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杰
西北政法大學刑事法學院,西安,710000
被害人承諾是指法益主體對行為人侵害自己可支配的權益的行為表示許可或同意,作為一種有效的排除犯罪性事由,在各國刑法理論中都有體現(xiàn),早在羅馬時期就有“經承諾的行為不違法”(Volenti non fit injuria)的法律格言。而關于被害人承諾的真實意思是被害人構成要件下的一個更為細化的問題,對此研究的人十分稀少。學術界一般都是從“法益關系錯誤”或“有瑕疵的同意”的角度研究被害人同意的效力或意思真實問題,李世陽以行為無價值和結果無價值二元論的視角,把被害人的承諾視為介入因素,在考察被害人承諾事前的規(guī)范違法性和事后的認知狀況的基礎上,如無法歸責于被害人則將其責任轉移至行為人,那么行為人則視為間接正犯[1]。孫榮杰從自治決意的角度出發(fā),以客觀的法的視角和規(guī)范自律說的立場去評價被害人承諾的自由處分的意思[2]。最新的研究:對于被害人承諾的真實意思,大多是從錯誤或瑕疵的角度出發(fā),深入淺出地論述被害人承諾的錯誤和瑕疵問題;對于被害人承諾的效力問題,從反面或側面給予了很好地解答和闡述。
本文從另一角度思考被害人承諾的真實意思的問題,即對被害人承諾的本質進行解析,對被害人承諾的真實意思的內部構造進行探討。希望能對理論界和實務界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被害人承諾的本質是關于被害人承諾深層的核心問題。為了比較具體和清楚地解讀這一個問題,筆者從被害人承諾正當化的法理依據(jù)和被害人承諾中的法益處分權限兩個方面進行深入的探討。
被害人承諾正當化的法理依據(jù)與違法性的本質、違法阻卻的一般原理乃至刑法的任務、機能的理解有密切聯(lián)系[3]。學界對此存在不同的解讀,主要有以下幾種理論。
法律行為說:認為被害人的承諾是給行為人實施一定侵害行為的權利。在這個意義上說,它是一種法律行為,也變相地承認被害人的承諾具有改變行為人行為的法律屬性,取消侵害性質而成了正當行為,這也決定了承諾的有效要件應適用民法有關原則,如不能違反公序良俗。該說混淆了公私法的區(qū)別,套用民法的原理來解釋刑法問題誤解了法律行為在刑法和民法的不同語境中的含義,忽略了刑法與民法不同的目的規(guī)定。目前很少有學者贊成此觀點,筆者也對此說持否定態(tài)度。
利益放棄說:認為法秩序把法益的保護和維持委托給法益主體,因此法益主體有權處分其擁有的法益。該說的基本立足點在于刑法所保護的利益分屬于各主體,各主體應首先需要加以保護,如果其放棄利益,則該利益實際上是不存在的。利益放棄說存在的問題是,沒法解釋出于可能罪不道德的動機的主觀放棄、為什么能夠免除國家的客觀的利益保護的責任等問題。在具體各罪方面的解釋也存在一定的問題,例如無法說明為什么不允許承諾故意殺人行為、承諾的故意傷害行為為什么會有一定的范圍限制等。因此,利益放棄說也存在問題和缺陷,筆者對此也持否定態(tài)度。
法律保護放棄說:是德國刑法通說,德國判例持此立場;日本也有學者肯定該學說,例如西園春夫、奈良俊夫。該說的觀點認為承諾是被害人放棄自己的利益因而放棄了法的保護。被害人通過對侵害行為的許可,放棄自己的利益,進而表明其從內心意愿上已經放棄了法律對其權利的保護,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一種放任行為。該說存在的問題是,為什么國家法律保護的于公的義務能夠被私人放棄,更為關鍵的問題是該說沒有對私人承諾的范圍限制作出解釋。為了克服法律保護放棄說自身存在的缺陷,我國學者張明楷教授把該說與利益放棄說結合起來解釋承諾正當化依據(jù)的問題,認為刑法的目的是保護法益,而法益是由“法律的保護”和“利益”兩部分組成的。被害人通過承諾已經同時放棄了自己的法益和法律的保護,在這種情況下,刑法仍然進行干涉違反了刑法的目的[4]。
