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玉波，馬歆墨

(1.北京交通大學 語言與傳播學院，北京 100044； 2.北京市清河中學，北京 100085)

哈羅德·弗萊，一個在釀酒場工作了一輩子的普通職員，勤勤懇懇，卻平庸無能，默默無聞，沒有升遷、朋友，甚至在退休時也沒有歡送儀式。他終其一生都在追尋著普通人的最為平淡的生活，跟妻子住在英國的鄉(xiāng)間，與世無爭。然而，命運并不會因為生命的了無波瀾就寬恕蕓蕓眾生。哈羅德與妻子的感情因為兒子戴維的自殺而漸行漸遠，最終到了似乎無法彌合的地步。終于，這種生存狀態(tài)在他60歲這一天引來了轉(zhuǎn)折，多年前有過交集的同事奎妮來信，告知哈羅德自己患了癌癥，已經(jīng)命在旦夕，所以寫信告別。許久不與人交流的哈羅德寫了回信，可是千言萬語，字斟句酌之后，卻只能寫下“我很抱歉”這樣的句子。在寄信的路上，他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郵筒，越走越遠。最后，哈羅德從英國的最西南的金斯布里奇，一路走到了最東北的貝里克。與他六百多英里旅程并行的，是他穿越時光隧道的另一場旅行，從心靈的洗滌到靈魂的救贖，從回溯生命的軌跡到縱觀人生寧靜表面下的萬千變化，哈羅德走過的不僅僅是整個英格蘭，更是人性深處隱匿著的波瀾壯闊。

小說的作者是英國資深劇作家瑞秋·喬伊斯，寫了20多年的廣播劇本，也曾活躍于舞臺劇界?！兑粋€人的朝圣》使用了近似于劇本創(chuàng)作的人物對白，從而有別于其他小說文本。在小說中，哈羅德與妻子莫林、鄰居雷克斯、病重老友奎妮共同編織了一張人生的全景圖。而在其中，哈羅德與莫林的人生軌跡成了兩條七扭八歪的曲線，就那么凄涼地、乏力地延伸下去。哈羅德在內(nèi)心的聲音告訴自己：走出去，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存在意義。這樣就不會被內(nèi)心多年以來的壓抑感吞噬、淹沒、毀滅。就是在這種絕地求生的欲望投射下，哈羅德邁出了最為艱難的一步，之后的旅程反而越來越超脫。

最初的旅途中，哈羅德回想起自己與妻子莫林緊張而又疏離的關系，就如同腳上的水泡一樣，無法避免疼痛卻又對于疼痛無能為力。叔本華說，人類的痛苦大多來自于對于困境無能為力的憤怒。哈羅德就是要將疼痛幻化為憤怒，用腳步來丈量命運的波瀾。這世界總有那么多來不及，哈羅德的父親來不及顧念不幸的人就參與戰(zhàn)爭，兒子戴維來不及認清生活的可能性就妄自放棄，妻子莫林來不及理解就妄下斷語，而周遭的人們呢？來不及解釋就批評指正。在哈羅德看來，因為隔絕而感到煎熬一定都會歸因于人類自身的軟弱無知。在他的思想中，這個世界之所以為世界，因為這個世界是不會錯的，如果與這個世界敵對，錯的只有自己，失敗的也只有自己。由于這樣偏執(zhí)的觀點，他才急需一個契機，讓他步入到人生的另一個階段，來了解并認清這個世界。于是，他走上了朝圣之旅。

一、哈羅德的憤怒

小說的主人公哈羅德有著不幸的童年，父親從戰(zhàn)場上歸來時，帶回的是陰晴不定的暴躁脾氣和日復一日的狂飲豪賭，母親由于無法忍受而離家出走。之后，一個又一個繼母來了又走，哈羅德小心翼翼地活著，努力地當個隱形人，直到16歲時，父親丟給了他一件極不合身的大衣，指了指門口，哈羅德才真正開始了自己的人生。正是由于童年的陰影，他在做任何事上都處于被動的地位，跟兒子戴維的關系日漸疏離。面對戴維的無視、叛逆，他用深沉的愛去包容，然后再在這份愛上包裹一件“不作為”的外衣，將溫暖和依靠的角色讓位給母親承擔。戴維后來考上牛津大學，卻在大二就休學回家，酗酒，吸毒，最后在自家花園里自殺。哈羅德目睹了這一切，卻無法勸阻兒子，高傲的戴維不斷向母親索要錢財，哈羅德也一概不過問，因為他恐懼做決定，恐懼一旦是錯誤的決定會帶來的不堪設想的后果?；蛟S他的隱忍已經(jīng)到了極限，因此用行走來表達憤怒。但在最初與腳傷、饑餓、走錯方向、對奎妮是否存活于世的懷疑，以及妻子的反對等等一系列痛苦的對抗中，他自我懷疑，自我否定。但在一個下雨的夜晚，電話的那一端，傳來了修女的一句，“是的，她一直在等。”終于讓他回歸于平靜，終于堅定了信念，于絕望中走回到了內(nèi)心的自己。哈羅德更加從容淡定地邁開步伐，不再是為了某個目的，而是為了救贖過去60年來的自己?！胺路鹨患虑殚_始了，雖然他還不知道是什么，但自己已經(jīng)在做了，而且停不下來?！盵1]195

