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婷 婷
(湖南大學 文學院, 長沙 410082)
20世紀三四十年代,整個中國置身于一場宏偉而壯大的民族革命戰(zhàn)爭中,文學寫作也在權力話語的號召下充當起革命敘事的載體、歷史意志的傳達器,在此情形下,身體尤其是女性身體成為文學對個體與國族/革命之間的關系進行歷史想象的媒介,并一再遭遇被霸權話語編碼化、象征化的危機。在革命的卡里斯馬想象中,占據(jù)社會中心地位的男性產(chǎn)生超越一切的主體意識,民族傳統(tǒng)中根深蒂固的社群歸屬感和憂國憂民的使命感向國族意識形態(tài)注入了足以“詢喚”一切的強大力量,推動女性在戰(zhàn)爭中進入公共領域、獲取國家賦予的主體性地位。然而,這絕不是男性主流話語對女性主義的認可與推崇,此間的男性政權在以民族主義情緒的統(tǒng)攝性作用整合女性身體中蘊含的力量時,又以傳統(tǒng)倫常禮教的道德觀歧視、摧殘在戰(zhàn)事中受到侵害的女性和為革命事業(yè)做出犧牲的女性。中國幾千年的父權制封建社會構(gòu)建并固化了男性話語和性別政治,男性作家受制于此,往往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保持一致,只有一些敏感的女性作家如丁玲、蕭紅、草明等基于對女性的本能感受在文本敘述中傳達出女性的真實訴求,為從女性個體的角度思考國家民族問題提供了新的認知方式??谷諔?zhàn)爭已成歷史,但關于抗戰(zhàn)中女性身體的敘事卻不曾停滯,在后來者張愛玲、葉彌、鐵凝等女性作家的筆下,她們對身體的關注和肯定形成了一個個與主流話語相違背的次文本,并由此指向新的性別政治與倫理體系的建構(gòu)。
在女性主義理論中,女性身體被視為印刻著社會意義的場所,即承載著民族或國家話語的載體,尤其是當女性置身于特殊的歷史階段時,女性的身體更是與國家、政治、革命、階級等宏大訴說復雜地糾纏在一起,正如??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中所說:“肉體也直接卷入某種政治領域,權力關系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表現(xiàn)某些儀式和發(fā)出某些信號。”[1]27
晚清以降,身體被強烈地國家化的過程漸漸開始。應星認為:“正是由于世紀的三大社會變化,身體在世紀初的中國成為了一個備受關注的政治問題。盡管各方勢力對身體的關注角度不同——知識精英關注的是新民之道,地方豪紳關注的是擁兵自重,中央政府關注的是國家治理技術的發(fā)展,但三方共同促成了身體從道德化到政治化、從以士紳的修身為重心到以民眾的強身為重心的轉(zhuǎn)變?!盵2]698彼時,國家處在列強環(huán)伺、國力衰微的危機中,國民的身體便成為拯救國難的工具,尤其是為國人所詬病的“東亞病夫”之名與國之強弱之間的對應關系,使身體強健與救亡圖存相輔相成的論調(diào)得到充分認知與普及。于是,幾乎與求強求富、抵制外侵的民族主義運動同時,婦女解放運動也勃然興起,禁止纏足、束胸等封建惡習被放大到消除貧弱的國家層面。此后,五四知識分子將民族意義上的婦女身體進一步納入到倫理道德的范疇下,在五四啟蒙運動中,包括性愛解放、婚戀自由、貞操問題等身體話語是與反對封建文化、反對舊道德的現(xiàn)代性話語一致的。然而,在這種政治背景與文化語境下,女性身體解放的意義就不能不越過女性自身的經(jīng)驗與感受而延伸至深層的民族性邏輯——通過拯救婦女來拯救國家危亡。由此,女性的身體不再是單純生理上的生物機體,而是作為強國保種的工具被織入宏大的國族敘事之中,成為政治、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策源地。