保護客體部分脫落說:是德國出現(xiàn)的新見解,得到德國學者Stratenwerth、Maurach、Zipf、Samson等人支持,該說的觀點認為犯罪的構成要件既保護各種實質的法益,也保護法益的保持者的處分權限,承諾使保護的客體脫落,因為構成要件的不法內涵不一定會得到被害人內心意志上的認同。該說沒有解決為什么侵害刑法保護的行為客體不應當足以構成結果不法這一問題。
利益權衡說:又被稱為法政策說,該說是從利益權衡比較的方面來解釋和說明被害人承諾的正當化根據(jù),即認為對于人格自由權利的行使具有其社會價值,是需要得到尊重和保護的,這就意味著個人的自主決定權是應該被社會認可和接受的一種權利,自主決定權中通過被害人意志方面在主觀上許可的利益和具體侵害行為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的利益的權衡與比較,其實是發(fā)生在同一人格主體。該學說就是指一個具有法秩序一般觀念的人格主體通過理性的權衡,自主決定權益與被行為所侵害的權益所應該作出理性抉擇作為被害人承諾的正當根據(jù)。刑法所保護的利益即法益之中存在個人的自己決定或者說是個人自我實現(xiàn),而個人自我實現(xiàn)需要在具有積極社會意義的范疇內才能更好定義和詮釋法益的內涵,也就是說法益之所以受刑法保護,是因為法益能夠保證具有積極社會意義的自我實現(xiàn),但是如果這種保護對這種自我實現(xiàn)產生了消極或負面作用的話,那么法律就沒有必要進行保護了。
筆者贊成利益權衡說的觀點,法益主體的自由決定權所具有的社會積極意義和法益主體因侵害行為所造成的社會消極意義進行權衡比較,一方面體現(xiàn)了對主體個人的自我實現(xiàn)表現(xiàn)出社會的尊重和認可,個人的自我實現(xiàn)是社會所必不可少的基礎,也是刑法所加以保護的前提。另一方面也對主體個人的自我實現(xiàn)的范圍有所約束和限制,個人是社會的組成部分也是社會構建的基石,刑法是以個人為基礎擴展到整個社會的一種規(guī)范手段,個人的自我實現(xiàn)是需要在積極社會的意義中實現(xiàn)才有其意義,而社會又需要在刑法的規(guī)制之下,因而對于主體個人的自我實現(xiàn)是受到一定的規(guī)制的。
對被害人承諾中的法益處分權限的原理和機制進行分析和探討,是為了準確地把握和理解上文中利益權衡說中積極的社會意義的內涵。被害人通過承諾的方式來表達對個人法益的處分權,但并不意味著被害人可以處分所有個人法益,這就是關于個人法益處分的界限如何界定的問題了。對于個人法益的處分權限可以從倫理、法益以及自由三個路徑去分析和討論,即個人法益處分應受社會倫理規(guī)范限制的觀點(簡稱“規(guī)范限制論”)、個人法益處分權原則不受限制的觀點(簡稱“自由中心論”)和受重大法益限制的觀點(簡稱“法益限制論”)[5]。在我國的刑法語境中,哪種觀點更為妥當解釋法益處分權限,需要作一定的分析和探討。
規(guī)范限制論通常以法益主體承諾的動機或其行為本身是否符合社會倫理規(guī)范來判斷法益主體對于法益處分的權限。規(guī)范限制論依倫理規(guī)范具有抽象性和具體性特性,又分為抽象規(guī)范限制論和具體規(guī)范限制論。抽象規(guī)范限制論具體表現(xiàn)為不預先設定違反社會倫理秩序的具體標準,而交付給實踐中的司法工作人員在具體個案中進行判斷,存在的問題是:一是標準模糊難以把握,容易導致司法擅斷;二是有強烈國家主義傾向;三是有違憲之嫌;四是有呈現(xiàn)積極的家長主義之嫌,與刑法的謙抑性有背離之勢。具體規(guī)范限制論認為社會倫理觀念需要限定于特定的范圍來限制個人對法益的處分,存在的問題有:一是該理論在德國立法背景中所不得不做出的選擇,而我國立法中并沒有確立其具體標準;二是我國刑法存在與規(guī)范限制論相矛盾之處。
