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如糖

1

公元293年左右，西晉出了件稀罕事——

一輛裝飾精美的羊車，在眾人的簇擁下，緩緩地駛過繁華的街道。

老百姓從未見過這樣的車，便自覺地排列在街道兩邊，瞪大了眼睛想把它瞧個夠。有些人忍不住議論起來：“城里人真會玩，不坐轎子，不坐馬車，卻坐羊車。”“哼，我要是土豪，也敢這么玩。”“嗬，到哪兒找這樣四只通體雪白、高矮胖瘦都長得一模一樣的美羊羊呢？”

“喂，快看，車里的人出來了！”有個中年阿姨大聲叫道。

大家的眼光齊刷刷地轉向那個人。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頭上梳著兩只羊角發(fā)髻，黑亮如漆，稚嫩的臉上卻散發(fā)著一股天然的貴氣，面如傅粉，眼含秋波，唇若施脂，身著錦羅綢緞，愈發(fā)顯得光彩照人。

面對怪叔叔和阿姨們羨慕的眼神以及咔嚓咔嚓的拍照聲，這個粉琢玉雕般的小孩，卻異常平靜。

“嘖嘖嘖，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小公子！”“好想上前捏一下他的小臉蛋?！薄皠e做夢了，他可是太子太保衛(wèi)瓘的孫子，貴氣得很呢！”……

那天，整個西晉朋友圈被“衛(wèi)玠羊車”的照片刷屏了。

這位粉琢玉雕的貴公子，不僅樣貌好，而且聰明好學，最喜歡思考問題，腦袋里總有十萬個為什么。

有一天，當朝尚書令樂廣來他家拜訪，衛(wèi)玠問了一個異常深奧的心理學問題：人為何會做夢？

他眨著長長的睫毛，抬頭盯著樂廣伯伯，清澈的眼神里充滿了疑問。見他這么小就對如此深奧的問題感興趣，樂廣心里一陣竊喜，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這個聰明又儀表非凡的男孩，將來一定要做樂家的女婿。于是他回答：“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呀！”

“可是有時自己沒有接觸過、也沒有想過的事也在夢里出現了呀？”“是依據以往經歷過的事。比如一個人不會夢見自己坐車進了老鼠洞，也不會夢見搗腌菜吃下鐵杵，就是因為沒這種想法而失去依據?！?/p>

顯然，大人這樣信口回答，并不能滿足求知欲非常強烈的孩子。衛(wèi)玠日思夜想，還是對“依據”不得其解，最終生了病。

這孩子咋就這么較真呢？自己可是堂堂的尚書令大人，如果連一個孩子的問題都回答不了，傳出去豈不成了笑話？可是人為何做夢，真的難以說清楚呀。還是趕緊查查參考書，看看以前的學術大腕兒怎么說的吧，否則他這樣一直病下去，怎么能行？還指望他做我的乘龍快婿呢。

于是，樂廣回家翻閱了經典參考書，琢磨了半天，打好腹稿，又去衛(wèi)家，深入淺出地說與他聽。衛(wèi)玠總算滿意了，病也好了！

2

隨著年齡的增長，衛(wèi)玠越發(fā)長得豐神俊秀，光彩照人，就連他的親舅舅、驃騎大將軍王濟都忍不住贊嘆：“唉，別人常說我儀容不凡，可是看著身邊的外甥，簡直就是一塊閃閃發(fā)光的美玉，這樣一比較，我就變成了一個油膩的中年大叔！”

衛(wèi)玠很少自夸容貌，因為他知道自己是極美的。比起儀容，他更喜歡與人清談，談莊子，談生死，談有無，像著了魔一樣，常常談至深夜，沉溺在玄學探討帶來的喜悅中。

凡與他談論的人，都覺得他聲音悅耳，說理精妙，境界高遠，舉止灑脫，莫不為其風姿所傾倒。更有甚者傳名士王澄聽了衛(wèi)玠清談，曾激動得當場暈了過去。眾人說：王家三子，不如衛(wèi)家一兒。

