些新的可喜的變化,迎來了人生新的改變。莫漢在校長面前流利地說道:“Pick them up.”驚訝的父親發(fā)出了“有人會相信一個勞工的孩子會說英語嗎”的感嘆。如果真像電影中一開始所宣傳的那樣,英語代表的是一種階級的話,那么一個勞工的孩子會說英語便成就了一個奇跡,是為打破階級固化的堅冰所做出的努力。
階級固化導致教育不公,教育不公加劇階級固化。貧窮的孩子們在舞臺上載歌載舞展示了自己的風采,征服了臺下有身份地位的家長,證明了他們和富人孩子一樣,應當享有受同樣教育的權(quán)利。父親拉吉沖上演出臺講述的一番真言觸動了一部分人,富人用欺騙、財富等手段占據(jù)著受精英教育的權(quán)利,而窮人的美德教育卻教會了他保持真我??墒墙逃膼杭哺畹俟蹋鉀Q怎能一蹴而就?實現(xiàn)教育公平需要家長、教育人員、媒體人員、國家政府和社會各界的共同努力。女兒皮婭最終從德里文法學校退學走進了父親資助的公立學校,拉吉夫婦以身作則,為促進教育公平邁出了勇敢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