自由中心論認為被害人的真實承諾原則上是否定刑法意義的法益侵害后果,因為“法秩序建構在主體的自由之上,并由主體的自由所規(guī)定”,而主體的處分自由是其自由的重要內容,法益的內容中有促進積極的處分自由的內容要素在其中。自由中心論又分為三種不同見解:一是自己決定權優(yōu)先論,該觀點認為自決權高于生命,生命也是被其主體所自由處分的。二是自由基礎限制論,該觀點認為自決權是以生命為基礎的,沒有生命就沒有自決權,因此處分生命不應該脫離法律的保護,但是對于同意致人重傷或殘疾的行為,認為承諾是有效的。三是行為自由限制論,該觀點認為法益是“法律的保護”和“利益”兩者構成,法益主體放棄法益的法的保護時,利益可能還在,但法的保護放棄后,不能說發(fā)生了構成要件預定的保護的法益侵害[5]。該說認為生命是自決權的基礎,因此需要尊重承諾無效,而重大的身體健康以及人身自由也會存在影響或者破壞主體自決權的場合,因而也需要刑法干涉。筆者認為,自己決定權優(yōu)先論過于強調個體的自由,而忽視了自由的基礎和前提。自由基礎限制論強調實施自由的生命基礎,但是把重大的身體健康排除在外,是不符合我國關于刑法的規(guī)定的,有擴大自決權之嫌。行為自由限制論對于自決權過于限制,夸大了行為自由的意義。例如,一個人身體狀況受摧殘后不能推定自由本身減少或是缺失,另外承諾給他人做奴隸也并不意味該主體感覺自我的自由有所減少。
法益限制論認為個人處分其法益原則上基于法益闕如或法益欠缺保護性,而處分法益權限制在于一些重大個人法益不能交由被害人自由處分。該說的具體思路是把法益分為個人法益和超個人法益,但有時候法益雖然專屬于個人,例如人的生命和重大健康,但是這些法益也涉及社會公共利益,因為社會是由人組成的,人的生命和重大健康作為社會存在的基石,如果遭到破壞必然會導致社會不安,因此不能由被害人自我決定,即把個體的自由決定權也作為一種利益與其他法益進行比較,重大的身體健康等法益是比法益主體的自決權更為優(yōu)越,因此法益主體不能自由處分,同時對于超個人法益中包含的國家法益和社會法益也無權作出同意[6]。筆者贊成法益限制論的觀點,因為法律不能為某一個人而設,而應為個人組成的社會來設置,尊重個人的權益不能影響到社會。人的生命是法律存在意義的前提,因此對生命的同意放棄是對法律本身的否定,這是欠妥的。個人的重大健康會對生命構成極大的威脅和挑戰(zhàn),也是會動搖法律的根基,所以這些不是自我決定權能與其相提并論的。法律限制論的觀點是從社會觀個人,因為個人并不都是完全符合法理智的,法律就像家長一樣對于個體過分張揚的個性自由給予一定的規(guī)則來束縛,以便能實現(xiàn)社會的穩(wěn)定和健康,即通過對個體的負責來實現(xiàn)對社會的負責。也就是說,法益主體同意的意思是需要在個人自我決定權與刑法家長主義這二元的視角下進行考察[1]。
被害人承諾的真實意思是在被害人本質問題基礎上引發(fā)出的一個現(xiàn)象問題,對于被害人承諾的真實意思的內容應該是由兩方面構成:一是該法益主體放棄自身的法益應該建立在正確的認知基礎上,二是法益主體放棄該法益具有任意性,只有結合這兩方面才能去更好地詮釋被害人承諾的真正的內涵。事實上,法益錯誤說是有關認知對象的理論,自律的自我決定說是有關任意性的理論,二者并非排他關系[7]108。