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民族主義話語再度作為備受推崇的統(tǒng)攝性話語,成為全體知識分子的自覺追求,成為一種取代并整合個人主義、女性主義的霸權主義?!霸谡紊?,它的涵蓋性把民族/國家凌駕于其他范疇和性別、階級、宗教等之上;在敘述上,它提供一套整合性的‘語法’和‘修辭’,把性別、階級、宗教等統(tǒng)攝其下?!盵3]2此間的中國女性在隱喻意義上仍作為民族戰(zhàn)爭中的保護對象和精神力量,而在現(xiàn)實中則大致面臨以下兩種命運:一是作為異族的侵犯對象被慘絕人寰的日軍強暴或是被擄入軍營成為慰安婦;二是作為革命的發(fā)展對象被征召入伍或參與斗爭。
在第一種命運里,女性往往成為男性/民族間戰(zhàn)爭的武器——通過強奸別國或別民族的女性來強化侵略的程度和深度,迫使女性懷上異族的孩子則更能破壞一個民族血統(tǒng)的純凈性,此時的男性/施虐者、女性/受虐者在國族層面上達成了高度的對應性,處于弱勢地位的民族如同孱弱的女性一般受到強勢方的凌辱。正如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所指出的,“在種族沖突和戰(zhàn)爭中,女人成為了一個‘概念—隱喻’,它造就男人社群的團結(jié),既是男人的“領土”,又是社群內(nèi)權力的行使方式。”[4]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是其中的典型文本,小說中羞澀、怯懦的新兵松原將侮辱李七嫂作為證明自己、獲得自尊的儀式化行為,強暴異族女性與霸占異族主權之間幾乎可以化成等式,而李七嫂的情人唐老疙瘩對李七嫂被日本兵強暴的恐懼更是加固了這一等式的心理效應。在第二種命運里,女性在戰(zhàn)場上扮演的后勤角色無外乎是其在社會中從屬地位的延伸,她們確乎在民族國家的感召下受邀加入了抗戰(zhàn)總動員,但始終無法取得自身的主體性地位,無法真正成為民族權益的捍衛(wèi)者,而是依靠作家筆下空泛的介紹成為男兒奔赴前線的背景。譬如《荷花淀》中的水生嫂們是革命而堅毅的,順從而美麗的,但卻缺乏個性與自我,只能成為水生們背后的圣母群像和作者對底層女性革命者的歷史想象,成為已先在地規(guī)定了的國家/男權、民族/父權意義上的附屬物。有論者言:“在革命的圖像里,社會、民族、階級的痛苦是因女人身體的傷痕和屈辱來表達的。而革命的成功也是在女人的身體上得到表彰。同時革命偷窺到女人的身體上的一種被可鼓動、可訓導的力量。”[5]63可見,不論是李七嫂們還是水生嫂們,女性身體都難逃被象征化、編碼化的歸宿,性別權力關系得以以民族主義的形式彰顯出來。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晚清——五四——戰(zhàn)爭時期,女性身體的主體性建構(gòu)并非處于全然被壓抑的狀態(tài),這是因為女性個體意識的生成不僅受到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而且有著自身獨特的發(fā)展邏輯。就文學話語層面來看,源自于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個性主義、人道主義和科學民主主義思潮促使女性的自我認同與權利訴求登上歷史舞臺,并且在紛亂的歷史場景中獲得了一個自夾縫中求生存的機會。即便女性身體無法避免在大時代背景下上升為一個象征符指,然而身體敘事自身的邏輯卻能觸發(fā)對文本的深層次結(jié)構(gòu)的干擾,女性想要從男性陳述的視閾中脫離出來,就必須以自我的經(jīng)驗和時代語匯去書寫自己,求得生存。事實上,民族主義不會也不可能縫合它與女性主義之間的裂痕,女性依然在這樣一個激昂澎湃的戰(zhàn)時語境中處于弱勢的、被支配的地位,她們的苦難不是在鼓舞男性斗志的國族層面上被放大,就是在關乎女性自身的個體感受上被遮蔽。