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登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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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位犯罪中追訴時效的適用
王登輝
單位犯罪當然能夠適用追訴時效,但不能對其無限期追訴。確定單位犯罪的追訴時效,不能只看單位的法定刑,也不能無視“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的法定刑。對單位判處罰金,顯然屬于“不滿五年有期徒刑”的刑罰,對應的追訴時效為五年。由于“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的法定刑低于或者高于有期徒刑五年的存在,相應的追訴時效為五年或者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基于此確定追訴時效,具有普適性。
單位犯罪;追訴時效;法定刑;罰金刑
我國《刑法》對單位犯罪采雙罰制,既處罰單位,又處罰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唯一的例外是《刑法》第396條規(guī)定的私分國有資產(chǎn)罪、私分罰沒財物罪采單罰制,只處罰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而單位犯罪可否,如何適用追訴時效制度,長期以來存在較多認識誤區(qū),亟待澄清。
有人認為,“從立法機關(guān)的立法本意上看,任何犯罪都具有危害性,而該危害性隨著時間的推移,自然會逐漸減弱,從理論上講,最終會減至為零,當危害性為零時,就沒有追訴的必要了。從這一意義上看,無論人身刑,還是財產(chǎn)刑,均適用追訴時效制度,而我國刑法卻沒有將財產(chǎn)刑列入追訴時效的計算標準,實為疏漏?!雹佟坝捎诂F(xiàn)行刑法既沒有在總則中規(guī)定以罰金多少來確定追訴時效,在分則中也沒有明確規(guī)定單位犯罪罰金刑的檔次,只是籠統(tǒng)地規(guī)定判處罰金,因此目前此種方法尚不能解決時效問題。”②這些觀點顯然是不成立的。其一,特定時空條件下的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是不變的,不存在減弱或增大的可能,根本不可能自然減弱至零。如果因為年代久遠、時過境遷以致證據(jù)滅失、人們?nèi)諠u遺忘,就認為犯罪的危害性變小,是毫無根據(jù)的臆想。某個犯罪有無追訴的必要性,與其社會危害性無甚關(guān)聯(lián)。犯罪是否具有社會危害性,有多大的危害性,其危害性是否減弱,與立法本意無任何關(guān)系,不可能“從立法機關(guān)的立法本意上看”出來。目的解釋方法無優(yōu)位性,法律解釋也不能動輒尋找“立法本意”;即使尋找,也應當尋找法條的本意,而不是立法機關(guān)的本意。一般而言,超過追訴時效的犯罪才是沒有追訴必要的犯罪,這不是因為社會危害性變小或者變?yōu)榱懔?,也不是因為犯罪人改善了或者推測其改善了,僅僅由于在追訴期限內(nèi)未刑事立案或者受理而喪失了追訴條件。當然,“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或死刑、經(jīng)過20年且被認為必須追訴”而被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的少數(shù)犯罪除外。不排除惡法把無社會危害性、社會危害性很小的行為規(guī)定為犯罪,把社會危害性較小的輕罪規(guī)定為重罪,而這些問題在我國《刑法》中基本不存在。其二,由《刑法》第87條、第88條、第89條不難看出,追訴時效制度適用于一切犯罪,包括自然人犯罪和單位犯罪在內(nèi),沒有例外,而不是適用于人身刑、財產(chǎn)刑。只是在劃分四種追訴時效期限時以刑種和刑度作為劃分依據(jù)罷了,不能表述為“追訴時效制度適用于人身刑、財產(chǎn)刑”。這種觀點還犯了顛倒因果關(guān)系的錯誤。其三,我國刑法“沒有將財產(chǎn)刑列入追訴時效的計算標準”談不上是立法疏漏。如果法定刑規(guī)定了主刑,則根據(jù)主刑確定追訴時效即可;如果未規(guī)定主刑,只規(guī)定了包括罰金刑在內(nèi)的附加刑,則將其視為不滿有期徒刑五年的刑罰即可??v觀刑法分則,單處罰金的規(guī)定幾乎都出現(xiàn)在“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一定比例或者一定數(shù)額的)罰金”中,可以認為罰金是“不滿五年有期徒刑”的下位概念。同理,“單位犯前(兩)款罪的,對單位判處罰金”中的“罰金”也屬于“不滿五年有期徒刑”的刑罰(僅在比較刑罰輕重和確定追訴時效時可以如此解釋,而不表明在確定宣告刑時仍可以如此解釋)。那么,相關(guān)犯罪的追訴時效完全可以確定為五年,顯然包括只處罰單位的情況,并不是無法可依。