樂廣看在眼里，喜不自禁。這個風流才俊，轉眼間已成了自己的女婿，并且成了繼何晏之后研究玄學的青年領袖，心里那個美呀，像喝了蜜一樣甜。此后，凡是有重大的社交活動，他都要帶上愛婿。衛(wèi)玠的清淡必定是盛會的焦點，每次都博得新聞頭條的位置，且少不了這樣的字眼：婦公冰清，女婿玉潤。

可是，有人卻憂心忡忡。誰？衛(wèi)玠的母親。

她看著兒子經常與人徹夜談論，十分心疼。因為衛(wèi)玠自小身體瘦弱，整日里除了看書就是思考問題，很少參加體育鍛煉，每次清談回來，精神狀態(tài)就很糟糕。雖然別人都喜歡衛(wèi)玠弱不禁風的樣子，認為這種美是一種時尚，可作為母親，她只在乎兒子的健康。

于是，她語重心長地勸說：“兒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一定要愛惜。像你這樣整宿整宿地與人促膝長談，身體遲早會垮掉的呀?！?/p>

看著母親眼含淚水，衛(wèi)玠點頭答應了，保證以后盡量避免熬夜。但他內心的痛苦，是母親無法理解的——政治混亂，大臣爭權奪位，文人既不能談論時事，又不能濟世救民，身處這樣一個時代，不得不用清淡來厘清一些形而上的問題，這是自己活著的全部意義。

自小愛琢磨問題，成年后又喜歡與人徹夜長談，長期的費心勞神，使他的身體逐漸衰弱。官至太子洗馬的衛(wèi)玠，成了紙片一樣的美男子。就連朋友去拜訪他，也不無心疼地說：再華美的羅衣，衛(wèi)洗馬也撐不起來了。

3

公元310年，戰(zhàn)禍四起。

衛(wèi)玠安頓好家人，自己不得不逃離京城，一路南下去豫章，拜見大將軍王敦。在路上恰逢謝鯤，倆人一見如故，青梅煮酒，促膝長談，整晚上王敦一句話都插不進去，只有旁聽的份。這衛(wèi)玠，說著說著，就忘記了時間，把母親不讓熬夜的勸告也拋到腦后了。

好久沒這樣痛快了！衛(wèi)玠伸了個懶腰，此時窗外已是東方發(fā)白，雄雞報曉。

回到住處的衛(wèi)玠，又病倒了。這一次，比以往都嚴重。

休息了大半月，精神勉強好轉。觀王敦言行，不似朝廷忠臣，南昌絕非久留之地，他又不得不啟程去南京。沿路的老百姓聽到當今第一美男到了，早早地來到路邊等候，想要一睹偶像的風采。

前來觀看的人越來越多，形成了一堵厚厚的人墻，將道路圍得水泄不通。見這么多粉絲喜歡自己，衛(wèi)玠不想讓他們失望，就勉強直起腰板，抬頭挺胸，又將衣服整了整。寬松的長袍是魏晉最流行的服飾，身材修長的衛(wèi)玠穿上它，真是玉樹臨風。

雖說身上瘦得沒多少肉，但好在骨架尚存，氣質不減以往。羸弱的身軀，加上玉雕般的面容以及超然淡定的神態(tài)，更顯得衛(wèi)玠神清玉秀。

他獨特的氣質，傾倒了蕓蕓眾生！人群中的呼喊聲、表白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本來半個時辰的路，竟然掙扎了一個下午，才從人墻中艱難抽身。

瘋狂的粉絲們不知道衛(wèi)玠早已體力不支。走過了這段路，身心疲憊的他癱倒在車上，奄奄一息，最終身亡。這年，他僅27歲。

時人談起這件事，用四個字總結：“看殺衛(wèi)玠”。

后來，丞相王導感念于衛(wèi)玠的才華、風姿、儀容以及品行，決定為衛(wèi)玠遷移墳墓，并號召開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追悼會，來紀念這位代表著魏晉風流的第一美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