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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黑前必須趕到家,走夜路是搞不得的。那截路太難走了,曲曲彎彎不說,又窄,搞得不好,就會掉到水田里去。還有幾道高坎,摔下去更糟糕,興許會傷筋斷骨。今天是初一,月黑頭,天上又布了云,恐怕連夜白[1]也沒得,耽擱了就只有靠摸了,順娃兒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狗腎子故意落在后面,他想和秀珍說說話。不知咋回事,他今日異常興奮,話也比平時多了,笑聲也比平時響亮了,竟然邊走邊打起了肉連響[2],雙手拍打著上身,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
秀珍眼睛笑成了豌豆角,“狗腎哥,你的肉連響沒得舅舅和順娃兒哥的脆,像拍場壩的,像筑夯的,砰砰的。”
狗腎子說:“要脫衣服拍才行哩。”邊說邊解對襟上的布紐扣。
秀珍把臉轉(zhuǎn)向一邊,連連擺手,“莫脫,莫脫?!?/p>
狗腎子說:“怕么子[3],跳肉連響就是要脫衣服呢?!?/p>
秀珍站住了,撅著小嘴,“你要脫我就轉(zhuǎn)去?!?/p>
狗腎子趕緊說:“不脫,不脫。肉連響我也不跳了,趕緊走?!薄鞍ⅰ?,阿——七”,他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呀!肯定老漢兒[4]在念了,“不知狗腎子他們到哪里了,在路上該不會出么子事吧?”
順娃兒腳下快,腦殼里也在溜溜轉(zhuǎn)。出門時師父對他說:“狗腎子玩性大,把他催到起,早點把秀珍接過來過月半。”可狗腎子故意拖皮[5],纏著秀珍說話。那秀珍也是,就像是好久沒出過門似的,像飛出籠的鳥兒,唧唧喳喳,對么子都稀奇。狗腎子一會兒幫她摘花呀,一會兒掏地瓜兒給她吃呀,像服侍小公主一般。順娃兒癟癟嘴,心里頭有點酸酸的味兒。他回頭喊狗腎子和秀珍快點走,太陽在往西偏了。
他忽然看到秀珍在望他,那眼神里似乎有一句話,是一句么子話呢?他有點懵。先前在茅草街也是這種眼神。她到底要說么子呢?順娃兒不由得抓了抓頭皮。哦!他明白了。秀珍當時站在一個小攤跟前,拿起一根橡皮筋,問賣皮筋的老婆婆,要多少錢?老婆婆說:“一個銅殼子10根。”秀珍望了一下順娃兒和狗腎子,又把皮筋放回小攤。秀珍肯定是要用皮筋扎頭發(fā),她是兩個小辮兒,跑動時,一前一后的蹦,像兩只大螞蚱,真好玩兒??峙滤挥X得好玩兒,辮辮兒是個麻煩事。先要梳伸,拉直,再一綹一綹地辮,真費事。這且不說,扎辮子頭發(fā)是經(jīng)常彎曲的,梳伸時有些痛。在家是她媽幫著辮的,出了門誰幫她辮呢?用皮筋挽住當然要方便些??傻侥睦锶ヅ~殼子呢?臨走時,師父給他和狗腎子只帶了幾個苞谷粑粑,沒給一分錢。當然也不需要錢,餓了啃苞谷粑粑,渴了喝幾捧泉水。狗腎子又去蹲茅坑了,不知道他身上有不有錢?有也不能拿他的,還不能給他說這事呢。我來想辦法。
他想象秀珍拿著他送給她的皮筋,快活得眼睛放光,柔柔地叫:“順娃兒哥,你真好。”狗腎子給她摘指甲花和掏地瓜兒時,她也沒這么快活過。
“順娃兒哥,我把花帶回去染指甲,你幫我染好嗎?”秀珍把花拿到鼻子跟前嗅,“喲!香死噠?!辨倘坏幕▽⑺墓献幽槂阂r染得艷紅可人。順娃兒不禁心里一動,沉悶平靜的池塘陡然蕩開,漾溢成一圈一圈微顫的漣漪。
可到哪里去弄錢呢?順娃兒眉頭緊蹙。右拳一下一下地擊打左掌。忽然,他站住了,雙手按著肚子,“哎喲哎喲”直叫喚。
狗腎子和秀珍趕忙跑攏來,問是哪么回事?剛才還是好好的呢。
狗腎子伸手去摸順娃兒的肚子,“哪里疼?”
順娃兒閃開了,“肚子痛得很,我去街上弄點藥。你們先走?!?/p>
狗腎子著急,“你哪么走得呢?我去幫你弄藥?!?/p>
秀珍眉頭上挽了個小疙瘩,“哎呀!順娃兒哥,疼得狠么?哪么搞吔?”