曾有女性主義批評家總結(jié)道:“中國的男女作家在民族主義斗爭的語境中,怎樣決定去詮釋這些性暴力的行為。其詮釋方式的差異,在很大程度上道出了性別是怎樣參與民族主義話語的。”[6]283不同于男性作家筆下被革命收編的女性身體,蕭紅的《生死場》展現(xiàn)出女性身體的意義與民族國家之間的深層裂隙。在她的小說中,女性除了需要面對殘忍的異族侵略者,還是本族男性的施暴對象,此間的女性身體體驗將不再為民族主義話語服務,而是獲得一種超越國家、民族、意識形態(tài)等宏大敘事的性別意義。同樣的斷裂也出現(xiàn)在當代作家葉彌的筆下,《現(xiàn)在》講述了一個悲劇性的還鄉(xiāng)故事,在權威話語的塑造下,全金是配合游擊隊作戰(zhàn),在敵人的魔爪下頑強不屈,之后亡故的女英雄,而事實上,全金是在遭遇日軍強奸后,在家人與愛人的共同疏離下離家出走,亡命天涯的。因此,當年邁的她再度返回故鄉(xiāng)請求一張被鬼子強奸的“證明”時,她的個人訴求就與權威話語產(chǎn)生了抵牾,她受辱的身份將不被承認,并且作為恥辱的象征被放逐在國族名譽之外,女性自身的生存權與主體性感受被迫讓位于宏大的民族主義觀念。
在中國五千年的封建專制文化中,身體作為欲望的容器或革命力量的發(fā)生場所——罪惡的源頭,被視為是與崇高的靈魂或穩(wěn)固的統(tǒng)治秩序相對立的存在,因此長期以來遭受到政治、道德、文化的壓抑與否定。吊詭的是,運用女性欲望化的身體構(gòu)造的救國神話卻備受贊嘆,從“助越滅吳”的西施到“刺董救漢”的貂蟬,女子的美色與無畏的獻身成為輔助男性王朝的工具。而在國家蒙受內(nèi)憂外患的20世紀初期,“女子救國”的論調(diào)更是被推向了歷史的前臺:“與其以賢母良妻望女界,不如以英雄豪杰望女界;與其以擠排詬詈待女界, 不如以歡迎贊美待女界?!盵7]由此,在一個自古以男強女弱、男尊女卑為文化傳統(tǒng)的國家里,女性及其身體首度在意識形態(tài)的召喚下成為男性想象中的主體。海天獨嘯子所著的《女媧石》*《女媧石》甲卷和乙卷分別于1904年7月和1905年3月由東亞編輯局刊行。很好地反映了這一點,作者將“婦女救國”、激進革命的幻想付諸于各類女性形象,她們或利用色相(身體)去摧毀舊體制舊政權,或利用聰明才智發(fā)展科學興辦實業(yè)。然而,這種表面上的“女性至上”論并不能掩蓋作者自身承襲的傳統(tǒng)男權思想,女性作為性工具被賦予國族意義與政治內(nèi)涵時,她們的“服務”對象仍是男性,她們的身體始終是一種可被犧牲的資源、可供宣揚的符碼。
當個人生存與民族危亡合而為一的時候,當中國男性知識分子無法解決現(xiàn)實的矛盾時,他們會將由此產(chǎn)生的焦慮感與破碎感轉(zhuǎn)移到“他者”女性的身上,以拯救國難的時代話語將女性身體作為理想的獻祭品。同樣,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日本帝國主義的入侵將這種焦慮感推至高峰,“為了建立現(xiàn)代民族國家,必須動員政治的、文化的力量。特別是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形成階段——‘絕對主義國家’時期,更需要包括文學在內(nèi)的文化的支持,以造就民族國家這個‘想象的共同體’?!盵8]于是乎,中國文人開始向中國傳統(tǒng)中的“女子救國”論尋求支援,以女性歷史題材文學的創(chuàng)作激發(fā)男性的抗敵情緒與斗爭力量,有關女性英雄的故事紛紛從歷史的縫隙中突破出來被重新書寫,如夏衍的《自由魂》、周貽白的《花木蘭》和《李香君》、阿英的《碧血花》和《楊娥傳》等。其中,夏衍的話劇《賽金花》是最受矚目的一部作品,這不僅緣于賽金花作為真實存在過的一代名妓能夠滿足人們的獵奇心理,更因為其曾在庚子之亂中作為“義和人臣”的身份具有強烈的政治意義。