這是關于法益主體同意的認知層面問題,如果把認知的對象只在“存在”這一形式上進行把握的話,認知到“該物”存在就行了,也可以認同法益主體的認知對象沒有發(fā)生錯誤,進而就能推出法益主體同意的有效性。但是,僅僅認知到“存在”這一層面在現(xiàn)實中會遇到很多問題,例如,將價值高的財物認為是價值低的財物,將有用的物品認為是無用的物品,法益主體在同意處分這些財物或物品時,雖然認知事物本身客觀存在沒有錯誤,但對事物的屬性和效用發(fā)生誤解,實際上是不符合法益主體內心的真實意思的。因此,還需要法益主體對事物的效用或屬性有正確的認知,刑法也正是因為對外界存在本身就有對人的效用賦予法益性,進而得到刑法的保護,而對于事物的效用和屬性的具體認知在什么范疇內能夠說明法益主體的同意的有效性,這需要進一步具體分析和探討。
行為人的身份需要首先把握,即法益主體同意誰來實施對其侵害的行為,行為人身份的正確認知是法益主體正確認知其放棄法益的前提,因為法益主體放棄其法益并不由他自己在現(xiàn)實中實施,而是由行為人代勞,所以行為人是誰這一身份的正確認知對法益主體所作出的放棄自身的法益行為是否是真實意思的問題具有重要的意義。例如,強奸罪保護的法益是性的自我決定權,因此個人自愿處分其性行為不構成犯罪,但是性行為的發(fā)生需要以誰為對象,對于對象認知正確與否會直接影響個體對其性自由的自我處分。如行為人利用環(huán)境因素,在深夜黑燈瞎火的情況下悄然走進被害人的臥室,被害人以為是自己的丈夫而同意發(fā)生性關系,顯然被害人的同意是無效的,因為被害人對認知對象存在嚴重的錯誤,這種不正確的認知會否定被害人在當時情形下作出的同意的有效性。對象的不同一性對自我決定權的影響至關重要。個體對于性行為的自由處分的對象應該是具體到某個體,并且需要對該個體有同一性認知,對該對象識別錯誤時,是不會影響同意的有效性的,因為性行為的對象個體的外在條件對于性行為本身在法律的語境下是沒有任何關系的。因此,對于強奸罪的范疇,個體對性的自我決定權取決于性行為被施與的對象個體同一性是否存在錯誤,即在事實上與誰發(fā)生性行為是否存在錯誤。
對行為人主體身份本身沒有發(fā)生錯誤認知,但是對行為人的動機或目的認知錯誤是否構成有效同意,對行為人的動機或目的是否屬于在認知對象的屬性范疇之內,即同意這一許可權是否僅對行為人本身身份的選擇,是否包括對于主體內在的動機或目的的“屬性”的選擇。例如,在侵入住宅罪中,當行為人帶著搶劫或殺人的動機或目的,假裝借東西而被允許進入該法益主體的住宅,該同意是否有效呢?筆者認為,該同意是無效的。首先,法益主體在當時的確無法認知一個人意志和思想,但是如果被害人認識到該行為人是帶著搶劫或殺人的動機或目的肯定不會同意他進入的;其次,法益主體同意的是來借東西的人進入他的住宅,而不是允許對他施害的人進入住宅,即被害人對進入住宅的個體實際上是提出一定標準和要求的,違背該標準和要求是不符合主體同意的真實意思。當然行為人的動機或目的一定要通過外部的行為顯示出來,如果行為人沒有通過外部的屬性來顯示其內部罪惡的動機或目的,刑法是不能深入到個體的意識范疇內進行干涉的,那么法益主體的同意就是有效的。因此,刑法對于法益自由處分權的保護,不僅包括行為人本身身份的選擇,還包括行為人顯現(xiàn)于外部的“屬性”的選擇。
法益本身應包括法益存在和屬性兩部分內容,因此法益主體認知具有該法益的存在并且對該法益的屬性也要認知正確。例如,法益主體把自己的一本書賣給行為人,但是書中夾有一枚十分珍貴的郵票,法益主體沒有認知這個郵票的存在,因此對于郵票并沒有處分的意思,所以對處分郵票并不是出于法益主體的真實意思。又如,法益主體對一事物的價值認知發(fā)生錯誤,把高價值的物品當作低價值的物品處分給行為人時,一般情況下也是認為否定法益主體的真實意思。因此,對法益本身的認知,不僅要包括對法益存在的認知,還包括對法益屬性的認知,但是對屬性的認知不是漫無邊際的,這個屬性一定是與法益本身相關聯(lián)并受到法益本身限制的。
