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 顏
當(dāng)我回望青春的時候,我的青春早已同樸樹的歌聲一樣,烙上了深深的懷舊印跡。往事是發(fā)黃的照片,再也還原不出當(dāng)初的明艷,有著柔軟的質(zhì)地,和現(xiàn)在堅硬單薄的我形成鮮明的反差。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為自己的單純無知而感到羞恥?我只記得那是一個春天,嫩草的氣息從窗外涌進教室,我有一種要勃發(fā)的騰躍感。我重新購買了一本日記本,并在扉頁上鄭重地寫下了當(dāng)時流行的激勵語:“日記日記,一天不記,不如不記?!泵利惖膹埨蠋焺倓倧拇髮W(xué)中文系畢業(yè),她告訴我們,寫日記是通往作家的必由之路。那個年代,文學(xué)是多么激蕩人心的東西啊。
但是在那本嶄新的日記本上寫下第一篇日記的人不是我。虹,我一向敬佩的好同學(xué),她居然偷偷地翻開第一頁,寫下了一句讓我倍感羞恥的話:“今天,我來例假了?!?/p>
我不知道她是出于惡作劇,還是出于某種無法表達和交流的困惑。顯然,她比我早熟,想要尋找一個出口,可惜她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我撕碎了那張紙,爬到學(xué)校的后山頂上,看著紙屑在風(fēng)里飛遠(yuǎn)。我保持了足夠?qū)捜莸某聊?,但是一種直擊內(nèi)心的頹敗感壓得我抬不起頭來。
我注意到我的好朋友娟,她天真的眼睛里開始蒙上了一層霧一般的憂愁。她開始像懶懶的貓兒那樣發(fā)胖,明媚活潑的身形逐漸變得拙笨,不再蹦蹦跳跳,不再快言快語。她那些曾經(jīng)讓我羨慕的漂亮衣服全都無法包裹住她的身體,只好換上她媽媽那肥大的外套。
有一次,我們一起上廁所,我看到一大坨血從她的身體里跌落下來。那么殷紅,那么慘艷,而她的臉色卻那么蒼白。我難過地看著她一天換幾次褲子,仍難掩秘密,我想問的有很多很多,卻一句都無法開口。我隱隱地知道,她從此進入了女人的苦難,那是疼痛與幸福相伴、夾著甜蜜的苦難。
在一次勞作之后,渾身汗淋淋的哥哥將手伸向腋下,似乎要捻住什么東西,然后,迅速地抽出手來,伸到我眼前。我滿腹狐疑,他的手上空空如也。他鼓勵我湊近,一股濃烈的味道灌入肺腑,我被嗆得直往后退?!笆呛?!”哥哥狠狠地甩了一下手,仿佛要拋棄什么,又仿佛要打撈起什么。我第一次震驚,哥哥的身體里有了大人的味道。他每天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地跑步,練習(xí)俯臥撐、引體向上,肌肉一日一日地凸顯于手臂。他為一個女孩子寫日記,我偷偷地看過,那些語言讓我心跳。而我的日記,仍舊雞零狗碎,擠滿“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憤憤不平。其實稍加留意,就能發(fā)現(xiàn)校園里狐臭者、爆肥者和“公鴨嗓”充斥其間,成長如大水漫灌。他們大多沉默自卑,勾著頭走路,企圖隱去他人的關(guān)注。在成長的道路上,男生和女生一樣經(jīng)歷蟬蛻的苦難,囿于無法伸展青春的孤獨。
那個喜歡把“踝關(guān)節(jié)”念成“果關(guān)節(jié)”的生理老師又搬著講義走上了講臺。他刻板,面無表情,讓我們翻到某一個關(guān)于青春期的章節(jié),然后宣布自習(xí)。教室的后面響起了一串藏得很深的癡癡的笑,一定是那幾個臉上長滿了青春痘的男生,他們叛逆,卻又一無所知,有的只是無處發(fā)泄的躁動。大多數(shù)人都在裝模作樣地看書,煞有介事地回避這一章節(jié),以示自己的滿不在乎,或者干脆說不敢坦然面對。我也一樣,若無其事地合上了書,做幾何題,沒有人管我。但是趁著午休的時間,我一個人一口氣讀完了它,然后一字一句地推敲了許久,對照自己,對照長期以來默默觀察到的東西。我迫切地想要探究成長,探究一直以來隱忍于胸的疑問。然而相比于我的懵懂,那些文字太過浮光掠影,我感到不夠,太不夠了。
虹在我日記本上留下的那行字,仿佛是一句被施了巫術(shù)的蠱語,指引著我朝那條未知的路進發(fā)。雖然我毫無知覺,但那一天還是在一點一點逼近。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胸部長了一個包塊,硬硬的,一按便生疼。而另一個,卻依然扁平而毫無動靜。十多年來,我一直在父親的面前清洗身體,從未回避。我把我的擔(dān)心告訴了父親,父親又喊來了母親。我的母親是個粗心大意的母親,她把我養(yǎng)得精瘦,她忘了自己是怎么長大的,也忘了她的女兒正在蓄勢長苞抽芽。
父親把我?guī)У皆\所里,那個總是渾身泛著藥味兒的老醫(yī)生看了,似笑非笑,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什么也不說,淡定地坐下來給我開了一大堆消炎祛腫的藥。直到我胸部的另一側(cè)也鼓脹起來,母親才慌亂地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她在屋側(cè)砌起了一個簡易的浴室,掛上了一塊布簾,給予我一個私密的空間。我似懂非懂,莫名地從此與父親生分起來。
那年夏天,我在睡夢中感到了一股暗流在涌動,溫?zé)岬?,濕漉漉的,像要沖破某種束縛一般奔涌而出。醒來,是一攤鮮血。我惶惑,不知所措,我僅有的從生理衛(wèi)生書上獲取的知識沒有告訴我如何處置。我胡亂地?fù)Q了衣服,趕去學(xué)校,卻再也無心上課。我時刻擔(dān)心著它們再次奔涌,祈禱著它們停止對我的壓迫??上攵?,我有多么狼狽。
母親聞訊,給我送來了一件我至今不知道如何使用的物件。我羞于啟齒,羞于說出不懂使用,只能把內(nèi)衣束得緊緊的,整天靜坐,不敢走動,我害怕它們像小偷一樣趁我不備就悄悄地溜到腳下。幸虧我足夠機敏,很快從商店里發(fā)現(xiàn)了更先進更簡易的東西,足以代替母親幾十年來習(xí)慣使用的落后用具。
這一切仿若時間的隱喻,在我的生命里結(jié)了一個痂,然后痂迅速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