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宿遷）

老友李軍的傳媒公司搞中小學生作文比賽，頒獎的時候想請我到場講幾句。我不慣拋頭露面，加之一肚皮“不合時宜”，所以即使為老友的生意計，也該謝絕。怎奈李兄意頗堅決，最后我提出“要講就只能按我的意思講”，李兄頗爽快，一口答應。

地點設在一家書店的二樓。我到的時候，已經(jīng)頒獎完畢。噼噼啪啪一陣掌聲后，我的講話開始。我回憶起小時候?qū)懙米疃嗟淖魑念}是“我愛我的家鄉(xiāng)”，我說這樣的作文題現(xiàn)在看來很成問題，因為它把那些不愛自己家鄉(xiāng)的人表達真實感情的權(quán)利剝奪了。如果允許講實話，在我們那旮旯，鄉(xiāng)人之所以還算重視孩子的教育，還不是希望有一天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正得意忘形地侃侃而談，主持人李兄克制而禮貌地打斷我——他的臉色這時已只好用“鐵青”來形容。我這才想起曾被交代過，他們此次作文比賽的主題是“我愛我家”，而“愛家鄉(xiāng)”無疑是“我愛我家”的題中之義。我這不等于一上來就把人家的征文主題給否定了？好在有李兄打圓場，“丁教授所講跟我們這次征文主題并不矛盾，愛家鄉(xiāng)有各種方式，批評家鄉(xiāng)也是愛家鄉(xiāng)的一種表現(xiàn)”云云。

更大的麻煩出在提問環(huán)節(jié)。有在場的學生家長問：您對學生讀課外書怎么看？我?guī)缀跏遣患偎妓鞯鼗卮穑骸白x什么書！多做數(shù)學題！”作為此次活動的合作方，漂亮的書店女老板這時表情已然不好看，不斷地拿眼瞅我的老友。但是老天作證，我跟我女兒也是這么講的！我喜用極端化的表達方式?！伴喿x不可耽誤功課”到了我的口中就成了“讀什么書！多做數(shù)學題”。極端化表達的缺點是刺耳；優(yōu)點是可以暴露一些不為人注意的問題——面對越來越激烈的學業(yè)競爭環(huán)境，讀書固好，卻在多大程度上會成為一些家庭的不能承受之重。

也許是受我這個父親的影響，女兒自小酷愛閱讀，有好多年，這竟成了我們夫妻的一塊心病。我夫人的話可能太直接了些：你將來做教師、做律師、做醫(yī)生，喜歡讀書誰也不會說什么；你將來在菜場賣菜，難道手里也捧著一本書？！我們夫妻難得在這一點上意見一致，現(xiàn)在不讓或少讓她看書，正是為了她長大成年后能擁有一個可以自由享受閱讀的體面生活，而這就需要她將來從事的工作能給她自由與時間。我們現(xiàn)在要女兒克制閱讀的欲望，把精力集中于課業(yè)，就是希望她將來能擁有選擇的權(quán)利，選擇有意義、有時間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謀生。

又有小學生問：寫好作文就要經(jīng)常積累好詞好句嗎？這個問題勾起了我非常不愉快的回憶。女兒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回老師布置的作文題是“第一次給媽媽洗腳”。從來沒有給她媽媽洗過腳的女兒，為了完成這篇作文，第一次給她媽媽洗腳，然后如實記下了“給媽媽洗腳”的全過程，包括她媽媽催她快點，說“我還要去洗碗、拖地呢”。女兒的作文在我這里通過了，在老師那兒卻被判為“不合格”。我問女兒，別人都怎么寫的？女兒給我舉了個例子。給媽媽洗完腳后，很多學生會寫“媽媽臉上的笑容比彩虹還美”。天啊，寫下這句話的孩子見過彩虹嗎？不要說小孩子了，我今年活了快五十了，我們小時候的空氣質(zhì)量也非現(xiàn)在可比。然在我的印象中，也沒見過幾次彩虹。顯然，這樣的句子來自所謂“好詞好句”。

我知道，現(xiàn)在很多語文老師還有作文培訓機構(gòu)都把平時積累好詞好句作為寫好作文的秘密武器；好像學生寫不好作文，就是因為頭腦中好詞好句太少，這就把病源給診斷錯了。在我看來，寫好作文不需要什么“好詞好句”啊。小孩子妙語天然，隨口而出就是妙文，要在真正給他們自由。我本還想繼續(xù)說下去，突然想到此次比賽的承辦方就是某作文培訓機構(gòu)，獲獎學生也多是這個機構(gòu)的學員，而他們的老總此時就坐在門邊，至于臉上的表情怎樣，老實說我根本沒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