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靜
文藝是什么幾乎沒人能說得清楚,但是文藝腔卻是可以看得到邊角的寫作方式,它一直為年輕的靈魂們執(zhí)著地鐘意愛戀,哪怕僅僅是圍繞它唱歌跳舞似是而非地說說關涉內心的廢話,也是有時間和探索意義的。徐衎的《仙》從題材上選擇了一條高難度的道路,他要背對這個陳舊而重復的話題去遠行。
《仙》的整體風格是板實和低抑的,讓人舒服而親切,結實短小的句子,像一束束光線,密集地打在龐然大物上,輕觸嘈雜的環(huán)境和各種冷淡的現(xiàn)代之心,那種敘事的自信和語言的力度,讓人相信它是可以包裹起堅硬的內核的,聽任它帶你游走和觀摩。敘事者的反諷與建立起來的距離,又時時會讓人抽身這個三足(女導演、失足女、后母)鼎立的故事,遠遠打望著糾纏在靈魂故事里的人們,發(fā)出一兩聲無關無用的嘆息。
有態(tài)度的紀錄片女導演甫一進入被敘述的狀態(tài),那些熟悉的關聯(lián)鏡像就不由自主地泛起波瀾,女導演一邊是現(xiàn)在時態(tài)的被呈現(xiàn)者,她以自己的經驗和理念跟生活和他人對話,每一次發(fā)問都是自我呈現(xiàn);一邊又是呈現(xiàn)者,她以鏡像的方式記錄邊緣人,記錄離鄉(xiāng)的按摩女飛飛。同時,她又在敘事者的權威下,梳理了自己二十多年來的生活經歷。
女導演的文藝生活之旅像一場智力游戲,她追逐題材,從不回避過曝、噪點密集等技術問題,影像畫面是骯臟、不穩(wěn)定的居多,仿佛是興之所至的隨手記錄,卻用力過猛,設計明顯,成為獲獎的工具。一切都是設計好的,底層關懷、偏男性化的視角、相對宏大的敘事,甚至拍攝技術,過曝、噪點多、卡頓、剪輯凌亂,女導演不是不能做好,有意暴露并放大技術上的“不成熟”幾乎成為她的影像風格,使她的獨立紀錄片更彰顯“地下”的“獨立”氣質——一切都是設計好的。 女導演是一個稱職的游戲玩家,沉迷其中體會甘苦,又是一個局外人,能剝離出來,沒有被藝術里的概念洗禮頭腦,也沒有服膺的任何一種人設理念,她是具備了觀察和自我觀察、審視與自我審視能力的現(xiàn)代個人,但是沒有歸途,或者絕不輕易尋求歸途和簡單的宗教。有距離有態(tài)度,但是她始終是一種無枝可棲的“輕”,盡管以刻薄、深刻、刺、反諷、戲虐的方式表現(xiàn)出一種貌似的“重”。
《仙》中的后母與女導演相反,或者是默默地矗立著的自然的反抗者,她的一切都太實了,灰發(fā)蒼蒼地買菜,上下班,去圖書館借還書,熟讀中外名著,總是笑臉相迎,一個不落地出席各種小縣城的表演活動。像一個游動的沒有靈魂的女人,無聲無息地消磨著自己的時光,她偶爾展現(xiàn)的深刻犀利迅速就被笨拙的身影淹沒。失足女飛飛,自然而賣力地配合著擁有話語權力的女導演,她們情同手足,共同進入鏡頭,她模仿或者表演著生活中漂浮的理念和影像,比如關于小城市閉塞沒有意義,這個城市就是這樣,這里很冷漠也很自由等等,她在期待女導演的認可,她會問:“你覺得我說得好嗎?”另一方面,她又切身地經歷著生活的灰暗,性無能的丈夫、周遭的暴力和不安全。而這一切的背后可能就是一個對時間恐懼,怕自己在世界沒有痕跡的惡作劇。
三個女人互為鏡像,后母捧起女導演的黑發(fā),沉甸甸的一大股,“你是一個女人?!憋w飛,握女導演的手時也說,“其實骨子里你是一個小女人?!迸臄z結束后,把三個段落都命名為 “何紅梅”,女導演深信即便是一個失足女,也會面臨某些和一個隱忍的后母、一個自閉的藝術家一樣的困境;正如一個隱忍的后母、一個自閉的藝術家也會偶爾閃過不要規(guī)則不受拘束,像失足女一樣豁出去放肆放縱一把的念頭。她們是世界的三個視角,是《女導演》的全盤粘連,是回到“一個女人”的共同體。
一個人如何回到自己,一個人如何不必回到他
自己,他者與自我,體驗生活與生活,理念與實在,輕與重等等,在這些纏繞的精神里路中,徐衎制造了密林和豐茂的水草,沒有哪一條道路可以給人廉價的安慰。制造了這個幻境和內心秘境的敘事者,到底意欲何為?是游戲關隘的幻想著粉碎掉現(xiàn)有的一切,或者大融合,回到一個彼此有關聯(lián)的世界再出發(fā),小說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這篇小說的風格讓人容忍一切虛飾、周折、懸浮和停頓。
《仙》是一個讀完之后,讓人內心煥發(fā)重組欲望的小說,換一種寫法會怎樣?桑塔格說換一種寫法,就是去尋找一種與我現(xiàn)在擁有的自由不一樣的自由。說得真好!她又反對闡釋,闡釋就是去使世界貧瘠,使世界枯竭——為的是另建一個“意義”影子世界。闡釋是把世界轉換成這個世界,我們的世界已經足夠貧瘠了,足夠枯竭了。要去除對世界的一切復制,直到我們能夠更直接地再度體驗我們所擁有的東西。無論是對《仙》,還是對這篇讀后感來說,抵達“直接”尚有未辟的路需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