有人認為,“單位犯罪是否能夠成為適用訴訟時效的主體,刑法沒有明確規(guī)定……應當確立追訴時效”③。“我國現(xiàn)行刑法關(guān)于追訴時效的規(guī)定不能適用于犯罪的單位,不能把罰金刑解釋為‘不滿五年有期徒刑’的刑罰。刑法僅是依據(jù)主刑來確定追訴時效期限,而對犯罪的單位沒有規(guī)定主刑。無論如何都無法計算出犯罪單位的追訴時效期限。這是刑法的一個漏洞”;還認為,“在我國刑法對犯罪單位的追訴時效期限問題修改之前,不宜通過刑法的司法解釋來解決”;“目前對犯罪單位可以無限期追訴,建議在刑法第87條中增加第2款:‘對犯罪的單位,按照刑法規(guī)定的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的法定刑來確定追訴時效期限?!雹苓@些理由、結(jié)論、建議都不能成立。
其一,《刑法》未明確規(guī)定“時效適用于單位犯罪”,就據(jù)此認為“時效不能適用于單位犯罪”,是不成立的,也是解釋能力欠缺的表現(xiàn)。《刑法》也未出現(xiàn)“時效適用于自然人犯罪”字樣,但無人會認為“時效不能適用于自然人犯罪”?!缎谭ā返?7條規(guī)定“犯罪經(jīng)過下列期限不再追訴”,意味著追訴時效適用于包括單位犯罪在內(nèi)的一切犯罪。這樣解釋不存在法律上和理論上的任何障礙。
其二,認為“刑法僅是依據(jù)主刑來確定追訴時效期限”,是曲意釋法、主觀臆斷、不講邏輯而自創(chuàng)的大前提而已。追訴時效是根據(jù)對應的法定最高刑來確定,而不是根據(jù)主刑來確定。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負責人員的法定刑包含有期徒刑卻不被認為是主刑,甚為吊詭。罰金固然是附加刑,不是主刑,然而在時效問題上區(qū)分其是主刑還是附加刑無甚意義。堅持認為罰金刑不屬于“不滿五年有期徒刑”的刑罰就無法確定追訴時效,顯然是不成立的。事實上,拘役、管制、罰金、沒收財產(chǎn)、剝奪政治權(quán)利均屬于“不滿五年有期徒刑”的刑罰,完全可以被后者涵攝,并不是沒有可比性,據(jù)此計算追訴時效是可行的,即五年。
其三,這種觀點混淆了永久追訴和無限期追訴,二者的法律淵源、適用對象、規(guī)則等相差甚大。根據(jù)《戰(zhàn)爭罪及危害人類罪不適用法定時效公約》《戰(zhàn)爭罪及危害人類罪不適用法定時效的歐洲公約》《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guī)約》等,對觸犯種族滅絕罪、反人類罪(危害人類罪)、戰(zhàn)爭罪、侵略罪等少數(shù)罪名的,實行永久追訴,而單位犯罪顯然大異其趣。無限期追訴的適用條件規(guī)定于《刑法》第88條,并不是無條件的。其實,我國追訴時效最長為二十年,若認為單位犯罪都要無限期追訴,則必然遠遠長于二十年,顯然難以令人信服。綜觀刑法條文,都沒有規(guī)定“單位犯罪可以無限期追訴”。認為罰金刑屬于“不滿五年有期徒刑的刑罰”,從而認為追訴時效為五年,是邏輯使然。將罰金刑劃分為若干檔次,分別適用不同的追訴時效,或者設置四種期限,欠缺可行性。后文將詳述。
有人認為,既然刑法未對單位犯罪設置追訴期限,從邏輯上講,對于單位犯罪就可以無限期追訴,這不符合設立追訴制度的立法初衷。解決辦法只能是通過重新立法,補充確定單位犯罪的追訴制度,既要有對單位的追訴期限,也要有對有關(guān)責任人員的追訴時限,以彌補現(xiàn)行刑法的不足。鑒于我國刑法對單位犯罪采用無限額罰金制,對單位犯罪確定追訴時效可根據(jù)其有關(guān)責任人員應當適用的法定最高刑比照刑法第87條的規(guī)定處理,即仍然按照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四種期限設置,而且同一期限既適用于單位,也適用于單位中的責任人員,二者間統(tǒng)一起來,便于操作,也體現(xiàn)了刑法平等原則。⑤對這種觀點,筆者難以茍同。