順娃兒點點頭,“可能是先前喝溝水的原因,那水色耐[6]?!?/p>
狗腎子說:“我陪你去吧?扶扶你?!?/p>
順娃兒心里冷笑,裝么子裝,你高興得很呢,巴不得喲。嘴里卻說:“你要招呼秀珍,繼續(xù)走,我弄點藥就來,我走得快,趕得上你們。你真的”——他望了望秀珍——“真的要把秀珍招呼好喲?!彼吹叫阏涞难劬锼坪跤幸稽c感動的光,心里頃刻發(fā)熱,轉(zhuǎn)身朝茅草街走去。
茅草街還沒散場,石板路兩邊還擺著不少貨物,多是土特產(chǎn),葉子煙、梨子、土臘肉、豆腐、挖鋤把、木桶等等。賣的人大多坐在放倒的背簍上,默默地等客人過來選買。買的人比上午要少一些了,賣者中有的開始吃賣的瓜果了——賣不脫只有自己吃,主要是解決肚癟的問題。順娃兒來到賣皮筋的老婆婆攤子前,見老婆婆不緊不慢地卷著葉子煙,邊卷邊打量他。她想找老婆婆討一根皮筋,或許她會給——老婦人一般都心慈。
正欲開口,老婆婆忽然說:“你買就買,緊到[7]看么子?不買就走開?!币环N疑惑戒備討厭的眼神。
順娃兒瞪了老婆婆一眼,轉(zhuǎn)身離去,心里罵了一句:老不死的。忽然,他看到一頭小泥豬從自己腳邊跑過去,邊跑邊濺稀泥。行人趕緊往兩邊讓,罵罵咧咧:這豬瘟喪,在哪里裹了這么一身泥,濺得到處都是的。
對面過來一個老漢,赤著膊,一身排骨,肩上蹲一只猴兒,手提一根繩鞭。他在一個鋪子前站住,把猴兒放下地,對猴兒說:“給老板翻幾個筋斗?!?/p>
胖老板端著一只水煙袋和他的老婆從鋪子里走出來,看猴兒翻筋斗,周圍立刻蓬了一大堆人。瘦老漢鞭子一響,那猴兒便翻起筋斗來。前翻、倒翻、轉(zhuǎn)圈,頑皮而靈活,老板哈哈大笑,大伙兒也跟著樂起來。
瘦老漢從荷包里掏出幾粒熟苞谷籽,丟在地上,猴兒手忙腳亂地撿了往嘴里喂。
瘦老漢又從布口袋里拿出一個豬尿泡,圓球形,在地上拍了拍,遞給猴兒。他找老板要了根高板凳,立著,把一個木盆擱在高板凳腳上,用鞭子指指猴兒,又指指木盆,喝一聲:“投!”只見猴兒把尿泡捧在胯下,往上丟,“倒尿罐”?;膭幼魅堑弥車笮?。猴兒笨拙地連投幾次,都未中,瘦老漢揮動鞭子,“噼啪”聲脆,“再投!”他揚起鞭子朝猴兒吼起來。猴兒這次投中了,尿泡“咚”地一聲落在盆里,大伙兒快活得拍起掌來。
瘦老漢這時又從口袋里拿出一只碗來,端到胖老板面前,開言道:“猴兒跳,老板樂。賞幾個錢,過生活?!迸掷习逄统鰩讖埣垘磐飦G,她老婆按住他的手,不讓丟。那猴兒忽然跳進鋪子,抓了些草紙出來,丟在地上。又返身進去搬東西。
老漢一揮鞭,叫聲“??!”猴兒又從里面跳出來,兩手空空。人們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眼淚都出來了。胖老板臉漲得通紅,他掙脫女人的手,把幾張紙幣丟在瘦老漢的碗里?;鹈懊暗貙κ堇蠞h說:“快走!快走!”瘦老漢又說:“猴兒有脾氣,老板莫生氣。生意發(fā)大財,買田又買地。”老板轉(zhuǎn)怒為喜,又掏了幾個鎳幣,丟到瘦老漢的碗里,“叮叮當當”一陣響,瘦老漢高興地牽著猴兒走了。
順娃兒望著瘦老漢的背影,不由得轉(zhuǎn)憂為喜。他走到街邊一個堰塘邊,把衣服一脫,往腰桿上一扎,抓些稀泥滿臉滿身涂,然后進街跳肉連響。立時圍過來一大群人,驚奇地觀看這個泥神少年跳舞。只見他拍打身體各部位,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響聲中泥漿四處飛濺。他邊跳邊走,遇有門面鋪子,他便多拍打一陣子。邊拍邊念:“泥神到,跳三跳。給兩錢,再不鬧?!蹦切├习搴ε聻R稀泥,趕忙跟他丟幾個錢,打發(fā)他快滾。順娃兒跳了陣子便不跳了,到堰塘里洗干凈了,就去老婆婆那里買了幾根皮筋,便跑出鎮(zhèn)去,他要去趕狗腎子和秀珍兩個。
過完月半節(jié),秀珍欲回家去。狗腎子娘挽留她多玩幾天,“幫舅母洗兩天衣服,舅母有風濕病,沾冷水久了手腳就痛,就麻木?!?/p>
秀珍點點頭,說要得,就是怕媽老漢兒擔心。
狗腎子娘說:“在你舅舅舅母這里,擔么子心?是不是想男娃兒了?!?/p>
秀珍捧住臉,把滿臉羞澀藏起,“舅母您兒[8]說么子喲,我還小哩。”
狗腎子娘想試探她,嘴上卻說:“那也是,才14歲,過兩年找也不遲。你舅母也是16歲嫁給你舅舅的。你找就要找個好的,至少不能比狗腎子差。”
秀珍背過身去,口里說:“他是我哥呢。”
“哥怕么子?老表開親,親上加親嘛。你舅舅還不是我的表哥哥?!惫纺I子娘很喜歡秀珍,小女娃兒生得俊,一雙鷂子眼真好看,尤其是那眼珠兒,黑溜溜的,像黑寶石。人又勤快,嘴巴也甜,一口一個舅母,叫得人心里舒爽,像熱天里吃了八月瓜。如果嫁給狗腎子,給我當兒媳婦,該幾多好哇。
