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博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情狀副詞在語用、句法等方面都比較復雜，曾有學者對其做過簡單的研究，不過也有一些學者對情狀副詞做過專題研究。如徐媛媛（2009）、楊黎輝（2010）、王國華（2011）等專題文章。早期對副詞的分類，主要是以意義為主的，但很少涉及有關(guān)情狀副詞的分類。趙元任(1979)對副詞進行分類，沒有提到“情狀副詞”這一類別。張誼生（2000）從語義、構(gòu)詞、來源三方面把情態(tài)副詞劃分為四類。李泉（2002）把形式和意義相結(jié)合，對副詞的分類提出新的觀點，將副詞分為關(guān)聯(lián)、情狀、程度、否定四類，并且對情狀副詞的特點進行了概括。很多學者都曾提過“情態(tài)副詞”，如呂叔湘（1999）、趙元任（1979）、張誼生（2004,2006），但他們都沒有對其進行比較深入而全面的研究。因為情狀副詞自身具有特殊的方面，還是有一些學者對它的獨特地方進行研究，并且也提出了很多值得思考的觀點。

一、“特特”的產(chǎn)生及發(fā)展演變

由兩個相同語素構(gòu)成的“AA”式副詞，它們大多能構(gòu)成“AA”的“A”單獨使用時也是副詞，而且“AA”與“A”之間一般也具有同義關(guān)系，如“略略、苦苦、常常、漸漸、屢屢”等?！癆A”與“A”的產(chǎn)生時間不同，“A”產(chǎn)生在前，“AA”產(chǎn)生在后，雖然在近代漢語中，“A”仍是常用副詞，但“A”和“AA”代表著不同的時間層次。[1](P26)“特特”是一個重疊式副詞，在近代漢語中用得較多，至少在北宋就已經(jīng)使用了，但在現(xiàn)代漢語中卻消失了，不再使用。通過參照楊榮祥的《敦煌變文集》《朱子語類》《新編五代史平話》《金瓶梅詞話》四種文獻副詞表，“特”，單純詞，表示情狀方式時，用法是“飾動”，但不見副詞“特特”，所以，“特特”出現(xiàn)應(yīng)晚于“特”，通過查詢CCL語料庫和BCC語料庫也證實了這一點。文中所舉例句均來自CCL語料庫。含有“特特”的例句共114個。

到了宋代，出現(xiàn)了“特特”的疊用，但用例不多。如，

⑴是時蜀人危懼并結(jié)村堡請命於[特特]遣人安撫之。（北宋·史書《冊府元龜》）

⑵[特特]上來伸三拜。（南宋·佛語錄《古尊宿語錄》）

元代，“特特”延續(xù)使用，數(shù)量也不多。如，

⑶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貴干？”陳大郎道∶“[特特]而來，若遲時，怕不相遇?！保ㄔ挶具x集）

⑷今日知道官人在此，[特特]相尋，與官人了其心愿。（元話本選集）

明清時期，“特特”用法興盛，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如，

⑸[特特]與九阿姐道喜。”（明·《今古奇觀》）

⑹我[特特]為著夫人來，被你搶白這一頓，怎么教我就去了？（明·《醒世恒言》）

⑺這樣人從京中[特特]調(diào)了來，有何用處？（清·《七俠五義》）

⑻只說是你老爺?shù)哪曛妒澜?，救你夫妻二人性命，[特特]送來，要見你家大相公的。（清·《野叟曝言》）

民國時期，“特特”也偶有使用，在后來的發(fā)展過程中趨于消亡，現(xiàn)代漢語中完全消失，而使用“特地”“特意”表示“特別為了”之義。如，

⑼因此世祖[特特]地用了許多工匠，造成這竿。（民國·元代宮廷艷史）

⑽他們看劉氏在人群中[特特]艷麗，便拿刀逼迫她，讓她跟著他們走。（民國·古今情海）

二、“特特”的句法功能及頻次統(tǒng)計

（一）“特特”和動詞同現(xiàn)。情狀副詞的詞匯意義比較實在，一般用作狀語，修飾一部分動詞，“特特”最基本的句法功能也是修飾動詞，在與動詞組合時，有時加“的”“地”，加“的”“地”起強調(diào)說明的標記作用。