法益主體對處分放棄的權益的認知是正確的,但是對處分權益的動機存在錯誤的情況下,這時就需要探討法益主體的同意是否具有法律效力。例如,法益主體為了升職或就業(yè)的動機而愿意與他人發(fā)生性關系,筆者認為法益主體對性行為的承諾是有效的,一個人在卑鄙的動機下的行為如果事實上沒有損害到他人的法益也是應該被接受的。因此,只有單純動機的錯誤是不足以否定承諾的效果的。筆者認為,有些學者的觀點是綜合考慮法益主體動機角度來討論承諾是否出于真實意思,但是動機是良好還是邪惡是不應該否定承諾本身的效力,同時也不是刑法所規(guī)制的對象,它是指內心活動的一種寫照而已。法益主體僅僅因為同意的動機上發(fā)生認知錯誤,不能影響同意的法律效力,但是如果存在他人的誤導或者欺騙等因素而導致錯誤的認知就不是動機錯誤的問題了,法益主體的同意的效力就不能簡簡單單地用單純的動機錯誤這一原理進行解釋了,單純的動機錯誤應該在法益主體自身的因素而導致的這一語境下去解讀了。
最后討論一下法益主體在同意上認知發(fā)生錯誤原因的問題,可以分為基于法益主體人格缺陷的錯誤認知和基于他人的欺騙而發(fā)生錯誤認知兩類來討論。認知錯誤又可以分為動機錯誤和事實錯誤,動機錯誤和事實錯誤不是相對的,是可以相互轉化的,如果是基于法益主體人格缺陷而發(fā)生動機錯誤,一般是肯定法益主體的同意的法益效力。例如,甲以為砍去小拇指就可以逃避法律對其偷竊罪的追究,就讓乙?guī)退车粜∧粗福@就是動機錯誤。而甲把砍掉小拇指可以逃避法律追究的想法告知給乙,然后讓乙砍去其小拇指,這就變成了事實錯誤,因為對甲來說砍掉自身小拇指的性質是在洗罪,不是在傷害自己。由于行為人乙是無法感知甲的內心活動,因此法益主體甲如果沒有把內心的動機通過外部行為表現(xiàn)出來,行為人乙是無法探知的,行為人乙不能因為無法探知甲的內心活動變化而在有罪和無罪之間徘徊。基于事實發(fā)生錯誤的認知而同意是否具有法律效力,需要具體分析。在一個值得明顯懷疑的情形中,行為人應當設法積極查明承諾人的真實意思,至少應當消極地等待承諾人改正他因為疏忽明顯地發(fā)生的錯誤[8]?;谒说钠垓_而發(fā)生的事實錯誤,一般是否定法益主體同意的法律效力的,因為法益主體由于欺騙而發(fā)生事實錯誤是關系到法益本身認知的錯誤,如果因為他人的欺騙沒有發(fā)生事實錯誤,但是對于事實的動機發(fā)生了錯誤的話是否肯定法益主體同意的效力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能一概否定同意的效力,也不能一概肯定同意的效力。例如,行為人欺騙法益主體說:“只要你和我睡一覺,我就讓你升職?!奔词挂院笮袨槿藳]有幫助該法益主體實現(xiàn)升職,一般情況下該法益主體的同意也會被認為有效的。但是,如果行為人欺騙該法益主體說:“如果把小拇指砍下了,我就給你十萬元?!痹摲ㄒ嬷黧w真的把小拇指砍下來,行為人沒有給其十萬元,一般情況下會認為該法益主體的同意是無效的。這兩個例子都是因為他人的欺騙而發(fā)生的動機錯誤,不過兩者關于法益主體的同意的效力卻截然相反,這其中的矛盾是因何種原因所致,筆者在下文自我決定的任意性判斷上進行分析和探討。
法益主體自我決定的任意性判斷取決于該主體在放棄法益進行抉擇之際是否存在選擇的可能性。對這種選擇的可能性判斷目前有兩種觀點:一種是主觀說,該說以法益主體自己的價值觀和心理狀態(tài)來判斷自己放棄該法益是否具有選擇的可能性;另一種是客觀說,該說以一般人的概念來判斷法益主體放棄法益是否具有合理性。認為法益主體放棄自身法益選擇的可能性基于其自身的價值觀和心理狀態(tài)更為準確和真實,因此比較傾向于主觀說。
