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愁”詩人余光中先生走了,鄉(xiāng)愁時代卻沒有就此結束。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在不舍晝夜的逝者以外,重要的是跳動的中國心,還有美麗且鮮明的中國詩文,以及你我的記憶與吟誦活潑如初。
1982年,紐約,圣約翰大學,中國當代文學討論會,我聽到香港中文大學教授、作家、評論家黃維梁先生發(fā)言,他高度評價余光中的詩文,而且認為余先生應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散會后,黃教授將余先生作品集與黃教授評論集贈送給我。我一路上饒有興趣地閱讀著,感染著余先生的清晰、明白與真誠。當時,中國人更熱衷的是朦朧詩,是詩語言的錘煉與變幻莫測,這位中國臺灣詩人的詩明白如話,深入淺出,不做作。我甚至覺得他的詩還欠一點發(fā)酵與點燃。
不幸的是,飛機經停東京成田國際機場,我下來稍事休息,再登機,兩本書被機上的清潔工清理掉了。責任在我自己沒有將它們攜帶下機,我覺得郁悶。我似乎先驗地對不起他與黃教授。
1986年初,又是紐約,我作為國際筆會嘉賓,在第四十八屆年會上碰到了余先生。我們握手問好,文明禮貌,同時保持著難以沒有的戒心與距離。
2001年,我參加香港中文大學“新世紀征文”活動,與白先勇是小說終審評委,而余光中是文學翻譯的終審評委。我們變成了同事。
2006年,評出第三次征文的優(yōu)勝者以后,我還參加了香港中文大學授予他榮譽博士學位的活動。會后,我把他與白先勇及文學院副院長、翻譯家金圣華教授請到了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做客,還舉行了包括余先生作品在內的詩歌朗誦會。他的《鄉(xiāng)愁》再一次贏得了熱烈掌聲與歡呼,而他的英語詩朗誦,尤其令人贊美。他是我聽到過的國人中不列顛式英語發(fā)音的佼佼者。從他那里,我感覺到的是不列顛之夢。
他說喜歡我的詩《不老》。他給海洋大學王蒙文學研究所題字:“從伊犁到青島,拾盡大師的足印。”
他的學養(yǎng)很好。21世紀初,我訪問愛爾蘭的時候在都柏林欣賞了愛爾蘭的話劇團演出的王爾德名劇《莎樂美》,回北京后我從國家圖書館借到了余光中翻譯的《莎樂美》,書中附有他談文學翻譯的文字。我在香港、青島的大學也親耳聽到他講翻譯的課。他有在美國求學與任教的經歷。他關于中英文比較的文章極有見地,例如他不贊成由于英語的影響而在中文寫作被動態(tài)語句中濫用那么多“被”字,飯吃了,水喝了,當然用不著說成飯被吃了與水被喝了。他說的這些文字上的毛病我也有。他的英語很高明,他的中文很地道,絕對不帶翻譯調調。好得很,即使從這里,也看出他的中國心與大陸情結。
他定居在高雄。他在中國臺灣反對過可能有某些左翼色彩的鄉(xiāng)土文學,還說過什么“狼來了”。然而,他的后半生在詩中惦念纏繞的長江黃河華山、濟南南寧……到處留下了他的音容笑貌。他說,他要住在中國臺灣的西部,從窗子上望出去,就是故鄉(xiāng),而如果住在臺東,看過去是美國,有什么意思?當然,他的夢與愁跟你我一樣在中華,不在美利堅也不在不列顛。
文化是一種力量。文化是一種分野。文化是一種天命。余光中走了。我想著應該怎么樣安慰與他同命運六十余載的夫人范我存……兩岸各地友人與讀者懷念著他,默誦著“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外頭里頭,情意超越生死。長江黃河,奔流澎湃洶涌。中華是屈原、李白、杜甫的中華,也是魯迅、艾青的中華,還是余光中、鄭愁予,以及歡迎他們接待他們一行的男女老少的中華。余光中永在,中華詩歌永存,鄉(xiāng)愁永遠,仍然是那么明白,那么簡單,那么深情,那么不可抗拒也不可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