其一,刑法沒有就單位犯罪的追訴時效作出單獨而明確的規(guī)定,不等于“刑法未對單位犯罪設置追訴期限”,更不是“可以對單位犯罪無限期追訴”。⑥追訴時效適用于自然人犯罪和單位犯罪,不能認為無法適用于單位犯罪;追訴時效最長為二十年,單位犯罪的追訴時效不可能超過二十年,不能認為可以對單位犯罪無限期追訴。否則,便是嚴重違反法律規(guī)定和邏輯的。我國刑法許多條文規(guī)定了罰金的比例上限或者絕對上限。即使未規(guī)定上限,司法實踐中判處罰金也是相當保守的,且注重被告人的財產(chǎn)狀況和支付能力,與英美等國時常出現(xiàn)的“天價罰金”不可同日而語,因此不宜認為我國采“無限額罰金制”。按照某些人的觀點,如果采單罰制(即未對犯罪的單位規(guī)定罰金刑),則無法確定追訴時效,也就無法適用追訴時效制度,顯然是荒謬的。單位犯罪的罪名紛繁復雜,危害相差頗大,單獨規(guī)定“單位犯罪的追訴期限為X年”欠缺合理性,也缺乏可行性。如根據(jù)《刑法》第115條,單位犯非法制造、買賣、運輸、郵寄、儲存槍支、彈藥、爆炸物罪、非法買賣、運輸核材料罪,情節(jié)嚴重的,追訴時效為二十年。走私廢物罪、虛開增值稅專用發(fā)票罪等單位犯罪的法定最高刑是有期徒刑十年以上,會適用十五年的追訴時效。適用十年、五年的追訴時效的犯罪也頗多??梢姡爸匦铝⒎?,補充規(guī)定”欠缺必要性。
其二,確定單位犯罪的追訴時效,不能只看犯罪單位的法定刑,更不能對部分責任主體“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的法定刑視而不見?!皢挝环盖埃▋桑┛钭锏模瑢挝慌刑幜P金,并對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依照前款(或第一款)的規(guī)定處罰”多次出現(xiàn)。那么,根據(jù)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的法定刑來確定單位犯罪的追訴時效并無不可。無論采單罰制抑或雙罰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皆是要負刑事責任的。較之基于單位的法定刑(即罰金刑)而確定追訴時效,基于其法定刑確定追訴時效顯然具有普適性?!皩Ψ缸飭挝坏淖吩V時效,應當按照有關(guān)單位犯罪法條中對其犯罪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責任人員所規(guī)定的自由刑或生命刑來確定的主張是正確的?!雹哂腥苏J為,“將犯罪單位的追訴時效統(tǒng)一確定為五年,將會從根本上違背刑法面前人人平等的基本原則?!缸飭挝坏淖吩V時效,應當按照單位的主管人員和相關(guān)責任人員可能被判處的自由刑或生命刑來確定?!雹辔覈缎谭ā分嘘P(guān)于單位犯罪的條文對“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規(guī)定十年上下有期徒刑乃至生命刑的情況是存在的,也即少數(shù)情況下會適用十年、十五年、二十年的追訴時效。如果統(tǒng)一規(guī)定單位犯罪的追訴時效為五年,顯然是違法的?;谶@些人員的自由刑來確定追訴時效,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技術(shù)上是可行的,是更嚴謹?shù)恼f法,不宜表述為“按照自由刑、生命刑來確定”。
其三,若對犯罪的單位、對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責任人員分別設定不同的追訴時效,需要充分理由;若設定相同的追訴時效,則無須過分強調(diào),而這與刑法平等原則基本無關(guān)。有論者主張“同一期限”,其表述有自相矛盾之嫌。既然建議“根據(jù)其有關(guān)責任人員應當適用的法定最高刑比照刑法第87條的規(guī)定處理”,其實按現(xiàn)行刑法便可如此為之。如上文所述,基于單位的法定刑依據(jù)《刑法》第87條來確定其追訴時效也有相同效果。也許是立法者當時沒有想到更好的解決辦法,卻不失為一種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案。因此,這不是沒有規(guī)定,而是不需要單獨規(guī)定,更談不上違背立法初衷。嚴格而言,由于不是類比、準用的性質(zhì),不是“比照刑法第87條”,而應當表述為“依據(jù)刑法第87條”??梢?,這種觀點也屬于“因進行不合理的限制解釋而造成不必要的法律漏洞”,是不能成立的。
有人認為,“我國刑法的現(xiàn)行規(guī)定在對單位犯罪追訴刑事責任時沒有可操作性,使得現(xiàn)有的相關(guān)追訴時效的規(guī)定無法針對單位犯罪發(fā)揮實際作用……應當根據(jù)單位犯罪的具體特點有針對性地設置獨立的追訴時效制度?!雹徇@里“追訴刑事責任”搭配不當,似應表述為“追究刑事責任”。追訴時效適用于包括單位犯罪在內(nèi)的一切犯罪,我國刑法第87條、第88條、第89條仍可發(fā)揮作用,怎么是“無法發(fā)揮作用”?實踐中,大量單位犯罪被追究刑事責任,何來“我國刑法的現(xiàn)行規(guī)定沒有可操作性”?“單位犯罪的具體特點”多種多樣,甚為復雜,殊難進行類型化提煉,也無立法、司法上區(qū)別對待的意義。其實,依據(jù)法定最高刑確定追訴時效頗為可取,舍此實無其他更優(yōu)途徑。“有針對性地設置獨立的追訴時效制度”,既無必要,也無意義。