秀珍真是把狗腎子當成哥的,而對順娃兒,她卻有種異樣的感覺。當順娃兒把皮筋送給她的時候,不知咋回事,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順娃兒把皮筋擱到她手里時,發(fā)覺她的小手兒冰涼,便趁機握住,“哎呀,你的手真冷?!毙阏湎氤椋瑓s未抽脫,身子竟然微微顫抖起來……夜里,她做了個夢,夢見順娃兒正給她梳頭,然后用皮筋給她扎頭發(fā)。皮筋扎頭發(fā)真好,走路一甩一甩的,順娃兒說像牛尾巴甩的,秀珍生了氣,頭一扭就走了,再不理他了。第二天吃早飯時,她看到順娃兒過來了,不知何故,心兒“咚咚”直跳。她舀碗飯夾了點菜,提個小板凳出去坐到階沿上吃,害怕隔近了順娃兒會聽到她的心跳。
秀珍裝了一大背簍衣服,到磨盤溝去洗。狗腎子娘見秀珍的腿在微微發(fā)顫,便喊狗腎子,“快送一下秀珍,她背不起。一點嫩骨頭,別壓趴了。”偏偏狗腎子放牛去了,她又要和丈夫去跟苕秧兒淋糞,只有叫順娃兒去了。這正合秀珍的意思,她對舅母說:“吃中飯就莫等我們了,恐怕要洗到下半天哩。”
狗腎子娘說:“那行,我跟你們留到鍋里,灶里壅著火,不得冷。哪時回來哪時吃?!?/p>
秀珍和順娃兒歡天喜地出了門,下了幾天雨,今日放晴,天空像水洗過一般明麗,藍湛湛的。遠山近地放著光,亮亮地耀眼。
順娃兒笑著說:“秀珍,你看我兩個像么子?”望著她迷惘的眼睛,他又說:“像不像小兩口兒回媽屋,嘻嘻?!?/p>
若是別人說這話,秀珍也許羞得要死,轉(zhuǎn)身就跑了??筛樛迌涸谝黄穑瑓s不知咋的,跑不動。她捂著耳朵,“你壞,你壞,我不聽,我不聽?!?/p>
順娃兒望著秀珍噘著小嘴似乎生氣的樣兒,嗬嗬笑起來,連連拍打頭、臉、肩、肘,背著背簍跳起肉連響來,蓮花落的唱詞脫口而出:“大年初一不出門,榴蓮花呀,榴蓮花,大年初二拜丈人。初三初四回家門,夫妻雙雙走得勤……”
他回頭望秀珍,秀珍正望他,秀珍轉(zhuǎn)眼,嗔怪道:“望么子喲,認不到我么?”
順娃兒說:“你化成灰了我都認得到。”
秀珍似乎真生了氣,“你講點好聽的唦,誰化成灰了?”
順娃兒的小鼓眼眨巴了幾下,“我化成灰了,不行么。誰敢說你呢?你是師父的親外甥,我是誰?我是外人?!?/p>
秀珍見順娃兒的眼睛里有一絲憂傷,心里發(fā)緊了。順娃兒是舅舅的養(yǎng)子,他的父親和舅舅是好友,去世前,順娃兒的父親給舅舅下跪,央求舅舅把順娃兒帶大,長大了有口飯吃。舅舅也跪在地上,對順娃兒的父親說:“哥子放心,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從今往后,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有我穿的就有他穿的,有我的命在就有他的命在?!闭f著,兩個老友抱頭大哭。
“順娃兒,快別這么說,我們都不嫌棄你?!毙阏浒参宽樛迌?。
順娃兒笑了,“別人嫌棄我不要緊,無所謂的,只要你不嫌棄我就行了。你不嫌棄我么?”他直直地望著秀珍。
秀珍一臉羞怯,轉(zhuǎn)眼望遠山,說:“未必一定要說,非說不可么?”
順娃兒盯著秀珍標致的側(cè)臉,“非得說,非得說。不說就點點頭?!?/p>
秀珍抿嘴往前跑去。順娃兒驚愕,心里一沉。
秀珍忽然在前邊站住了,回頭望了一眼順娃兒。遂坐在路邊一道石坎上,把兩條小辮散了,掏出皮筋來,欲扎頭發(fā)。
順娃兒眼睛亮了,一只斑鳩飛過頭頂,叫聲像唱歌似的。
順娃兒今日起了個絕早,借著微微的天光,他向竹林邊那塊草坪走去。他要去練功,大后天,師父要考他和狗腎子。已學了這么久的肉連響了,看看到底掌握得怎么樣?誰掌握得好,師傅就會過執(zhí)[9]給他,并且還要敕封,動文書,這樣就成為傳人了,日后就可掌門,收徒傳藝,再做手藝,神靈也會來相助。這后一個意思,是秀珍告訴他的。秀珍為么子要告訴他,他揣摩了一陣兒就明白了。明白了不打緊,渾身就添了力氣。他自信這次一定能贏狗腎子,雖然狗腎子是家傳,比自己學得早些,可自己比狗腎子要聰明些。他只是有蠻力,拍得比他響,可沒得他跳得好看。這次還要跳得取彩一些,因為有秀珍在旁邊站著呢。忽然,那邊傳來一陣“噼啪”聲,順娃兒愣住了,狗腎子比我還早哇,他是想把我比下去喲。他轉(zhuǎn)身朝唐家槽走去,那里有一個長巷子,較寬,又平,還隱蔽,他那天把巷子里的芭茅草割干凈了,正好練功。
在他身后,“噼啪”聲更響了。譚老二擬定傳人的事也是秀珍告訴狗腎子的。譚老二跟婆娘說過,這定傳人的事千萬不要跟別人說。這是祖宗立下的規(guī)矩,只有到過執(zhí)動文書時才說出來。誰行誰不行,我心里有數(shù),主要看誰有真本事。
婆娘說:“肥水不落外人田,當然是定狗腎子,自己的骨肉都不定,那還叫人?”