法益主體對放棄法益沒有選擇性最好的例證就是基于他人的強制而違背自己真實意思而發(fā)生的承諾,即法益主體在面臨他人威脅或強制而理性放棄自己法益的行為,但是法益主體是否只要被他人強制就一定沒有選擇的可能性呢?這就不一定了,需要對強制的程度以及附隨情況進行全面的考察,來查明強制本身是否足以壓制法益主體的意志自由,這樣才能更為精準地得出法益主體放棄法益是否具有選擇的可能性。有學者認為在“緊急狀態(tài)的錯誤”的情況下,即使不能存在有關法益的錯誤,也能以不存在選擇可能性為理由,否定同意的任意性[7]11。例如,行為人騙狗主人說,他的狗在外面瘋狂咬人,需要立刻射殺,狗主人只能同意,因為在理論上行為人基于對動物防衛(wèi)或緊急避險在法律上是正當?shù)摹.斎贿@種情況下又涉及到正當化事項錯誤的問題,也是對法益的相對價值發(fā)生錯誤認知,可以與上文的法益本身錯誤相銜接來討論。但是有些情況的“緊急狀態(tài)的錯誤”下法益主體不具有“絕對的任意性”,而是發(fā)生在“相對的任意性”的場合,例如欺騙某人發(fā)生火災,不趕快跳樓就會被燒死,于是該人從二樓跳下去受傷了。在這種情況下,該人當然可以選擇留在原地等死,但是很難想象一個正常理智的人會這樣做,這種“相對的自由”情況下也是可以否定法益主體的同意的有效性。又比如,欺騙某人把獻血可以救助急需救助的人,如果不救那人會立刻死去,而實際上是把該人所獻的血賣出去掙錢。該人也可以見死不救,但是出于救人的善心和危急情況的判斷,該人同意獻血,這種緊迫情形對該人產生巨大的壓力,他的同意效果產生質疑,應遭到否定。因此,人們在面對自然或者人為因素而被限制自由時,本身應該具有的自由與因自然或人為因素而限制的自由之差對一般理性的人受到強烈限制,進而后續(xù)的選擇是一個理性的行為,是可以否定法益主體的同意的有效性的,因此在因受騙而產生危險回避或規(guī)避的場合,法益主體很難作出不同意的意思,此時被害人心理狀態(tài)與脅迫下的心理狀態(tài)并無二致[2]。關于戲言性承諾,本文認為法益主體對于放棄法益意思抉擇過程中本身就是否定的,雖然形式上表現(xiàn)和實質上表現(xiàn)也存在一定差距,但是通過常規(guī)理性是可以判斷法益主體的實際意思是不是戲言性意思,因此戲言性承諾是否定法益主體同意的法律效力的。
最后討論一下上述因他人欺騙法益主體發(fā)生動機錯誤的問題。這個問題是和放棄法益的任意性有關,為什么法益主體因欺騙發(fā)生的動機錯誤在不同情形下會在同意的有效性發(fā)生分歧和偏差,就是各個具體罪名法益本身的問題,像強奸罪的法益不是性權利,而是關于性的選擇權本身,強奸罪刑法所保護的法益就是法益主體處分性行為選擇權的問題,只要對象沒有發(fā)生錯誤,行為沒有發(fā)生誤解,動機錯誤是不會影響同意的效力的。但是,如果是故意傷害罪,其保護的法益是人的生理機能的健全,不是關于處分人的生理機能的健全是否具有選擇的權利,因此動機錯誤會對法益主體的同意的有效產生影響。如果該具體罪名所保護法益就是關于法益主體對某一利益的選擇權時,其動機錯誤是不會影響其同意的有效性的,但是如果該具體罪名所保護法益是某一利益本身而不是衍生出來的其他利益時,法益主體因欺騙而發(fā)生的動機錯誤是會影響其放棄該法益的真實意思的。
本文先對被害人承諾的本質進行探析,進而對被害人承諾的真實意思的內部構造進行探討,關于本質問題,其正當化的法理依據(jù)上支持法益衡量說,法益處分權限上支持法益限制說。關于被害人真實意思的內容構造上,從法益主體的正確認知和放棄法益的任意性兩方面進行論述,提出了把被害人的動機錯誤判斷與法益的內容相結合進行考量,如果該行為人侵犯的法益本身就是一種處分權的話,被害人的動機錯誤并不影響其同意的效力。探究被害人承諾的真實意思,需要從內到外,從反及正,以嚴謹?shù)倪壿嬎季S細細地分析和思考,從本質探求根源,從反面映照真相,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才能更為深入探知被害人承諾的真實面貌和全景,才能更為準確地把握和了解被害人承諾的真正內涵和外延,從而更好地指導實踐,用理論之根來培養(yǎng)更為結實有力的實踐之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