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饒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江西 上饒 334001)
作為處于南宋時期同一時代的“雙子星座”,朱熹與辛棄疾,一個被陳亮稱為“以聽上帝之正命”[1]114的“人中之龍”[1]323,一個被譽為“足以荷載四國之重”的“一世之豪”[1]114;一個是投身教育、窮研理學的一代儒宗,一個是叱咤風云、善戰(zhàn)疆場的百世奇杰。這樣的兩個人竟會結(jié)成莫逆之交,似乎令人不可思議。梁啟勛先生說:“先生(辛棄疾)交游雖廣,但擇友甚嚴。唯與朱晦翁、陳同甫二人交情最篤……”[2]可見,二人不僅是朋友,而且情誼深厚,有口皆碑。
朱熹與稼軒的交游以切磋政事的同僚關系始,以肝膽相照的摯友終,二人也時相詩詞唱和,砥礪學問,感情隨著交往的深入日益加深。
朱熹與稼軒相識于信州。鄧廣銘先生《辛稼軒年譜》謂“稼軒與朱熹相識始于何時,概無可考”[3]203,此說值得商榷。謝水華、程繼紅認為,朱、辛二人初次相識當在淳熙五年(1178)[4],這個說法筆者頗為認同。據(jù)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這年八月,時朱子第十一次出閩,道經(jīng)鉛山紫溪,往弋陽哭迎好友劉珙之柩[5]606。而本年夏秋之際(約七月),稼軒恰從朝中代張栻出為湖北轉(zhuǎn)運副使,八月仍在上饒[3]177?!吨熳诱Z類》卷一百十一《論民》云:“福建賦稅猶易辦,浙中全是白撰,橫斂無數(shù),民甚不聊生,丁錢至有三千五百者。人便由此多去計會中使,作宮中名字以免稅。向見辛幼安說,糞船亦插德壽宮旗子。某初不信,后提舉浙東,親見如此?!盵6]3558據(jù)朱熹《辛丑延和奏劄三》“方具辭免之間,忽于九月二十二日恭被改除之命”[7]518,朱熹于淳熙八年(1181)九月方改除提舉浙東常平茶鹽,《語類》中“向見辛幼安說”“后提舉浙江,親見如此”云云,則說明在淳熙八年之前他們二人已經(jīng)結(jié)識并曾見面。很明顯,朱、辛于淳熙五年初次見面時討論的就是福建尤其是浙江的賦稅問題,而稼軒透露的信息,為后來提舉浙東茶平常鹽的朱熹所證實。
朱、辛二人雖已相識,可稱朋友,但當遇上公事時,朱熹可是秉公執(zhí)法,毫不含糊的。淳熙八年(1181)春天,時任江西安撫使的稼軒用商船販運牛皮(牛皮是當時朝廷明令禁止買賣的軍用物資),船經(jīng)九江,被當?shù)毓賳T知南康軍朱熹截獲,鬧得好不尷尬。在寫給友人黃灝的信中,朱熹詳細講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
辛帥之客舟販牛皮過此,掛新江西安撫占牌,以帟幙蒙蔽船窗甚密,而守卒僅三數(shù)輩。初不肯令搜檢,既得此物,則持帥引來,云“發(fā)赴浙東總所”。見其不成行徑,已令拘沒入官。昨得辛書,卻云“軍中收買”。勢不為已甚,當給還之,然亦殊不便也。因筆及之,恐傳聞又有過當耳。[8]
因聽到消息后稼軒及時去信疏通解釋,朱熹雖然頗感無奈,最終還是放行了。但是為了防止訛傳,卻又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友人。牛皮事件對朱、辛雙方來講都有些尷尬,卻并未影響他們此后的交往。