⒈特特+VP。這是“特特”最基本的句法功能。如，

⑴今日知道官人在此，[特特]相尋，與官人了其心愿。

⑵知汝獨居，[特特]奉訪！

2.特特+的（地）+VP。情狀副詞在句中大多緊鄰謂語中心語，但“特特”在修飾動詞時，中間也可以加入“的”“地”。如，

⑶那聲音不象從房檐脫落下來的，竟象[特特]的丟在當院里，試個動靜的一般。

⑷因此世祖[特特]地用了許多工匠，造成這竿。

3.特特+而+VP。如，

⑸洪教頭說得汪家父子，萬分輕財好義，許我個小富貴，[特特]而來。

⑹陳大郎道：“[特特]而來，若遲時，怕不相遇?！?/p>

4.特特+為+VP。如，

⑺筆家業(yè)[特特]為送得來把葉天福。

⑻佳人[特特]為翻香。圖得氤氳重上。

（二）“特特”和其他副詞狀語同現(xiàn)。多個副詞在同一個謂語性成分之前同時相連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稱之為副詞連用，表現(xiàn)為，

特特+副詞（西、早、乃）+VP。如，

⑼老聵翁遺風。餘烈[特特]西來。何所為。

⑽恐老兄出去了，[特特]早來。

⑾[特特]乃結(jié)大營於綿竹。

（三）“特特”（的）和其他非副詞狀語同現(xiàn)。如，

1.特特+處所狀語+VP。如，

⑿我[特特]在井里救你出來，是我的人了，我怎肯送還你家去？

2.特特+對象狀語+VP。如，

⒀[特特]與宋家告借。

3.特特的+對象狀語+VP。如，

⒁[特特]的給媽和妹妹帶來的東西，都忘了沒拿了家里來，還是伙計送了來了。

⒂[特特]的給我父母立了這座家廟。

（四）特特+形容詞。如，

⒃他們看劉氏在人群中[特特]艷麗，便拿刀逼迫她。

（五）名詞+特特。如，

⒄到法堂上。皆有異見。某今日[特特]。

（六）特特地。如，

⒅跳過世界三千，[特特]地、人間九百。

“特特”的用法大概有以上六種，主要用來修飾VP，是“特特”的主要句法功能?！疤靥亍敝苯佑脕硇揎梀P的共有60例，尤其以修飾動賓、動補、連謂短語居多，也有兼語短語。如，

⒆所以在下[特特]做這一部書，將他們表揚一番，庶不負他們這一片苦心孤詣也。（動賓短語）

⒇有此地未宦家鸞吹小姐差人至彼，恐其即避于此，故[特特]趕來。（動補短語）

(21)是時蜀人危懼并結(jié)村堡請命於[特特]遣人安撫之。（連謂短語）

(22)今日俺家員外上墳，[特特]請我兩個來，這所在只有我坐處，可有你站處？（兼語短語）

三、“特特”消亡的語言動因

（一）同義詞語的競爭與替代。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不再使用情狀副詞“特特”，表達此義用副詞“特地”“特意”?！疤氐亍背霈F(xiàn)的時間早于“特特”，在楊榮祥的《敦煌變文集》《朱子語類》《新編五代史平話》《金瓶梅詞話》四種文獻副詞表就有表示情狀的副詞“特地”，另外，通過查詢北大語料庫，“特地”在五代《敦煌變文》《祖堂集》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因此“特地”出現(xiàn)的時間應(yīng)早于“特特”。如，