丈夫白了她一眼,“他跳得好我當然傳給他。跳得不好我也傳給他么?可不能讓祖宗的技藝在他手里消失掉呀。對事不對人,不然我對不起祖宗。祖宗的規(guī)矩是傳男不傳女,傳好不傳差。老漢兒當年為么子要傳給我,不傳給老大呢?不光是因為他死得早,他跳得確實沒我好?!?/p>
話雖這么說,譚老二還是想把掌門的位子傳給兒子,“到底是自己的真骨真脈呀?!彼麘n慮的是順娃兒可能有想法,當然,他如果跳得差,傳給狗腎子他就沒話說了。他如果跳得好,精彩,而狗腎子不如他,順娃兒心里就會不平。我視他為親生哩,一碗水不端平哪么行?不要說對不起他,還對不起他的老漢兒呢。這時,他腦中浮出了一雙憂傷的眼睛,那里面融滿了淚水,充滿了祈求……譚老二點了點頭,當時他把一份鄭重的承諾交給了他,交給了一個臨死都還在為兒子操心的父親,讓他不帶著遺憾而去,只有心安才能進入天堂啊。
狗腎子娘趕緊要秀珍去告訴狗腎子,要他無論如何都要跳好。她思忖,自己去給狗腎子說,丈夫曉得了,不會饒我。他是個牛脾氣,橫起來么子都不顧。在譚家這些年,沒少挨他的揍??伤^不會打秀珍,丈夫最疼秀珍了。他從來對秀珍不說重話,吃飯時,總把好吃的菜往她碗里夾。如果發(fā)現(xiàn)順娃兒和狗腎子“欺侮”了秀珍,他便動怒,牛眼鼓起,像擂缽,恨不得吃了他們。狗腎子又很在意秀珍,她去給他說,他肯定來勁,比我去講要好得多。
這天吃罷早飯,譚老二便領(lǐng)著狗腎子和順娃兒焚香點燭,對著神柜上的三位神人叩頭行禮。相傳這肉連響便是這三位神人所創(chuàng)。哪三位神人呢?大禹、周公、白虎便是。相傳大禹當年征伐有苗,不勝,便采納部下建議,令士兵跳舞,邊跳邊向有苗部落沖擊,有苗打敗,只得俯首稱臣。后有苗部落便習此舞,傳至后世。周公當年伐紂時,派巴軍赤膊跳舞,舞姿威猛,商軍膽寒,臨陣倒戈,周軍大勝。后巴人之舞便被列為周舞之一。白虎為巴人祖先廩君所化,廩君生前創(chuàng)立了拍身之舞,這舞后來演化成了肉連響。跪拜禮畢,譚老二便帶一家人來到竹林邊的草坪上,他要狗腎子娘搬來一把高背椅,他端坐在椅上,吩咐狗腎子和順娃兒,輪翻上前跳,看誰跳得好。
話音剛落,順娃兒就搶先一步,跳到草坪中央。他早已脫了領(lǐng)褂,露出白的膊、白的胸、白的背,像一只躍躍欲試的小白虎。他朝師父師母作了個揖,便跳將起來。只見他雙手舞動,拍擊頭、臉、肩、臂、肘、胸、腰、腿、臀等處,如執(zhí)蓮香拍擊,節(jié)奏明快,響聲清脆。譚老二贊許地點點頭,他發(fā)現(xiàn)秀珍低著頭,一副怕丑的樣子,便說,頭抬起來,好好看,看哪個哥哥跳得好些?其實秀珍很想看,可舅舅在旁邊,心怯怯地,想看又不敢看,又急又羞,兩頰已緋紅。舅舅發(fā)了話,她便放心了,慢慢抬起頭來,見順娃兒輕快地拍打著上身,發(fā)出的聲音很好聽,像彈棉絮、像打蓮香、像敲鑼鈸,鏗鏘悅耳,不禁微微笑了。
順娃兒剛跳完,狗腎子就迫不及待地跳到坪中心,他脫了士林布衫子,解了腰帶,露出一身黑肉,像一條精神抖擻的小黑牯。狗腎子和順娃兒一般高矮,胖瘦也差不離,連面相也相仿,真像一對雙胞胎,只是膚色有些差別,順娃兒白些,狗腎子黑些。有人調(diào)侃譚老二,順娃兒是不是你在外頭播的種喲?譚老二劈面便給這人一拳,“瞎說,豬嘴巴亂拱?!惫纺I子力大,拍打聲響亮,配合搓指、口哨和擊掌,剛勁猛烈,虎虎有生氣。狗腎子娘在一旁連連叫好。她望了丈夫一眼,見他眼睛發(fā)亮,臉上露出少有的笑容。
順娃兒再次出場,他高叫一聲,“我再來!”他一個筋頭翻到坪中間,跳起了“秧歌步”、“顫步繞頭”、“穿掌吸腿”、“踢毽曲身”等肉連響高技,秀珍腦中立時閃出茅草街元宵節(jié)扭秧歌、打耍耍、劃采蓮船的情景和自己小時踢毽子的情態(tài),想鼓掌,又不敢,只把熱熱的目光頻頻射向順娃兒。順娃兒興致陡漲,只見他突然放矮身子,蹣跚著雙腿,“嘎嘎”叫著。“這叫鴨子步?!弊T老二對秀珍介紹說。這時,只見順娃兒忽地往地下一滾,邊滾邊拍,邊拍邊滾,又倏地彈跳起來,立定。譚老二對秀珍說,“這叫滾壇子,要點真功夫哩?!?/p>
