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燕／蘇州衛(wèi)生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中國人非?？粗厝∶@事，生孩子、開公司、修條路、造座橋都要取個合適的名字，名正才言順。《何典》取名也大有講頭，魯迅在為《何典》所作“題記”中評論說，《何典》“談鬼物正像人間”，“展示了活得人間相”?！逗蔚洹肥且徊坑脜欠窖詫懙慕韫碚f事的清代諷刺小說，里面鬼魅眾多，個個栩栩如生。作者除給各色鬼等取名費盡心機外，給非民非官的獨腳強盜、非鬼非人的神仙菩薩、各種動物和小說里的各種物件等取名，也是別出心裁，另有一功。眾多鬼物名字奇出怪樣，看似信手拈來，奇思妙想中蘊含深意，很多鬼名取自吳地語匯，極富地方風(fēng)情。而我們讀《何典》，讀著讀著常常忘了這本書從頭到尾鬼影幢幢，不覺恐懼，只覺得生動有趣，所以把鬼們說成人們也通的，本文里面把鬼說成人、人鬼不分也敬請理解。

一、非民非官的獨腳強盜

《何典》里有兩個大頭鬼，因是異姓兄弟，所以一個叫黑漆大頭鬼，一個叫青胖大頭鬼。蘇州人說話常帶個“頭”子：被頭、絹頭、角落頭，夜快頭、滴粒頭、死人額角頭，不一而足?！邦^”就是一個常用的后綴，蘇州人偏叫這類字是“話搭頭”，當然不分褒貶?？伞按箢^”就兩說了：有實指，某人的頭確實大，稱其大頭，有親昵的成分；虛指，基本是罵人了，常有“熱倷個大頭昏”，“做倷個大頭夢”。加上“滾倷個青胖咸鴨蛋”，就明白“青胖大頭鬼”的來歷了。至于“黑漆大頭鬼”，看他長相、裝束、行事風(fēng)格，就是李逵轉(zhuǎn)世了。比如攻進枉死城后，大頭鬼“趁勢殺進衙門，把些貪官污吏，滿家眷等，殺個罄盡”，有點“理虧”了不是？

再看“那兩個大頭鬼，狐群狗黨甚多；就是山腳下迷露里鬼、輕骨頭鬼、推船頭鬼，都是拜把子兄弟?！本G林好漢有名有姓的都是“頭”字輩，有一個例外，叫“迷露里鬼”，那就大有講究了。這迷露里鬼以“會畫策畫計”而著名，豆腐羹飯鬼為替女兒伸冤與他商量辦法，迷露里鬼分析社會現(xiàn)狀頭頭是道，建議去枉死城告狀“不要指名鑿字，恐他官官相衛(wèi)，陰狀告弗準起來；只可渾同三拍的告了，等他去緝訪著實。這才是上風(fēng)官司，贏來輸弗管的。”聽聽有道理，轉(zhuǎn)念想想，城隍查實兇手就不“官官相衛(wèi)”了？等大頭鬼們占了枉死城“商量走路”時，迷露里鬼提議道：”如今也不必走了。索性據(jù)住城池，造起反來，殺上酆都城，連閻王也吵得他無腳奔。那時你們兩個，一個據(jù)了酆都城，一個據(jù)了枉死城，平分地下?！甭犅牼妥尮韨儫嵫序v，但是大頭鬼的鬼力、兵力能行嗎？最后，青胖大頭鬼、黑漆大頭鬼被有仙人相助的活死人、臭花娘夫婦打敗身死，“迷露里鬼也被地里鬼一殺手锏打得頭八丫爿”。迷露里鬼足智多謀，堪比智多星，可惜也“無用”。迷露是蘇州話，指迷霧。這鬼被稱為迷露里鬼，作者是說他考慮問題能撥開迷霧見太陽，還是說他常常霧里看花終隔一層？似乎后者可能性大一些。