一方面，哈羅德的朝圣之旅是對傳統(tǒng)寫作范式的傳承。班揚的《天路歷程》如同散布于天邊的裊裊回音，總像傳唱文學寫作范式中最動人的那些琴弦，它有時虛無縹緲，有時又令人感到厚重，需要足夠的深度去追隨、膜拜、承接。而喬伊斯的“朝圣”則是站在現(xiàn)代社會的視角對傳統(tǒng)的回應和繼承。《一個人的朝圣》猶如都市里喧囂塵埃中的一縷清音，裊裊地傳唱著時代的哀歌，是人類在虛無的內(nèi)心獨白中，唯獨不會改變的底色。它反映現(xiàn)實，又眺望未來，洗滌心靈，也呼喊人性和人心的溫暖回歸。薩特曾說，存在先于本質(zhì)。而對于本質(zhì)的判斷又像是一條條因果鏈，循環(huán)往復地勾連起事物的所謂“自為”和“自在”的存在。哈羅德的行走是其回歸自身的感性抉擇，是釋放欲望的人性本質(zhì)，他代表的是人性尚善的縮影，也可以說是主人公“自為”的存在：因為行走，才使得自身回歸自我，從而認定其所是。而好友奎妮的等待則是哈羅德“自在”的存在，作為欲望的終點，主人公的跋涉才有了意義。小說中，奎妮的第一次出場是在哈羅德的回憶中，第二次便是小說的結(jié)尾處，哈羅德歷經(jīng)重重困難兌現(xiàn)承諾時，奎妮早已不省人事。比起哈羅德，奎妮更像是小說的中心人物，只有出場率極低的她能勾連起哈羅德的個人經(jīng)歷和過往、哈羅德與周遭人物的是是非非以及哈羅德靈魂深處的叛逆與不屑、深情與向往、妥協(xié)與掙扎。而奎妮的存在正是主人公哈羅德精神深處的真正彼岸。不論是自為的或是自在的存在，哈羅德作為一個60歲的老人，都以超乎生命本體的意識直覺去感知和體驗，于是在平凡的一生中，他終于能夠成為自己世界里的英雄。

在行走中，哈羅德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在行走中，他漸漸地讀懂了以往那些未曾見過的午后，各種植物的生命軌跡，例如那些不知名的花朵，那些不曾見過的日暮西沉，那些在凄婉的光線中依然跳動的微小塵埃，那些欣欣向榮的生命律動，那些無處擺脫的生存的孤寂，凡此種種，都會在心里投下剪影，直到“行走讓呼吸變得困難，肌肉酸痛，像一輛超重的車，在上坡時漸漸地減慢，漸漸地停下?！盵1]200這樣的描述充滿了畫面感，讓人不由得聯(lián)想到推石上山的西緒弗斯，但在喬伊斯的筆下，哈羅德對于“人之所在”固然也有恐懼，但更多的是悲憫。他就像是一只船孤獨地航行在海上，它既不尋求幸福，也不逃避幸福，它只是向前航行，底下是沉靜碧藍的大海，而頭頂是金色的太陽。

小說文本中顯著的特色之一，就是運用顏色和聲音來表現(xiàn)存在的虛無感。哈羅德的朝圣旅程可以說是由聲音，形象，各色光影組成的多彩而又層次分明的世界。陽光，樹木，人們的眼睛，周圍的環(huán)境，河面的倒影，公路的塵土反襯出的行人的背影，匆匆而過，卻能留下無限的感嘆。這一切都在瓦解哈羅德在旅程之初構建起來的夢想與意義。在作者筆下，所有的植物都是以那種“隨風潛入夜”的方式悄然而至。主人公哈羅德對人性中的希望和熱情充分地體現(xiàn)了他在漫長生命道路上的種種經(jīng)歷以及他對于人性的看法。他的人生格局雖然很小，但卻生動，細致，雖然沒有大起大落，但也能擁有穿透人性黑暗的力量。作者喬伊斯以一種白描式的筆觸，用柔軟的格調(diào)來書寫不一樣的朝圣之旅，這是她與其他作家的最大區(qū)別。