順娃兒見師父稱贊自己,不由得喜上心頭,連忙說:“還不是師父教得好?!?/p>
狗腎子瞅了順娃兒一眼,心里說,你莫得意,看我的。只見他一個“青龍?zhí)阶Α避f到坪中,扭身、擰腰、顫動、周轉(zhuǎn)、配合擊打,動作連貫,如線串珠。他忽然放開嗓子,唱起了蓮花落:“在座各位聽我唱,榴蓮香啊,榴蓮香,月月花開花兒香。正月君子蘭花開呀,榴蓮香啊,榴蓮香呀。香花濃濃二月春……”
“要得,要得,板口還可以。”譚老二揮手讓狗腎子打住。他把狗腎子和順娃兒叫到面前,“你兩弟兄這些年沒白學,順娃兒節(jié)拍掌握得好,又靈活,還搞笑,就是力量略小了點。狗腎子拍得響亮,板口也不差,就是稍微有點笨拙。你兩弟兄還要攢勁學,互相學喲?!?/p>
譚老二氣封了喉,他大罵狗腎子,“你小狗日的做的好事,那天在茅草街竟敢亂打肉連響。打得泥漿子到處飛,逼人家給錢,出丑敗像。肉連響是敬佛時打的,有紅白喜事時打的,是盂蘭會時打的。打好噠老板自然要給你封紅包,觀眾也會主動掏荷包,哪里要去討,像叫花子。你這是糟蹋肉連響,你跟老子跪起,說清楚,誰叫你這么搞的。”
他要婆娘從神柜上把三指寬的楠竹篾片取來,“小狗日的不講明白老子就用家法?!彼慌淖雷?,“啪”的一聲,那盞桐油燈跳了起來。
狗腎子一臉惶惑,真是莫名其妙,“我沒跳哇,那天我一直和秀珍在一起呀!”
譚老二又猛拍楠竹篾片,“你跟老子狡辯,別人眼睜睜看到你跳的,這還有假?!?/p>
狗腎子犟性上來了,昂著脖頸,“我沒跳就是沒跳,您兒打死我我也沒跳。”
秀珍也說:“狗腎子哥是和我在一起,他是沒跳。”
噫,這是哪么回事呢?好幾個人都說是狗腎子跳的,難道他們看花了眼。莫不是……他望了順娃兒一眼。
順娃兒低著頭,不言聲,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哦!譚老二明白了,人們把順娃兒當成狗子了。
順娃兒“撲通”跪在師父面前,“是我跳的,我錯了。”
譚老二吼道:“你跳的,為么子要跳。發(fā)癲么?”他臉上青筋直蹦,“你自己看哪么搞?幾年前我就跟你們訂了規(guī)矩的。壞了規(guī)矩,就要受懲罰!”
狗腎子對父親說:“您兒要問問順娃兒為么子要跳唦?他總是有個原因吧?!?/p>
秀珍在里屋暗暗流淚,順娃兒是為了她呀,今天要受罰,不曉得舅舅哪么罰他?
順娃兒吞吞吐吐,“我……我當時肚……肚子痛,一絞一絞的,一個錢也沒得,就去跳了一會兒,得了幾個錢,買了幾顆藥,吃了才好?!彼麤]說出真實的原因。他要保護秀珍,寧愿自己擔著,也不能讓秀珍受委屈,雖然是自己主動要跟秀珍買的皮筋。另外,如果他和秀珍的秘密敞面了,他恐怕就摘不到秀珍這朵花了。
秀珍怔住了,他在撒謊,為么子不說真話呢?轉(zhuǎn)念一想,他是為我著想啊。順娃兒哥……你的心真好。她仔細傾聽著,看舅舅哪么決斷。
狗腎子娘給丈夫倒了杯茶,說:“就原諒他這一回吧,他還是個細娃兒呢?!?/p>
屋內(nèi)靜默,死一般的靜默??諝馑坪跄×恕?/p>
“你起來!”譚老二伸手扯順娃兒,“沒得法呀!順娃兒?!彼穆曇舻统?,含著遺憾,“這事周圍團轉(zhuǎn)都曉得了,幾多丟人喲。這是褻瀆神靈呀!祖宗要責怪的,老輩子要懲罰的,我們都跑不脫。事情是你犯的,你就承擔吧。你已差不多都會了,可以單獨跳了,能掙錢活口了。你……你……”他手一揮,“走吧。”
里屋響起了哭聲。
第二天天一亮,秀珍就起來了,梳洗已畢,她對正在燒火煮飯的舅母說:“我要回去噠,這么久未回去,心里牽掛媽老漢兒?!?/p>
狗腎子娘見秀珍的眼睛有些紅腫,以為是想媽老漢兒哭的,便說:“行,來,帶幾個蕎粑粑在路上吃。”
秀珍說:“舅舅還沒起來,您幫我給舅舅說一聲?!?/p>
狗腎子娘說:“要得,但你要等狗子回來,他挑水去了,他送你一截。”
秀珍說:“不要送得。我曉得路?!闭f完,提了裝蕎粑粑的包袱,出門去了。