二、非鬼非人的神仙菩薩

人類對神靈充滿了敬畏之心，無論是畫像還是塑像，菩薩總是神態(tài)莊嚴雍容。地藏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和觀音菩薩，這些名稱說來就令人肅然起敬?！逗蔚洹防?，形容鬼陪活鬼去求子，虔誠禱告后數(shù)羅漢，形容鬼“恰數(shù)著了鴨蛋頭菩薩?；罟硪舱諛訑?shù)去，卻是大耳朵菩薩。”如今蘇州人去西園羅漢堂還有數(shù)羅漢的習(xí)慣，與《何典》里一樣，“挨順了逐尊數(shù)去，數(shù)著好的便好，數(shù)著歹的就歹?！睌?shù)好后可不敢信口開河?！按蠖淦兴_”已經(jīng)太通俗，因為大耳朵意味好福氣倒也罷了，“鴨蛋頭菩薩”就有大不敬之嫌了。蘇州話里考試考了個鴨蛋意為考試得零分，數(shù)著這么個菩薩，是預(yù)示形容鬼“瞎起勁”，最后舉身赴清池一切歸零嗎？活鬼數(shù)著個大耳朵菩薩就有有大福氣嗎？中年得子是福。可送子觀音是“眉毛打得結(jié)著”的“苦惱天尊”，難怪活死人前半生的日子過得在蘇州人眼里是“真真苦惱子”，苦惱天尊送來的兒子么。因為《何典》通篇說“鬼話”，也就不用顧及人間的許多忌諱，可以口無遮攔，用江湖語說廟堂事，給菩薩起個隔壁鄰居樣的名字，也不怕神靈怪罪。

三、動物的名字

《何典》作者想象力豐富又奇特，給作品中的動物取名都別具一格。

先看看活死人在惡狗村遭遇到的那群狗?；钏廊恕皝淼揭粋€村坊去處。正要進村，忽然籬笆里鉆出一只撩酸齏狗來喤喤的亂咬。那村里眾狗聽得，便跑出一大群來：卻是些護兒狗、急屎狗、龁齒狗、壯敦狗、尿臊狗、落坑狗、四眼狗、撲嘴狗、饞人狗、攀弓狗、看淘籮狗、猱獅狗、小西狗、哈巴狗、瘦獵狗、木狗、草狗、走狗、新開眼小狗、大尾巴狗，都望著活死人竄上竄落亂咬將來。”二十多種真真假假、花樣百出狗名羅列在一起，不覺得雜亂，反而很有趣，還有吳地特色。

再看看叛軍大頭鬼們的坐騎，順帶看看兵器?！吧街袥]有鬼馬”，青胖大頭鬼“便去捉只吃蚊子老虎來做了坐騎……拿了拆屋榔槌，”“推船頭鬼也騎只頭發(fā)絲牽老虎，拿根戳骨棒。迷露里鬼不會武藝，拿了一面擋箭牌，騎只灶前老虎。小嘍羅都掮了阿羅羅槍，隨在后面，趁著一汪水好月亮，望枉死城進發(fā)?！边@哪像去攻城拔寨的造反，分明是動漫角色扮演?！俺晕米永匣ⅰ?，夠塞牙縫嗎？“頭發(fā)絲牽”的只能是紙老虎，“灶前老虎”豈不是蘇州人嘴里說的“煨灶貓”？黑鐵抹塔的黑漆大頭鬼殺出監(jiān)獄后“騎一只紙糊頭老虎，手里拿個殺車榔槌”。人說老虎不發(fā)威，當它是哈羅凱蒂?？蛇@些老虎就是發(fā)威了又怎樣？連哈羅凱蒂都不如。再看看他們的兵器，刀槍劍戟斧鉞鉤叉一個沒見，連首領(lǐng)黑漆大頭鬼和青胖大頭鬼都只有榔槌。

而“政府軍”方面，“冒失鬼騎只無籠頭馬，拿著大木關(guān)刀；后面地里鬼也騎著兩頭馬，拿把殺手锏，”陰陽界的“兩個將官：一個叫做倒塔鬼，騎一只豁鼻頭牛，使一把花斧頭，有萬夫不當之勇；一個叫做偷飯鬼，使一個飯棒槌，騎一匹養(yǎng)瘦馬，足智多謀?！?大元帥“活死人挺著戳空槍”，騎閻王賜的衣冠禽獸做坐騎。冒失鬼騎“無籠頭馬”即脫韁的野馬，多匹配。“養(yǎng)瘦馬”讓人想起蘇州老話“張公養(yǎng)鳥，越養(yǎng)越小。”