二、存在與虛無

存在主義把存在跟人、事、物的本質(zhì)割裂開來，并且現(xiàn)代存在主義者并不認同上帝的存在，他們強調(diào)“存在先于本質(zhì)”[2]202。在具體的文本中，我們時常會看到主人公的“自我”是先于其本質(zhì)的。例如喬伊斯對哈羅德這個人物的刻畫：從失去自我，追尋自我，到重現(xiàn)自我的哲學思辨一直都是文本反復強調(diào)的意義根源，并且“自我”是通過“自由選擇”來賦予存在以真實意義的。那么在《一個人的朝圣》中，作者又是怎樣呈現(xiàn)這一命題的呢？

好的作者不僅僅要展示出人性之復雜，還賦予這份復雜以單純和統(tǒng)一，讓一個人物完整而并不斷裂。那份復雜于是并不渾濁，而是豐富，就像對于哈羅德和奎妮的描寫一樣。確切地說，這兩個人物的性格是相互交織、相互映襯的。他們共同勾勒出隱忍、妥協(xié)和善良的命運圖景。哈羅德的善良是照亮奎妮靈魂的燈塔，而奎妮的仗義相助也成為了不善言辭的哈羅德維持生計的救贖。他們不知不覺成為盟友。救和贖，是他們共同的功課。從某種意義上說，奎妮也是在救贖自己，老板賈斯丁狂傲無理，時常壓迫著像她和哈羅德這樣的員工。賈斯丁的存在就像是一個挑戰(zhàn)，試圖探究人性對于狂傲無知的底線到底在哪兒。奎妮或許是從哈羅德那毫無一絲雜質(zhì)的善良眼神中感受到某種力量，一種迫切的向上的力量，拽著她沖破了多年的隱忍，戰(zhàn)栗著向一直以來輕視和侮辱自己的老板宣戰(zhàn)。在絕境之地，她感受到了自我的救贖。她沒有被放棄，被忘記。僅僅如此，她走出了內(nèi)心的囚籠，敢于重新面對自己。因此在多年后的病床前提筆寫下了給哈羅德的信。而哈羅德也同樣做出了回應，用漫長卻又短暫的旅程來回復這封遲來的問候。

哈羅德顛沛流離地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他的生命由于兒子的自殺而殘缺。他填補這種殘缺的方法是行走，為奎妮而行走，為多年以前的那份彼此理解而行走?？?，一個中年，身材矮胖的女子，在充滿了粗魯氣息的釀酒廠工作，許多人都預言她干不滿一年，但她業(yè)務熟練，一絲不茍，這一點讓哈羅德肅然起敬。當她在文具柜前默默掩面哭泣的時候，哈羅德伸出了援助之手，從此兩人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也因為這樣，多年之后，哈羅德因為兒子的死而闖入一直壓迫自己的老板的辦公室宣泄憤怒時，奎妮不得不挺身而出，替他承擔了所有懲罰。在作者的筆下，萍水相逢的兩個人在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中相互熟識，成為知己，而這種堅定的友誼一直支持著彼此，讓他們在這個殘酷而陌生的世界里依然懷揣著希望，雖然已被生活蹂躪得千瘡百孔，卻始終相信美好的存在。

當哈羅德終于在87天之后走到奎妮的病床前，衣衫襤褸，面容憔悴?？菀舱娴娜缢福钪鹊搅死嫌训牡絹?，但眼前的奎妮已是彌留之際，意識模糊。哈羅德將沿途采集的石英石掛在窗簾上，轉(zhuǎn)身離開，并沒有預想的百感交集或是心碎不已。他的情感，廣袤宇宙中蕓蕓眾生的情感正像這些躲在窗簾后的小小石英一樣，微不足道，甚至不被看見，但卻真實地存在著。