在夏衍的筆下,從封建時代供士大夫賞玩的妓女,到戰(zhàn)爭時期赴國難的民族英雄,賽金花終于在民族主體的詢喚下成為又一個西施/貂蟬式的人物。作為國族性話語修辭的典型,賽金花的社會意義并不止于動員廣大女性成為參與民族戰(zhàn)爭的一分子,更在于為身體與革命之間的抽象意義賦形——被異族凌辱的女性可以通過身體的交換來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此外,在抗戰(zhàn)時期,中國文壇也出現(xiàn)了一批女性以姿色/身體抗日救亡的現(xiàn)實題材小說,如徐訏的《風蕭蕭》、趙清閣的《瀟湘淑女》、荊有麟的《間諜夫人》、仇章的《遭遇支那間諜網(wǎng)》等,但均未能避免將女性身體物化的弊病,女性作為一個性別群體在轟轟烈烈的革命大潮中隱匿了,凸顯出來的只有她們被強大的革命話語塑造的奉獻精神。
誠然,面對國家的整體性災難,個人理應為了民族的解放斗爭奉獻出身體,這似乎是向來以集體主義為尊的中華民族傳承已久的道德觀與價值觀,尤其是在三四十年代,深受蘇聯(lián)“拉普”文藝理論影響的左翼文學對文學的工具性與戰(zhàn)斗性的強調(diào),使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個體感受的整合達到了新的高度:“在人民倫理中,個體肉身屬于自己的死也被‘歷史必然’的‘美好’借走了,每一個體的死不是為了民族解放的‘美好’犧牲,就是為了‘主義’建設的‘偉大’奉獻。個體的肉身不是靠著偶然的死才活著,而是早已為了‘歷史必然’的活著而死了……所謂‘整個人類的幸?!贿^是與每一個體的肉身無關的意底牢結(jié)?!盵9]臺灣學者黃金麟曾對中國近代以來身體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做過深入研究,他認為以“愛國”的美名將身體轉(zhuǎn)變成極具政治張力的場域,使其臣屬于國家和民族的統(tǒng)治是歷史發(fā)展的趨勢, 身體存亡與國家存亡的因果關聯(lián)是時代的主流。[10]235,85—86因此,個體欲望只有被納入集體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中,才能獲得其合法性意義。在蔣光慈《沖出云圍的月亮》中,革命理性精神的缺乏使王曼英的身體陷入墮落的深淵,而當她獲得正確的政治方向時,其個體欲望被革命意識形態(tài)所收編,她也重新收獲了愛情。
處在大革命時代的作家們以積極樂觀的革命理性站在民族主義敘事的一邊,這本無可厚非,但源自五四文化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與個人主義信仰并未全然消弭,尤其是女作家對女性身體與革命之間的關系往往更為敏感,在她們的作品中,這種對女性主體與生命價值的關懷若隱若現(xiàn)。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時候》其實是性別話語與革命話語疊加而成的產(chǎn)物,在男性慣常的認知里,貞貞作為被日軍強暴過的“不潔物”,在“身體——民族”的象征秩序中代表著孱弱與恥辱,然而丁玲卻以崇高的革命信仰為女性主體重新賦權,表現(xiàn)了對受辱的女性身體隱喻的弱質(zhì)性與淫穢性的反抗:貞貞在成為慰安婦的同時具備了新的現(xiàn)代性力量——以身體作為換取日軍情報的工具,投入到了革命理性的洪流中,并擁有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到了延安,還另有一番新的氣象,……還可以再重新做一個人?!盵11]232在小說中,丁玲只能通過阿桂對貞貞悲慘遭遇的同情側(cè)面透露出她苦難的人生體驗:“呵!