其實,秀珍是去尋順娃兒的。昨晚她一宿未合眼,望著遠天如鉤的月亮只淌淚。她很愧疚,如果不是為了給自己買皮筋,順娃兒哥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被舅舅趕走的。舅舅是那樣喜歡他,心疼他似乎比心疼狗腎子還重一些。順娃兒哥也討人喜歡,見人一臉笑,說話細聲細氣,像個女娃兒,和他在一起很開心,又喜歡哄我,他每天把自己的事做完了,就來幫我,扯豬草哇,砍柴呀,或者一起踢毽子,滾竹環(huán)。秀珍感覺,自己已離不開他了。一定要找到他,然后再給舅舅求求情,索性給舅舅說穿,我看上他了,以后要嫁給他。舅舅萬一不答應,我就和他偷跑,遠走高飛……
其實順娃兒并未走遠,他就躲在唐家嶆那個天坑洞里。他極想再見見秀珍,跟她說幾句話,問問她,咱們的事有些么子打算?第二天拂曉,他鉆出天坑洞,瞄著到師父家去的那條石梯路,秀珍經(jīng)常從那條路上去下來,到唐家嶆扯豬草,或砍柴。今天早上會不會下來呢?如果能下來就好了。我只問一句話就行了,問了就走。他也明白,問不問也沒轍了。自己落到這個地步,丑出完了,她還喜歡我?她也不期望秀珍跟著他走,讓秀珍跟著他受罪,他不忍心。離開了師父,他這一輩子可能就只有到處流浪了。但他不后悔,為心愛的人受苦遭罪,值。
他從心里祝愿秀珍今后幸福,秀珍以后可能就是狗腎子的妻了。狗腎子人忠誠、耿直,就是有些粗魯,心眼兒窄了點,性子燥。那一回,順娃兒給秀珍摘來木瓜籽兒,秀珍正欲吃時,狗腎子過來了,一把抓過木瓜籽兒,扔到門口坡腳里去了?!八岵涣镟钡?,難吃,又澀,吃了會咧不開嘴巴的。”順娃兒在一邊極不高興,見秀珍正朝他使眼色,便忍了。
有一次,秀珍扎鞋底,把手錐了,血流出來,疼得直咧嘴。順娃兒見了,把秀珍的小手捧著,連連吹氣,又用嘴咂她的手指,咂一口,吐一口血水。
這時狗腎子過來了,冷冷地看著順娃兒。忽然說:“順娃兒,肉連響我跳不過你,我兩個今天比試摔抱箍兒[10],看哪個狠些?”說著,突然出手,把順娃兒的腰桿抱住,一用勁,“啪!”把順娃兒摜在地上。順娃兒跌得重,差一點閉了氣,好一會兒才爬起來。
那次,師父把狗腎子一頓好打,屁股都打腫了,走路一瘸一瘸的。他恨死順娃兒了,看到他就輪睛鼓眼,恨不得喂他兩碇子[11]。之后一段時間,他竟然對秀珍也沒好臉色了。那晚,是月黑頭[12],狗腎子去唐家嶆挑水轉(zhuǎn)來,坐在嶆口上歇氣。忽然有人拍肩,“順娃兒哥!”狗腎子回過頭來,見秀珍怔怔地呆在面前,他氣忿地說:“我不是你順娃兒哥,你去找你的順娃兒哥吧?!碧羝鹚熬妥撸宦房目呐雠?,叮叮咣咣,水也潑出來不少。
秀珍哪么還不下來呢?她可能去別處打豬草了?!鞍Α保樛迌洪L嘆一聲,轉(zhuǎn)身離去。
天擦黑時,桂花樹一帶呈現(xiàn)出一派靜謐、恬適的景象。夕陽下去了,峰嶺為逆光勾勒成青獸,靜靜地蹲在那里。那歸家的牛羊,成為此刻山脊上最撩人心旌的剪影。水田里映著金黃的夕輝,田埂上走著背柴草的老婦,后面是奔跑的小男孩和撒歡的狗兒,炊煙升起來了,飄飄裊裊,漸漸融入暮色。
這幅畫頃刻間便被撕破了。
順娃兒和秀珍跑進屋時,狗腎子娘正在跟桐油燈盞里添油,準備點亮。順娃兒和秀珍的樣子讓她大吃一驚。秀珍的衣褲扯得稀爛,臉上的印痕青一道紫一道,嘴角邊還有血印。順娃兒臉青黑,眼睛里藏著極度的恐懼。譚老二驚問咋回事?順娃兒說:“我把付團總的兒子打死了。”他的聲音發(fā)抖。
原來秀珍過茅草街上碑坡時,被付團總的幺兒子追上了。付老幺今早來茅草街賭錢,午飯后在客棧樓上飲茶,瀏覽街上行人。忽見一個嬌小的女孩兒走過街巷,模樣兒乖巧,清純得像早春的嫩春芽。
他忙問棧房老板,“可認得這個嫩雛?”
老板搖頭,“沒見過,怎么?”他望了一眼付老幺色巴巴的眼睛,“又瞧上了么?我叫人去打聽一下?!?/p>
付老幺急不可耐,站起身便朝樓下走去,嘴里說,“等你去打聽,水已過八丘了。”
他悄悄尾隨秀珍過了茅草街,上了大青坡,在一片樅樹林邊,攆上了秀珍。他見四野無人,便撲將過去,一把抱住秀珍,往樅樹林里拖。
秀珍嚇得魂飛魄散,接著便撕心裂肺般喊叫起來,“救命啊!”“救命啊!”