在小說結(jié)尾處，作者用了單獨的一個章節(jié)來描述奎妮彌留之際的夢境，“她在兒時的家中樓梯上跑了下來，爸爸在叫她的名字，周圍很亮很亮，窗戶上好像有什么東西灑下來，給整間屋子灑下星光?？輳堥_嘴，想吸入一口空氣?？諝鉀]有進來，但是另外一樣東西進來了，像呼吸一樣自然?！盵1]309這是一段關于死亡的唯美描寫，引領奎妮進入天堂的是那閃閃發(fā)亮的石英石，是哈羅德千里跋涉采集的信念標本。哈羅德的追尋借助于文本環(huán)形敘事的力量得以繼續(xù)下去，在不斷重復的行走中，用腳步丈量生命的意義：不是得失，而是“在路上”。在不確定性綿延的途中去指涉“可能”，盡管重復，盡管艱辛，盡管前路漫漫，但什么都不能阻擋一個堅定、溫潤的靈魂。或許，行走中的哈羅德才是蕓蕓眾生都期待的真實的生命個體吧。

“生命哲學以揭示人的生命的性質(zhì)和意義作為哲學研究的出發(fā)點，特別是由人的情感意志等心理活動，再推及對生命和世界的認識。生命哲學的中心是過程與創(chuàng)造，他們主張用運動進化和創(chuàng)造的觀點看待世界，強調(diào)生命和激情對理性和經(jīng)驗的超越，具有非理性主義的傾向?！盵3]290正是這種對于現(xiàn)實中的人類生活的高度敏感和覺察，才使得作家在面對現(xiàn)實的無奈和絕望時更加突顯出卑微中的莊重，弱小時的強大，虛無中的堅實[2]102。彌漫于小說字里行間的死亡意象俯首皆是。從枯萎的花朵到哈羅德不斷走錯路之后感到的窒息，從奎妮的夢魘到妻子莫林在空空蕩蕩的房屋中瞥見的“死亡的影子”，《一個人的朝圣》無不訴說著存在與虛無、生存與死亡的終極命題。作者試圖展示的是一個人在命運起伏中的生存圖景，更是一個孤獨無依的靈魂在尋求救贖之時的掙扎、輾轉(zhuǎn)、艱辛與不屈。哈羅德象征著都市生活中每一個人內(nèi)心的孤寂、空虛，甚至是對生活的歉疚，他的跋涉則是替許多人完成了對自己、對生活、對生命本質(zhì)的敬意。

三、哈羅德的選擇

人們通常認為，行動可以克服恐懼。然而，行動的方向卻不是誰都能參透的。若想要確定方向，還需要時間的洗禮，需要實踐的檢驗。就像《老人與?！返氖サ貋喐缫粯樱托牡却?，勇敢出海。

哈羅德的選擇印證了為什么薩特說煩惱是選擇的必然，亞里士多德說煩惱是愚蠢的表現(xiàn)，羅素說煩惱是自私的結(jié)果。因為只有患得患失的人做不到寬容，無法大而化之，這大概也是無法回避的生活本質(zhì)吧。