我們女人真作孽呀!”[12]218“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12]224。因為在這樣一個大時代里,作為左翼作家的丁玲所擁有的依然是男性/民族的話語,這話語本身就包含了對女性經(jīng)驗的放逐,在關于戰(zhàn)爭題材作品的語義層面上,浮現(xiàn)出的只能是有關抵制外辱、革命求生的表述,而丁玲對女性自身困境的揭示,卻只能隱藏在文本的裂隙里與空白處,她和她的貞貞們仿佛首先得是革命者,而后才是女人。
如果說《我在霞村的時候》是在現(xiàn)代革命的大框架下闡釋了女性個體與民族國家之間的同一性,那么,張愛玲的《色戒》則表現(xiàn)出對這種認同性的懷疑、批判與疏離感,小說展現(xiàn)出女性身體對國族敘事與革命話語的顛覆,為女性個體的返璞歸真制造了一場盛大的表演。少女王佳芝在信仰的懵懂中獻身革命事業(yè),企圖以身體為陷阱色誘特務頭子易先生并殺之,這不啻是一場個體對革命的承認與肯定,更是一次以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名義對女性身體的“征用”。然而,這場身體的博弈與展示,卻以女性肉體對革命的叛變而告終——她放走了易先生。王佳芝在與易先生的床笫之歡中釋放出了屬于人類的本能欲望,情感(性的享受)最終戰(zhàn)勝了理智(革命的任務)并表征出身體政治的復雜性與豐富性。倘使我們換一種角度去理解戰(zhàn)爭時期國家對女性身體的召喚,那么王佳芝奉獻肉體的“壯舉”無外乎是民族意識形態(tài)與傳統(tǒng)文化中將女性物化、欲望化的父權話語的秘密合謀,而張愛玲對時代/國族的規(guī)避,正是一種“她性”文化異樣的呈現(xiàn)方式。不同于丁玲的左翼作家身份,以自由主義自居的張愛玲不必承受革命主體對女性個體的改造,她以將女性肉體工具化后失敗的實例表現(xiàn)出對民族/國家這一霸權話語的反抗,從紛亂時代的宏大敘事中撈回一具真實的、柔軟的、不再被規(guī)范的女性肉體。
在中國傳統(tǒng)父權制社會里,貞操是衡量女性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的重要標準,貞節(jié)觀在近千年封建王朝的倫理規(guī)范中被不斷強化,以單向度的性別指示將女性嚴格囚禁在男權文化的統(tǒng)治內(nèi)。誠如魯迅在《我之節(jié)烈觀》中所言:“古代的社會,女子多當作男人的物品?;驓⒒虺?,都無不可;男人死后,和他喜歡的寶貝,日用的兵器,一同殉葬,更無不可。后來殉葬的風氣,漸漸改了,守節(jié)便也漸漸發(fā)生?!撕蠡实蹞Q過了幾家,守節(jié)思想倒反發(fā)達?;实垡甲颖M忠,男人便愈要女人守節(jié)……”[12]156甚至,這種貞操觀歷經(jīng)長時間的傳承與宣揚,已經(jīng)內(nèi)化為中國國民的集體無意識,為表彰節(jié)婦而設置的“旌表”“貞節(jié)牌坊”便是人們對貞節(jié)觀的追求發(fā)展到極致的表現(xiàn)。
20世紀初,五四新文化運動大力宣揚西方的民主、科學、自由等啟蒙思想,對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思想與倫理觀念發(fā)起了劇烈的沖擊,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等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者均撰文對封建的性道德觀與貞操觀提出了強烈的否定與批判。然而,新風氣畢竟初開,且越是在偏遠落后地區(qū)越是勢弱,無法從根本上撼動傳統(tǒng)貞操觀在國民心理結(jié)構(gòu)中的地位。劉英和亞蘇發(fā)表在《中國婦女》上的兩篇論文中寫道:“抗戰(zhàn)初期婦女救國會成立以后,一般的婦女受舊觀念束縛,很少出門參加活動。但是當時破鞋*“破鞋”是晉西地區(qū)對靠賣淫維持生活的婦女的蔑稱。們積極參加,甚至有人還被選為組織的干部。不過,一般的人們依然對她們有嚴重的歧視觀念,因而常常給組織的活動造成困難?!盵13]在強調(diào)男女有別、貞操意識濃厚的中國,純潔的女性身體被譽為生命的起始之地,而受到玷污的女性身體也被公推為倫常禮教的勁敵。