付老幺急用手捂,被秀珍咬住,付老幺護疼,一拳打來,秀珍倒地,兩顆牙齒也被打掉了。正欲爬起來,付老幺猛撲上來,將秀珍按住,扯她的衣褲。秀珍死命掙扎,咬他,抓他。漸漸地,體力不支了。上衣已被她扯開,褲腰袋也被他扯斷了。付老幺一手按住秀珍,一只手褪自己的褲子,剛褪下一只,只聽身后響動,驚回頭,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舉石砸來,來不及躲閃,只覺“轟”的一聲炸響,頓時眼冒金星,倒在地上。少年又是劈頭一石頭,付老幺便不動彈了。
秀珍看是順娃兒,喊了一聲,“順娃兒哥”,眼淚一涌而出。順娃兒把她拉起來,她撲在順娃兒懷里,慟泣起來。
順娃兒對她說:“我們不能繼續(xù)往前走了,前頭是付團總的窩——后塘;左面是易家沖,萬寡明巖;右面是外河沿,下是清江。只能回頭繞茅草街,過桂花樹,上柳池,再經(jīng)大豐,到羅坪,前頭就是你的家了。我要把你送到屋。”
“繞這一圈要好久呢。”秀珍說,“今晚到舅舅家去住一夜,明早再走吧?!?/p>
順娃兒堅決不去師傅家,被趕出來的,又回去,沒得臉,好馬不吃回頭草。
秀珍說:“天已經(jīng)要黑了,黑噠看不到路,哪么走喔。不到舅舅家去住,到哪里去住呢?我還要換衣服?。∧憧次蚁駛€叫花子。”
順娃兒不言語了,攙著秀珍朝桂花樹而來。
譚老二聽說,扯起順娃兒和秀珍就走,一面喊狗腎子,“拿兩根打杵來,我兩爺子送你們走?,F(xiàn)在不走就走不脫了。”
忽然外面?zhèn)鱽硪魂囆侣?,狗腎子驚慌地跑進來,說:“門口來了不少團丁,扛著啄子火[13],舉著梭鏢、馬刀?!?/p>
譚老二說:“快走后門!”他拉開后門,便見坡上下圍來一群團丁,高喊著,“莫讓譚老二跑了!莫讓譚老二的兒子梭噠!”
譚老二一愣,狗腎子一直在屋里呀。哦,狗日的把順娃兒認成狗腎子了??伤麄兡拿磿缘霉纺I子是我兒呢?
殊不知,付老幺在吊氣之前,對他的父親說:“是……是……譚老二的兒子打……打的?!备独乡劭催^譚老二和順娃兒跳肉連響,他把順娃兒當成狗腎子了。
前后都被阻住了,哪么辦呢?譚老二急得直捶墻。
這時天已全黑了,外面的團丁都舉著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付團總這時也坐著滑竿來了。轎夫把滑竿小心翼翼地擱下地,付團總走下來,一跺腳,朝屋里大喊:“冤有頭,債有主,譚老二,你今天只要把你狗崽子交出來,一命抵一命。就饒你。否則滅你全家?!?/p>
藏無處藏,跑無處跑,哪么辦?譚老二說:“我去跟付強盜說,跟他辦交涉,我是當家人,我去頂,要殺要剮由他?!?/p>
順娃兒說:“我去,師父您兒莫去?!?/p>
譚老二吼道:“你跟我呆起,你師父這么大把年紀了,也算順邊路了。你們還年輕,來日方長?!?/p>
他把土布長袍往腰里一掖,拽開門大步走出。火光里,付團總見是譚老二,便惡狠狠問道:“譚老二,我跟你前世無怨,近世無仇,你們?yōu)槊醋右蛩牢覂骸!?/p>
譚老二高聲說:“你兒子是討死,誰叫他強暴我外甥女,你沒得姐姐妹妹嗎?這是罪有應得,活該。桂花樹的老百姓,哪個不想殺他?他今日該死,撞在我手上了,被我打死了,為民除害?!?/p>
付團總氣得鼻子都歪了,“譚老二,你不要替你兒子攬罪,一人做事一人當,叫你狗崽子出來跟我走。不交出你兒子,你一家人今天都要死在我手里。”
虎狼團丁狂叫亂吼:“交出殺人犯!”“殺人抵命!”“再不交人,就放火燒屋。燒死你全家!”
譚老二退回來把門關(guān)上,狗腎子娘遞給他一碗梨葉兒茶,他一口就喝干了,怒火燒得他眼睛血紅。
狗腎子娘焦急地搖他的肩膀,“你快拿個主意呀!”
順娃兒說:“我去,我去抵命?!?/p>
秀珍抹了把淚,站起來,走到順娃兒身邊,“你是為救我打死人的,要去我兩個一起去?!?/p>
狗腎子娘說:“你們?nèi)ナ前姿绹},劃不來唦?!?/p>
秀珍嗚嗚地哭起來,哭得很傷心。
狗腎子忽地站起來,對媽老漢兒說:“我去!”他要成全順娃兒和秀珍。還有,這肉連響要有傳人,順娃兒作傳人是最合適的,他的聰明和悟性比我強。肉連響要他這樣的人才能傳下去呀。
狗腎子娘走過來,摟著兒子,“兒呀,你不能去,人又不是你打死的,你去搞么子,你要去,娘也不活了,陪你一起去?!币幻婵?,一面用腳輕踢了一下秀珍。
秀珍明白舅母的意思,也確實,人是順娃兒哥打死的,哪么要狗腎子哥去陪命呢?狗腎子哥去了,我心里一輩子不得安寧呀。舅舅舅母就這么個獨苗苗。獨苗斷了,譚家這盞燈也就熄滅了。事情是我和順娃兒哥犯下的,有事我們?nèi)コ袚?,可舅舅是不會讓我們?nèi)コ袚?,舅舅的性格她知道,他也許真的會讓狗腎子去的。他要保住順娃兒哥的命,他曾經(jīng)對順娃兒哥的父親承諾過啊,“你放心,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從今往后,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有我穿的就有他穿的,有我的命在就有他的命在?!彼皳渫ā币宦?,跪在舅舅面前,“舅舅,狗腎子哥去不得。他……他……”秀珍囁嚅,“他……是我的依靠啊?!?/p>
譚老二睜大了眼睛,“么子?依靠?”