于志剛認為,可以在理論上將法人犯罪比擬為共同犯罪中犯罪集團的一種形式(盡管兩者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犯罪)。對法人犯罪整體的處罰,應當以法人成員的整體行為定罪量刑,至少應將法人整體比擬為共同犯罪中的首要分子與法人成員中負主要責任和起主要作用的主犯同罪同刑。⑩對法人成員,不論哪一級成員和哪一個成員,對其在法人整體犯罪中所負的刑事責任,均應以本人的犯罪情節(jié)、性質(zhì)判處刑罰,并根據(jù)該犯罪的法定最高刑來計算追訴時效期限,追訴時效期限的起算自本人所實施的犯罪成立之日起算,行為有連續(xù)或者繼續(xù)狀態(tài)的,自行為終了之日起算。對法人整體而言,應當依法人成員所實施的犯罪的法定最高刑最重的犯罪人的追訴時效來計算法人整體的追訴時效期限,時效期的起算自所有法人成員的犯罪行為終了之日起算。?于志剛提出,應突破當前的追訴時效確立根據(jù),根據(jù)法人所可能適用的罰金刑的高低來確定法人所適用的追訴時效期限的長短;在刑事立法上必須根據(jù)法人所犯罪行的性質(zhì)及同種犯罪的不同情況,確定數(shù)額明確和幅度不同的罰金刑,再根據(jù)法定的罰金最高數(shù)額而確定犯罪法人的追訴時效期限;法人犯同類罪的追訴時效期限應當長于自然人犯同類罪的訴時效期限,尤其應當長于犯罪的法人成員的追訴時效期限。?這些分析似乎頗有道理,但其建議值得商榷,理由如下。
其一,“根據(jù)法所可能適用的罰金刑的高低來確定法人所適用的追訴時效期限的長短”在很大程度上違反了認識規(guī)律,如此“由后推前”在邏輯上是存在疑問的,會經(jīng)常遇到難以逾越的障礙,是行不通的。罰金多少與追訴時效長短的對應關(guān)系,看似簡單實則復雜,刑法并未對此作出規(guī)定,即使規(guī)定也很難保證其合理性。如果作出相關(guān)規(guī)定,則有必要將現(xiàn)有的比例罰金制改為絕對罰金制,僅此一點就不及現(xiàn)行法合理。刑事立案時,罰金數(shù)額是模糊不清、游移不定的,完全有可能在量刑幅度上下徘徊,據(jù)此確定追訴時效是不可靠的?!胺ㄈ怂赡苓m用的罰金刑的高低”是法院最終決定的,而且具有巨大的自由裁量權(quán),在一審宣判前是不明確的。實踐中,法院判處罰金還會充分考慮到被告人(被告單位)的經(jīng)濟能力,而這更不應當對追訴時效產(chǎn)生任何影響。如某單位非法販賣數(shù)百萬支“問題疫苗”、制售數(shù)百萬罐“毒奶粉”、假衛(wèi)生用品,使得二十余省的數(shù)百萬人受害,在立案偵查時將科處多少罰金是偵查機關(guān)難以確定的,甚至也是不能準確估量的。
其二,“法人所犯罪行的性質(zhì)及同種犯罪的不同情況”極端復雜,藉此“確定數(shù)額明確和幅度不同的罰金刑”欠缺可操作性。這里的“性質(zhì)”若解釋為罪名,則有一定的道理。因為罪名不準確則會錯誤地選擇法定刑,確定追訴時效很可能發(fā)生錯誤;若解釋為整體的評價要素,則考慮“所犯罪行的性質(zhì)”對于計算追訴時效也基本無意義,因為這是公訴人提起公訴、法官審判定罪的工作,而非偵查階段應解決的緊要問題。在立案偵查階段,除了盡可能查明犯罪的準確日期外,偵查人員應著重考慮罪名和法定刑所處的量刑幅度,藉此判斷追訴時效,而不是考慮、揣測法院將會判處多少罰金。
其三,法人、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是雙罰的兩大對象,適用相同的追訴時效較為符合法理,區(qū)別對待、分別規(guī)定不同的追訴時效弊大于利。首先,籠統(tǒng)地比較單位犯罪與自然人犯罪的社會危害性的大小是沒有意義的。有人認為,“一個犯罪行為由單位實施對社會的危害要比單獨由自然人實施大,因單位有組織性、有財政支持,可以支配、調(diào)動的人力、物力比自然人多,實施犯罪和逃避處罰的能力比自然人強,一旦犯罪,對社會的危害就不是自然人犯罪可比?!?這種觀點純屬主觀臆斷,并不可取。如任何單位不可能犯故意殺人罪、綁架罪、強奸罪、搶劫罪等,顯然無法與自然人所犯的這些重罪比較;逃稅100萬元和故意殺死一人相比,哪一個危害更大是不言自明的。即使所犯罪名相同,單位犯罪未必比自然人犯罪更嚴重,如很難說單位逃稅100萬元的社會危害性大于自然人逃稅100萬元的社會危害性。可見,“從整體上看,法人犯罪與自然人相比具有更大的社會危害性”的觀點是不能成立的。其次,如果對單位適用更長的追訴時效,則違背了平等適用刑法的原則,可能有人會認為是對單位的歧視。如此一來,單位的追訴時效未過而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的追訴時效已過的情況將會出現(xiàn),也即在同一犯罪中可能只處罰單位,而不處罰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會導致一些事實上的“單罰制”和其他不必要的混亂,不可取。