⑴大王夫人喜歡曬，因茲特地送資財。（五代·敦煌變文選）

⑵擬論佛與祖，特地隔天涯。（五代·祖堂集）

“特地”在現(xiàn)代漢語中繼續(xù)使用，而“特特”消失了，“特地”的“生命力”比“特特”頑強。如，

⑶主人特地為我們烤了一只重六點六公斤的大火雞。（1993年12月人民日報）

⑷今天，我們特地摘要刊登部分讀者的來信，并歡迎讀者們對這次討論提出寶貴意見，幫助我們改進工作。（1993年3月人民日報）

“特意”出現(xiàn)的時間較晚，到明代才出現(xiàn)。如，

⑸說道：“樓上官人聞知娘子不方便，[特意]送此點心?！保鳌ぁ抖膛陌阁@奇》）

⑹[特意]種花栽不活，等閑攜酒卻成歡。（明·《喻世明言》）

對于“特意”出現(xiàn)的年代，有不同的意見。蔣冀騁，吳福祥（1997:454）認為：“特意”比“特地”晚見，直到清代才能見到確鑿的例子。[2](P454)但根據(jù)查詢北大語料庫，情狀副詞“特意”至少在明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所以，“特意”出現(xiàn)晚于“特特”，并且從明代一直沿用到現(xiàn)代漢語。如，

⑺劉教師特意留了一道作業(yè)——收看電視實況轉(zhuǎn)播。（1994年報刊精選）

⑻火車到站前，廣播員特意提醒乘客：距冬奧會開幕還有27天。（1994年人民日報）

當“特地”“特特”“特意”這三個表示情狀的副詞同時存在時，它們彼此之間相互競爭，“特特”消亡了，“特地”“特意”保留下來，并且活躍在現(xiàn)代漢語中。這是詞語之間的競爭，“優(yōu)勝略汰”，它們詞義相同，表達相同含義，保留其中的一個或兩個體現(xiàn)了語言的經(jīng)濟性。

明清時期，這三個情狀副詞是同時存在的，這體現(xiàn)了語法化中的并存原則。關(guān)于并存原則，沈家煊這樣解釋：“一種語法功能可以同時有幾種語法形式來表示。一種新形式出現(xiàn)后，舊形式并不立即消失，新舊形式并存?！?/p>

⑼聞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道喜。（明·今古奇觀（上））

⑽恰好渡口原有這個死尸在岸邊浮著，小的因此生心要詐騙王家，特地買他白絹，又哄他竹籃，就把水里尸首撈在船上了。（明·初刻拍案驚奇（上））

⑾老圃特意留著，待等味熟，要獻與豪家做孝順的。（明·初刻拍案驚奇（下））

在現(xiàn)代漢語中，“特特”消失了，“特意”“特地”在現(xiàn)代漢語中繼續(xù)使用。在之前同時存在的三個形式中，“特意”“特地”這兩個形式保留了下來，成為表示特定語法范疇的典型成分，我們把這種語法化的過程稱為典型化。[3](P89)沈家煊先生（1994）表述為：“表達同一語法功能的多種并存形式經(jīng)過篩選淘汰，最后縮減為一兩種?！边@種典型化體現(xiàn)了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4](P19)

（二）遵循漢語自身的規(guī)律。漢語中存在一定數(shù)量的疊字詞，但與數(shù)量龐大的非疊字詞相比，它的比例還是很小的。據(jù)周薦（2004）統(tǒng)計，《現(xiàn)漢》1996年修訂本收有以疊字構(gòu)成的詞匯單位或有疊字部分的詞匯單位共計757個，其中雙音節(jié)疊字詞共計347個，形容詞性的最多，167個；名詞性的第二，53個；擬聲詞性的第三，48個；動詞性的第四，43個；副詞性的第五，33個；嘆詞性的和代詞性的數(shù)量更少。[5](P264)在現(xiàn)代漢語中，副詞重疊的詞語數(shù)量不多，“偏偏”“僅僅”“漸漸”“統(tǒng)統(tǒng)”等?！疤靥亍笔且粋€疊字詞，并且是一個副詞性疊字詞，在現(xiàn)代漢語中副詞性疊字詞所占比例非常小，因此，“特特”沒有被保留下來也就可以解釋得通了。漢語詞匯的發(fā)展總是遵循著它自身的規(guī)律。

[1]楊榮祥.近代漢語副詞研究[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

[2]蔣冀騁,吳福祥.近代漢語綱要[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

[3]李宗江.關(guān)于語法化的并存原則[J].語言研究,2002(4).

[4]沈家煊.“語法化”研究綜觀[J].外語教學與研究研究.1994(4).

[5]周薦.漢語詞匯結(jié)構(gòu)論[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