秀珍點點頭,她望了一眼順娃兒,順娃兒驚愕地望著秀珍,瞬即,慢慢低下頭。忽然,他抬起頭來,目光又變得坦然了,他用眼睛對秀珍說:秀珍,你這么做是對的。
秀珍按下心里的疼痛,對舅舅說:“我和狗腎子哥已悄悄好了的,如果舅舅要他去死,我就不活了。您忍心讓您的兒媳婦當寡婦么?”
譚老二把秀珍扶起來,“你起來!”
他又喊狗腎子,“狗子,你是不是和秀珍兩個好了?”
狗腎子娘趕緊說:“這還有假么,秀珍是這么說的?!?/p>
譚老二瞪了狗腎子娘一眼,“不要你說,我問狗腎子?!?/p>
狗腎子搖了搖頭。他把秀珍拉到順娃兒身邊坐下,“順娃兒哥,你把秀珍照顧好。我是她哥哥,我把妹妹托付給你了。還有,把我的媽老漢兒服侍好?!彼f不下去了,喉頭哽咽,“我的媽老漢兒養(yǎng)老送終就全靠你了。”
順娃兒站起身,“狗腎子,你不能去,我去?!?/p>
狗腎一掌掀開順娃兒,回頭對父親說:“老漢兒,我去了?!?/p>
譚老二閉了眼,渾濁的老淚溢出來。他心如刀絞,他知道,狗腎子這一去,必死無疑,兩口子中年半截了,才得這么個兒子,這下他這一脈就斷了??墒牵恢Z千金啊,為了那句承諾?!啊形业拿诰陀兴拿??!边@句話此刻又在他耳邊響起,響成胸中的潮汐和堅定的堤岸。
譚老二忽然睜開眼,目光灼灼,“狗腎子兒,你不愧是我的種,是條漢子,你……你……去吧!”
狗腎子娘大哭,她摟緊兒子,不讓他走。
譚老二說:“狗腎子娘,你忘了我們的承諾么?人活著不就是講個信字么?”
門外,一片騷吼歪罵,有的團丁在朝天放槍,“轟轟”響,像垮山一般。
“不忙!”譚老二對狗腎子說。他拿出一把銅鈴,要狗腎子和順娃兒分別系在頸、手和腳上。然后,朝狗腎子娘示意,狗腎子娘以黑色絲帕包頭,系上藍布圍腰,拿出一對黃楊木鼓槌,捶響了牛皮大鼓。譚老二、狗腎子和順娃兒皆赤著膀子,頭戴須帕,腰吊飄帶,跳將起來。
秀珍在一旁哭得淚人兒似的,譚老二喊道:“秀珍,進來跳,送你哥哥一程。”
狗腎子說:“哭么子,15年后,我又是個歌郎,又跳肉連響?!?/p>
4人合著狗腎子娘鼓點節(jié)奏,跳躍拍打起來。跳完“猛虎下山”,又跳“黃龍纏腰”、“鷹鷂展翅”、“天地為誓”。歌聲響起來:
人生在世須剛強,
榴蓮花呀,榴蓮花,
斗惡扶弱好兒朗。
陽世堂堂7尺漢,
榴蓮花呀,榴蓮花,
陰間也不跪閻王。
為人真誠是根本,
榴蓮花呀,榴蓮花,
一諾千金不能忘。
……
歌聲合著鼓聲、拍打聲,使剛烈、悲壯的情緒充溢屋內(nèi),又從窗戶噴出,濺起遠山海浪般的松濤。門外,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譚老二大吼一聲,“兒呀,上路吧!”狗腎子跟爹娘分別磕了三個響頭,又和順娃兒、秀珍三兄妹抱著哭了一回,然后扯開大門昂頭走了出去,走進一片騰騰烈焰之中……
注釋:
[1]夜里的光。
[2]“肉連響”,是流行于湖北省恩施土家苗族自治州等地,以獨特的肢體表演為主要形式的少數(shù)民族地方舞蹈品種。舞蹈主要以手掌擊額、肩、臉、臂、肘、腰、腿等部位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響聲而得名。“肉連響”以往曾稱“肉蓮湘”,動作與民間傳統(tǒng)舞蹈“打蓮湘”相仿。因舞蹈以其肉體碰擊發(fā)出響聲為其突出特色,鄉(xiāng)民習慣稱之為“肉連響”。
[3]方言,什么。
[4]方言,父親。
[5]方言,拖沓。
[6]方言,臟。
[7]方言,一直這樣。
[8]方言兒化音,您。
[9]舊時學習道術(shù),技藝,都需要師傅為徒弟過執(zhí),即將掌門的權(quán)力交給徒弟。必須在法壇之前,由師傅報表焚天,告請本門祖師以及仙府官家。
[10]摔跤。
[11]方言,打他兩拳。
[12]方言,沒得月亮。
[13]火槍。
白公,本名吳柏松,土家族,湖北恩施人。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報告文學學會理事。曾在《中國作家》《民族文學》《長江文藝》《長江叢刊》《延河》《安徽文學》《黃河文學》《芳草》等文學期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報告文學多篇。多篇作品入選《白虎文叢》(湖北人民出版社)等文集。有長篇小說《人字》《我愛你》《女兒會》,長篇報告文學《恩施模式》《世界硒都》,散文集《感動時代》《感知鄂西》《老屋》等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