作者思維奇特，各種聞所未聞的動物名信手寫來，看似胡編亂造，實則有生活基礎(chǔ)，都是作者的精心安排，激發(fā)了讀者的想象力，讀來讓人忍俊不禁。

四、信手拈來的別樣物品

無巧不成書、班門弄斧、依樣畫葫蘆、兩面三刀都是我們經(jīng)常使用的成語，《何典》是這樣用它們給事物命名的：“那活死人……把些無巧不成書，都讀得熟滔滔在肚里。”“活死人不敢與拗，只得拿了一把班門弄斧，走出門去。”活死人的“救命皇菩薩”蟹殼里仙人“戴一頂纏頭巾，生副吊蓬面孔，兩只胡椒眼，一嘴仙人黃牙須，腰里縐紗搭膊上，掛幾個依樣畫葫蘆?！薄拜p骨頭鬼聽說，便拿了一把兩面三刀，飛踢飛跳去了?！弊髡呷徊活櫵鼈冇泄潭ǖ囊饬x，落腳點就在書、斧、葫蘆和刀上。別出心裁的用法，使讀者閱讀小說時一愣之后恍然大悟，拍案叫絕。而“將近冒失鬼家里，正撞著冒失鬼騎只無籠頭馬，拿著大木關(guān)刀；后面地里鬼也騎著兩頭馬，拿把殺手锏，自騎馬自喝道的在大官路上跑來”這段文字里，“無籠頭馬”、“兩頭馬”看著虛幻，作者都有所指，“大木關(guān)刀”、“殺手锏”這樣的名稱可見鬼們造反的結(jié)果。作者隨意取名，我們?nèi)我馀e例，隨處可見作者取名時匠心獨運，常常讓讀者拍案叫絕。

還有略作變化的用法，比如白蒙鬼“正坐在私宅里一棵黃柏樹底下，對了一只鄉(xiāng)下臭蠻牛彈琴，”《何典》中還大量收集使用了吳方言的俗語，如無名火、冷板凳、牛角尖、摜紗帽、高帽子、殺手锏、私囡包等，同樣不用它們固定意義而只用字面含義，有時還含有雙關(guān)，如私囡蘇州人指私生子，文中暗指白蒙鬼夫婦所做所為極不光彩，太見不得人。這樣偷梁換柱式的使用熟語大概就是魯迅在“題記”中所說的，作者“又即從成語中，另外抽出思緒?！边@樣的俗語活用實在新鮮、非常熨帖又極為有趣，產(chǎn)生強烈的幽默效果。

順便說一下，《何典》每回結(jié)束都有一段文字，稱“纏夾二先生曰”，讀者一看就明白它寫法的出處，但是這個“纏夾二先生”絕不雷同于“太史公曰”。我們舉一例看看，“第八回 鬼谷先生白日升天 畔房小姐黑夜打鬼”最后一段，“纏夾二先生曰：冒失鬼一味粗心浮氣，目中無人，到處以強為勝，一遇鬼谷先生，早已束手縛腳，有力無用處。還虧他福至心靈，便肯改邪歸正。然到底稟性難移，見了活死人細皮白肉，只道善人好欺，又復(fù)出言無狀。豈知人不可貌相，強中自有強中手乎？至于色鬼，豈不知老婆平素日間所作所為，乃一聽極鬼攛掇，就不顧違條犯法，飛得起叫他去干；遂把一光如花似玉的絕世佳人，送到西方路上去，豈非作盡靈寶孽哉？”

這段話里有成語，有方言，有正語有反話，意味深長。要知道，“纏夾二先生”今天的蘇州方言廣播節(jié)目“阿萬茶樓”里幾乎天天出現(xiàn)，“飛得起”是表現(xiàn)極快，體現(xiàn)了蘇州話的生動性。

言歸正傳?！逗蔚洹方o事物取名極其有趣，簡直鬼話連篇，極盡夸張諷刺，產(chǎn)生強烈的幽默感，符合鬼世界的特點。只能用“虧他想得出”來評價。小說給鬼、物取名，看似信口開河，實意深遠。生動細致、幽默風(fēng)趣的吳方言，成就了一部描述鬼世間的鬼話連篇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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