再次,退一步講,倘若一定要設定不同的追訴時效,“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的追訴時效長于犯罪單位的追訴時效比較合理。如果單位的追訴時效長于相關(guān)責任人,在一定程度上更有利于人權(quán)保護這一價值,體現(xiàn)了輕緩化的價值取向;如果相關(guān)責任人的追訴時效長于單位,更有利于實現(xiàn)打擊犯罪這一價值。對此,符合立案追訴標準的,應當依法追訴,即使對單位的罰金刑難以落實,對相關(guān)責任人的追究仍然可以進行,如此才比較合理。
值得一提的是,2012年9月發(fā)布的《中國中小企業(yè)人力資源管理白皮書》顯示,我國中小企業(yè)平均壽命僅2.5年;2013年8月國家工商總局企業(yè)注冊局公布的《全國內(nèi)資企業(yè)生存時間分析報告》顯示,近五年退出市場的“夭折”企業(yè)平均壽命為6.09年,接近六成企業(yè)壽命在5年內(nèi)??梢院侠硗茢?,大多數(shù)犯罪的單位在立案、起訴、審判時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如何追究其刑事責任?有人認為,“即便單位消滅,仍舊可以而且必須追究單位的刑事責任?!?這種觀點顯然有失偏頗。2002年《最高人民檢察院關(guān)于涉嫌犯罪單位被撤銷、注銷、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或者宣告破產(chǎn)的應如何進行追訴問題的批復》對此作了合理規(guī)定:“涉嫌犯罪的單位被撤銷、注銷、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或者宣告破產(chǎn)的,應當根據(jù)刑法關(guān)于單位犯罪的相關(guān)規(guī)定,對實施犯罪行為的該單位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追究刑事責任,對該單位不再追訴?!?997年《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關(guān)于企業(yè)犯罪后被合并應當如何追究刑事責任問題的答復》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起訴時該犯罪企業(yè)已被合并到一個新企業(yè)的,仍應依法追究原犯罪企業(yè)及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人員的刑事責任。人民法院審判時,對被告單位應列原犯罪企業(yè)名稱,但注明已被并入新的企業(yè),對被告單位所判處的罰金數(shù)額以其并入新的企業(yè)的財產(chǎn)及收益為限。”其實,將這里的“企業(yè)”替換為“單位”也是能夠成立的??梢?,當時的“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的刑事責任追究不受單位存續(xù)與否的影響,只不過指控為單位犯罪卻僅有自然人作為被告人比較少見罷了。這也可以從側(cè)面印證上述觀點。研究追訴時效制度在單位犯罪中的適用,如果無視該單位在立案前、判決前已經(jīng)大量不存在的情況,是存在重大缺憾的。當然,這已經(jīng)不是純粹的法律適用問題了。
綜上所述,追訴時效制度當然可以適用于單位犯罪,但不能對單位犯罪無限期追訴。罰金屬于“不滿五年有期徒刑”的刑罰,如此解釋并不違反罪刑法定原則,是可取的。在只處罰單位的情況下,其追訴時效為五年。按照現(xiàn)行刑法,基于犯罪單位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的法定最高刑確定單位犯罪的追訴時效,也是符合罪刑法定原則的。在修法時將罰金刑劃分為若干檔次,分別適用不同的追訴時效,欠缺可行性。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爭議,刑法修改時宜在總則中明確規(guī)定:“單位犯罪的追訴時效,根據(jù)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的法定最高刑確定?!?/p>