喬伊斯的作品的許多場景都涉及了死，死亡意象曾經(jīng)是小說文本中最熱衷于探討的話題之一。長久以來，它以不同的形式展現(xiàn)，而喬伊斯用哈羅德的旅程將之具象化了，并用這位老人的行走喚醒了作為讀者的我們。失去孩子的女人，騎自行車的母親，讓他回憶起失去的兒子戴維。銀發(fā)紳士，加油站女孩，以及喜歡簡·奧斯丁的女人讓他一點點地找到了信仰。哈羅德經(jīng)歷了一個個寓言式的人物，寫下了一封封給妻子和瀕臨死亡的老友的書信。死亡，是這部作品中反復提及的話題，也深深地彌漫于文章的字里行間，與之同行的還有深入骨髓的孤寂。但是喬伊斯用獨到的筆觸將孤寂與死亡的黑暗面消解為虛無、悵然、無可依靠的尋找，盡管心中有著無限憂傷但卻不是絕望和迷茫，而是為尋找希望做出鋪墊。永遠懷揣希望，永遠心懷夢想，永遠在路上。當生與死碰面，人們往往會聯(lián)想到深刻的人生對話或是發(fā)人深省的人性思考，但《一個人的朝圣》卻另辟蹊徑，沒有那種死亡會帶給人們的窒息感，沒有激烈洶涌的內(nèi)心掙扎，有的只是靜美淡然的感動，人性中真善美所彰顯的力量。當讀者用心聆聽，就會體察到作者對于人物內(nèi)心的敏銳體察。哈羅德的行走代表著人類在面對困境時的內(nèi)在自省，也展現(xiàn)了那些處于弱勢群體中的人在與生活的黑暗面搏斗時的艱難，他們映照在客觀世界的里程碑就如同哈羅德所征服的道路一樣，他心靈深處的壯麗風景何嘗不是每一個處于生活低谷中的蕓蕓眾生的內(nèi)心獨白？深刻的寓意，獨到的思想，現(xiàn)實的人生，真實的人性，都讓我們窺見了存在的意義。但這部小說與逃避現(xiàn)實的治愈小說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作者喬伊斯以敏銳的直覺與高超的講故事的能力，探討了存在意義的哲學命題。尼采說:“我們時代最優(yōu)秀的人都顯出怒氣和遲鈍，對于內(nèi)心深處展開那場偽裝與誠實的搏斗，有不盡的反感，他們的自信發(fā)生動搖，因此，他們絕對沒有能力作別人的指路人和嚴師”[2]197，他在描述“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時曾這樣評論。在哈羅德的旅程中，奎尼、莫林和來來往往的過客，例如閱讀簡·奧斯汀的女人、加油站的女孩，都是他生命中的導師，但真正成就哈羅德的還是他自己在尋找自身存在與虛無價值時的堅持。如同西緒弗斯推石上山一樣，在永無止境的輪回中承擔起自己的一份責任，不論是否愿意，不論何時才能看到終點，最重要的是在行走中證明自己的價值，而不是罔顧存在的先驗性表征，不求甚解，一味盲目地陷入對生命、苦難、困頓、虛無的無意義思考[4]67。生存是個環(huán)形敘事，要帶著幸福去追尋不幸的意義，于絕望中尋找希望，才是人類應該承擔起的職責。哈羅德做到了，因此，他的旅途漫長又短暫，在不斷地迷失又重新拾起信念，不斷地質(zhì)疑，否定個體的局限性，將目光投放到人類對生命的執(zhí)著與信念上來。從不問世事、不問來路、不問終點，到關注生命(哪怕是路邊的花花草草，中途迷失的少年)、關注客體的存在(不是一味地追求終點，而是尋找有趣的天氣、路程，哪怕是多走彎路)、關注過程中的美好。在新媒體時代，哈羅德就是一種超脫于世事之外的象征，象征著一種都市生活中迷茫群體一直向往但卻無法實現(xiàn)的生存方式。

哈羅德對人生的愛是溫暖的，但是不一定激烈；是明朗的，但是不一定絢爛；是脫俗的，但是不一定神奇。在他的精神朝圣中，他讓自己和周圍人的人生都變得豐盛。在行走中，哈羅德也曾收獲媒體的競相追逐與旁人的崇拜目光，但當他最終走到目的地時，想象中歡呼雀躍、掌聲雷動的場景并沒有出現(xiàn)，而是寧靜的修道院、平和的修女與五月燦爛的陽光?；蛟S只有經(jīng)歷了這一切的人才會會心一笑，明白那榮耀的背后所鐫刻著的深深淺淺的孤獨，相伴而來的，是關于存在本身的意義與價值究竟在哪里的追問。不論自由得來何其不易，也要竭力學會于有限的空間定睛光的來處，向著無限起舞。

《一個人的朝圣》告訴我們，生活的不完美、辛酸坎坷、抱怨遺憾時時刻刻在提醒著處于喧囂中的人群，那些淚水與歡笑的結(jié)局不過是讓我們更加坦然地面對生活與存在價值的功課。羅曼羅蘭曾說，“這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了生活的本來面目之后，依然熱愛它?！弊咴谌松穆飞希恳粋€人都是哈羅德，我們各自不同的遭遇，深埋心底的悲傷，曾經(jīng)為生活的付出與失望，曾經(jīng)的無奈、悔恨、遺憾和自省都將我們鍛造成了更深刻的人，生活就像是我們的軟肋，也同時鑄成了我們的鎧甲。如果我們能像哈羅德和妻子最后的相視一笑那樣，淡忘生活的不完滿，選擇原諒，選擇放逐過去，勇敢地面對未來，就會更容易地找到通向存在意義的道路，更快地擺脫虛無帶來的缺憾與疑惑。隨著時間的流逝，真正留在我們記憶中的過往其實并不多，它們構成了人生的框架，而內(nèi)容永遠是留白的，因為意義本身是重要的，而賦予這些意義的事件則是大眾的必修課，雷同又煩瑣。在生命的終途，成敗如同過眼煙云，并沒有實質(zhì)的區(qū)別。當我們和身外遭遇保持了距離，反而更加貼近我們的真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