在前文中,我們已經(jīng)探討過《我在霞村的時候》中的政治/革命話語,實際上,小說中還存在著一套民間/倫理話語——貞貞的失貞——這也是傳達丁玲女性意識的載體。在以霞村為代表的廣大范圍內(nèi),性的問題仍然是被革命話語與現(xiàn)代話語所忽略的禁區(qū)。當貞貞從革命的現(xiàn)場撤回霞村的現(xiàn)實中后,她的革命方式和她所做的犧牲全部被男權文化下的貞操觀所否定,她被日本人糟蹋的事實、她的病體成為村民們鄙視和謾罵的談資。丁玲帶著女性特有的生理體驗去關照貞貞的內(nèi)心:“我清楚她現(xiàn)在所擔受的煩憂,決不只是肉體上的?!盵11]226并極力贊揚其思想品格的高尚,對封建陳腐的倫理道德觀念表現(xiàn)出了抗拒的姿態(tài),就如著名學者王德威所言:“這個表面看起來頭頭是道的小說,其實深具女性主義訊息。它的挑釁性不在于美化了妓女或丑化了民族正氣,而在于根本搖撼了傳統(tǒng)文化論述所視為當然的那套女性神話。”[14]174如果說,《我在霞村的時候》展現(xiàn)了革命邏輯與倫理邏輯在女性貞操問題與價值問題上的裂隙,那么,徐訏的《風蕭蕭》則直接展示出作家個人的男權觀念。小說以“我”的眼光審視女間諜的身體與民族主義的關系,使之帶上了濃厚的男性書寫的痕跡。同樣是女性身體救國的敘事模式,作家塑造了舞女白萍、交際花梅瀛子和純情少女海倫這三個女性形象,盡管前兩位以美麗的外表與卓群的智慧為革命事業(yè)做出了巨大貢獻,也令“我”產(chǎn)生欽佩與仰慕之情,但“我”最終愛上的還是高貴而純潔的海倫。在國家/民族遭受磨難時,男性更需要具備抗爭力量的女性身體,但當他們回到世俗生活的場域,女性的貞潔與操守仍然是他們所看重的“標準”。
極具諷刺意味的是,男權政治一方面極度重視女性的貞操,另一方面又在戰(zhàn)爭時期將女性肉體奉為民族國家的獻祭品,企圖以女性身體的政治神話挽救女性所處的邊緣地位。然而,勇敢獻出肉身的女性并未因此而與男性平權,也并未擺脫原本低下、柔弱的社會地位,當她們完成男性所賦予的拯救國家的歷史使命后,她們也失去了繼續(xù)存在的意義。一如西施與貂蟬在“美人計”成功后的消失,為國獻身的女英雄們只能作為輔助男性成就功業(yè)的工具,卻無法真正以女性主體的身份與男性共享宏圖偉業(yè)的建成,成為正統(tǒng)歷史的缺席者。戴錦華在考察戰(zhàn)爭中失貞的女性命運時說:“發(fā)人深省的是, 這個橫亙在我們歷史記憶中心的。被強暴、蹂躪的女人,始終只能是有力、有效的見證物, 而幾乎從來不可能成為見證人;因為‘她’在心照不宣的權力與文化的‘規(guī)定’中, 已先在地被書寫為一具尸體, 一個死者;如果‘她’遭強暴、被殺戮,或自盡殉節(jié)——不僅是婦之節(jié)操, 而且是國之節(jié)操, 那么她便是‘我們’心頭的一塊傷、一處痛,一份仇恨的動力與記憶;但如果‘她’偷生茍活, 那么‘我們’將拒絕‘她’ 作為一個活的見證, 因為‘她’無疑是‘我們’——最后的勝利者——臉面上的一塊疤?!盵15]在《八月的鄉(xiāng)村》中,蕭軍雖讓李七嫂進入革命的隊伍向敵人復仇,但卻很快安排其在戰(zhàn)斗中壯烈犧牲,原因或許正在于此。而在柳青的《被侮辱了的女人》中,女人失節(jié)后的罪孽感通過發(fā)瘋殺子這一極具儀式感的行為得到宣泄,趙寬嫂因被鬼子強暴而懷孕,最終強烈的羞憤感與恐懼心理促使她殺死象征著不潔的孩子,這里的瘋癲無疑是死亡的變體,甚至比死亡更具有攝人心魄的力量。