淳熙八年(1181)冬十一月,稼軒改除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十二月,因諫官王藺劾奏其“奸貪兇暴,帥湖南日虐害田里”[9]4004,落職罷新任,隨即退居上饒帶湖。這年冬天,朱熹入都奏事經(jīng)上饒,曾順道參觀了帶湖別墅(應該沒有與稼軒見面),“以為耳目所未嘗睹”[1]382。
淳熙十五年(1188)四月,朱熹以江西提刑入京奏事,再經(jīng)上饒,與閑居在家的稼軒見面。二人交流了政事經(jīng)驗,朱熹還毫不客氣地指出稼軒為政時存在輕躁、不能克私的弱點。
紹熙三年(1192)春,起為福建提點刑獄后,稼軒重新踏入仕途。紹熙四年(1193)秋九月,加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紹熙五年(1194)秋七月,“以臣僚言其殘酷貪饕,奸臟狼藉”[9]4046,罷帥任,主管建寧府武夷山?jīng)_佑觀。自紹熙三年春至紹熙五年秋這近三年的時間里,稼軒守福建,朱熹閑居建陽,由于建陽恰處在臨安——信州——福州這條稼軒赴任還朝路線的中途,因地利之便,兩人得以頻頻見面。
紹熙三年春,稼軒被起任福建提點刑獄。朱熹聽聞后十分高興,特走札致賀;稼軒以啟通問,朱熹再答以啟。朱熹書、稼軒啟均已亡佚,今僅存朱熹啟,文云:
光奉宸綸,起持憲節(jié)。昔愚民犯法,既申震詟之威;今圣上選賢,更作全安之計。先聲攸暨,慶譽交興。伏惟某官,卓犖奇材,疏通遠識。經(jīng)綸事業(yè),有股肱王室之心;游戲文章,亦膾炙士林之口。軺車每出,必著能名;制閫一臨,便收顯績。茲久真庭之逸,爰深正寧之思。當季康患盜之時,豈張敞處閑之日?果致眷渥,特畀重權。歌《皇華》之詩,既諭示君臣之好;稱直指之使,想潛消郡國之奸。第恐賜環(huán),不容暖席。熹茍安祠祿,獲托部封。屬聞斧繡之來,嘗致鼎裀之問。尚煩縟禮,過委駢緘。雖雙南金,恐未酬于鄭重;況一本薤,亦奚助于高明?但晤對之有期,為感欣而無已。[7]4414
文中“卓犖奇材”“疏通遠識”“經(jīng)綸事業(yè)”“膾炙士林之口”諸語是對稼軒才識、事業(yè)、文章的極高評價,說明朱熹此時對稼軒極為推重?!爱敿究祷急I之時,豈張敞處閑之日”,則表明朱熹對稼軒此次福建任職有所期許。此時二人尚未見面,所以朱熹才會說“晤對之有期”“為感欣而無已”,顯而易見,朱熹對即將到來的會面充滿了期待。
隨后,稼軒赴福州就任,途經(jīng)建陽,特地拜訪朱熹。當時陸九淵知荊門軍,稼軒向朱熹盛贊陸在荊門的政績。這年四月十九日,陸九淵接到朱熹致信,信中朱熹談及自己與稼軒的會面:“近辛幼安經(jīng)由,及得湖南朋友書,乃知政教并流,士民化服。”[10]稼軒此次會晤朱熹的主要目的,是征求他對自己福建施政的意見。這次問政在《朱子語類·中興至今日人物下》中是這樣記載的:
辛幼安為閩憲,問政。答曰:“臨民以寬,待士以禮,馭吏以嚴。”[6]3503
三句話可謂金玉良言。稼軒為政一向通曉治民,擅長治軍,然馭吏以嚴往往有余,待民以寬卻常有不足,朱熹的意見正中肯綮,稼軒極為敬服,完全采納了。