值得一提的是,2016年9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lǐng)導小組第二十七次會議審議通過了《關(guān)于完善產(chǎn)權(quán)保護制度依法保護產(chǎn)權(quán)的意見》,提出“嚴格遵循法不溯及既往、罪刑法定、在新舊法之間從舊兼從輕等原則,以發(fā)展眼光客觀看待和依法妥善處理改革開放以來各類企業(yè)特別是民營企業(yè)經(jīng)營過程中存在的不規(guī)范問題。”這一規(guī)定被普遍解讀為“中央大赦民企歷史原罪”“不翻舊賬”,順應了歷史趨勢和社會需要,而且充分體現(xiàn)了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應予肯定。
①朱凱:《罰金刑應當列入追訴時效》,《法制日報》2006年1月19日第3版。該文還建議將罰金的數(shù)額和幅度量化,劃分若干檔次,對應地設定追訴期限,以解決“無法可依”的問題。
②金仁:《單位犯罪研究》,《犯罪研究》2008年第4期。
③冷繼林:《應確立單位犯罪的追訴時效》,《法制日報》2006年3月20日第3版。
④周振曉:《刑法應增設犯罪單位的追訴時效期限》,《政治與法律》2005年第1期。
⑤劉鵬:《關(guān)于犯罪追訴時效幾個問題的研究》,《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02年第4期。原文中的“無期限追訴”應為“無限期追訴”或者“無限追訴”,“追訴制度”應為“追訴時效制度”,“追訴時限”似應為“追訴期限”。
⑥王登輝:《追訴時效延長抑或終止——〈刑法〉第88條之教義學解釋及其展開》,《當代法學》2016年第2期。
⑦謝望原:《論對犯罪單位的追訴時效》,《法學雜志》2000年第4期。
⑧邾茂林:《單位犯罪追訴時效如何確定》,《人民檢察》2006年第3期。
⑨陳麗天:《論追訴時效在我國單位犯罪中的適用》,《學術(shù)交流》2010年第10期。
⑩于志剛:《追訴時效制度研究》,中國方正出版社1999年版,第202-203頁。
?于志剛:《追訴時效制度研究》,中國方正出版社1999年版,第203-204頁。
?于志剛:《追訴時效制度研究》,中國方正出版社1999年版,第206-207頁。
?金仁:《單位犯罪研究》,《犯罪研究》2008年第4期。
?金仁:《單位犯罪研究》,《犯罪研究》2008年第4期。
Application of Limitation of Prosecution in Unit Crimes
WANG Deng-hui
Though the system of prosecution limitation can be certainly applied to unit crimes, yet unit crimes cannot be prosecuted indefinitely. When determining the prosecution limitation of unit crimes, we cannot ignore the statutory punishment of the directly responsible persons in charge and other directly responsible persons. Penalty for a unit is clearly a penalty of less than 5 years imprisonment, so their prosecution limitation is 5 years. As for the statutory punishment of the directly responsible persons in charge and other directly responsible persons is more or less than 5 years imprisonment, the prosecution limitation would be five years, ten years, fifteen years or twenty years. Based on this, the limitation of prosecution is determined, which has universality.
unit crime; prosecution limitation; statutory punishment; fine penalty
D925.2
A
1672-1020(2018)05-0016-06
2017年西南政法大學資助項目“追訴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研究”(2017XZQN-22)。
2018-08-02
王登輝(1985-),男,湖北隨州人,漢族,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講師、博士后研究人員,法學博士,主要 研究刑法學,重慶,401120。
[責任編輯:尹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