不可否認,在女性主義文本中,也有在戰(zhàn)事中失貞或為革命獻身并最終死去的女性身體,但其中往往滲透了一定的女性經(jīng)驗與女性意識,形成與男性文本不同的情感傾向。譬如草明的《受辱者》,梁阿開遭受日軍俘虜又成功出逃,強烈的求生欲望促使她努力向世人隱瞞自己的慰勞經(jīng)歷,但內(nèi)心的痛苦與恥辱并未因此衰減半分,在聽說自己熱愛的工廠即將被日本人接受后,她毅然選擇了以與工廠同歸于盡的方式向日本人復仇。作者試圖說明,失貞的女性在面對倫理道德的聲討時,并非處于全然被動的局面,以復仇的方式完成自我精神上的救贖,這不僅是她們從男權話語的壓迫中逃逸的方法,也是女性對抗傳統(tǒng)貞操觀的策略之一。再如鐵凝《棉花垛》中的小臭子,這個本就對民族大義與革命事業(yè)蒙昧無知的風塵女子,憑借肉體對敵軍的誘惑成為一名地下間諜,卻在身份與人格上遭受雙重拋棄。與丁玲筆下的貞貞成功被納入革命陣營中不同,小臭子自始至終未能獲得國家政治體系的認可,她因賣淫而墮落的身體本就背負著道德淪陷的惡名,只因抗戰(zhàn)的需要才恰好成為可利用的資源,當她暴露身份、受到威脅并為敵所用后,革命終于裁決了這具盛滿淫穢與罪惡的肉體。發(fā)人深省的是,作者讓代表正義的國將代表非正義的小臭子先奸后殺,以一場充滿肉欲感的野合場景暴露出男性革命者的人性缺陷,傳達出女性在男性政治權力下的生存悲劇。
中國幾千年的文學史一直由男性話語主宰,這種專屬于男性政治的話語霸權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同樣受用,女性身體這一集欲望、母性、文化隱喻等諸多含義為一體的場域成為敵我雙方爭奪的焦點。在男性作家的筆下,女性身體或者作為國家領土/民族血統(tǒng)的象征,成為革命的保護對象,或者作為深入敵營的誘餌,以小我的犧牲換取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但無論是以上何種情況,女性身體的純潔性都成為父權制倫理道德中一個繞不開的死結(jié),女性僅僅并且只能以象征化、符碼化的群體性形象印刻在有關于戰(zhàn)爭的宏大敘事中,她們的個體生存、經(jīng)驗、情感統(tǒng)統(tǒng)被排斥在男性主流話語之外。與之相較,脫胎于“五四”新文化的丁玲、蕭紅、草明以及深受西方現(xiàn)代思想影響的張愛玲等女性作家在戰(zhàn)爭敘事中發(fā)出了極其重要的女人自己的聲音,由于革命語境的影響,再加上作家本人的革命者身份(丁玲、蕭紅、草明同為左翼作家),她們只能在夾縫中求得女性主體經(jīng)驗的表達,而張愛玲的《色戒》雖創(chuàng)作于1950年,卻直到30年后才發(fā)表在《惘然記》中。進入1980年代后,隨著西方女性主義文學理論的譯介與傳播,中國女性的性別意識大大提高,這使女作家大膽撥開男權政治的遮蔽,將戰(zhàn)爭中的女性身體還原到女性主體的層面,以“她者”的目光審視男性話語對女性身體的控制、利用和剝削,鐵凝的《棉花垛》、葉彌的《現(xiàn)在》都是這一文化語境下的產(chǎn)物。總體而言,這些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解構(gòu)了男性作家所創(chuàng)造的女性身體敘事模式和敘述話語,且越發(fā)將筆力集中于女性在戰(zhàn)爭中的個體經(jīng)驗,挖掘男性作家普遍忽視的女性生存狀態(tài)和社會性別制度,呈現(xiàn)出對戰(zhàn)爭、革命本身的現(xiàn)代性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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