紹熙三年(1192)六月,朱熹考亭新居落成。稼軒或因送薛叔似入都至建陽,特意來賀[5]1070。這次會面,他們主要討論的是,在閩中采取何種措施以放寬民力,而經(jīng)界、鈔鹽成為核心議題。其時福建各地土地兼并盛行,鹽法弊壞,老百姓苦不堪言, 怨聲載道。稼軒再次起用后,下定決心要有所作為,因而政事極為積極。而朱熹恰巧此前(即紹熙元年至二年)在漳州任上剛剛推行過經(jīng)界法和鹽法,積累了一定的經(jīng)驗。遺憾的是,原本朝廷發(fā)布詔告,同意二法同時在泉州、汀州施行,卻在泉州民間受到了豪強大族的強力抵制,最后只好不了了之,朱熹也因此憤而辭職。如今,二人一個一心想有作為,特意移樽就教;一個曾經(jīng)心灰意冷,又被對方的積極熱情、果敢有為燃起希望,可謂一拍即合?;厝ズ?,因為得到朱熹的指導,稼軒大受鼓舞,立即向朝廷上《論經(jīng)界鈔鹽法札子》奏札,就此掀開了八閩各州大規(guī)模施行經(jīng)界鈔鹽法的序幕。而朱熹卻因“與憲車(指提刑辛棄疾)相款”,助其上疏請行經(jīng)界鈔鹽,“大得罪于鄉(xiāng)人”[7]5215。
是年末,稼軒被召赴行在。四年(1193)春,途次建陽,再次訪朱熹于考亭。上年冬十二月,朱熹有知靜江府兼廣南西路經(jīng)略安撫使命,請辭。正月,有旨趨之任。稼軒力勸朱熹赴任。事見朱熹《與劉晦伯書》:“饒廷老歸,聞諸公相許,已有成說。而辛卿適至,以某嘗扣其廣右事宜,疑其可以強起,乃復留宿?!盵7]5215此時,陳亮也恰巧來訪朱熹,三人講學論政,頗為暢快。稼軒還盛贊朱熹弟子——時任信州永豐縣令的潘友文政績突出,“以為文叔愛其民,如古循吏”[1]276。
受朱子啟發(fā),稼軒早就有意在閩推動儒學教育,整頓士林之風。紹熙四年(1193),稼軒著手修建、整頓福建郡學,得朱熹大力相助。次年朱熹寫給福州州學教授常濬孫的信中說:“聞學中諸事漸有條理,尤以為喜。學校規(guī)矩雖不可無,亦不可專恃。須多得好朋友在其間表率勸導,使之有向慕之意,則教者不勞而學者有益?!盵7]3242常濬孫正是在稼軒的授意下,才對郡學進行整頓,并修建經(jīng)史閣等的。《八閩通志》載:“詹體仁,字元善……直龍圖閣、知福州……在郡嘗出錢助修郡學,以畢前守辛棄疾之功?!盵11]511而同書卷七十三亦有“閩縣經(jīng)史閣……帥守辛棄疾重修,仍扁曰‘經(jīng)史’,朱熹為記”[11]1026的記載。可見,稼軒在閩整頓郡學取得成功,并傳為佳話,實在也有朱熹的功勞。
同年,朱熹致劄福建漕司論鹽法,認為于民無利,勸罷鬻鹽*朱熹《與漕司劄子》說:“正緣鹽不可賣,是以不得已而為此。今乃不察,而必使之抱賣他州外縣可賣冰賣之增鹽,至于移貴就踐,倒置煩擾,則又未論于民有無利害,而善理財似亦不肯如此?!诿裼泻?,于官無利,其理甚明?!_慈特不下司,密行考究,特賜住罷,百里幸甚。”見《朱熹集》卷二十九,第1231頁。。辛棄疾大約從僚屬處看到朱熹信件,立即予以采納,讓朱熹感欣慰。他在寫給弟子黃干的信中提到了這件事:“辛卿鬻鹽,得便且罷,卻為佳?!盵7]5130
紹熙五年(1194),稼軒效朱熹社倉之法,在福州建備安庫[5]1112。
在稼軒仕閩的這近三年的時間里,辛、朱二人雖然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前線全力實施,一個背后出謀劃策,卻配合無間,令到政行,福建的面貌大為改觀,稼軒亦聲名鵲起。朱熹《答趙尚書》云:“閩中自得林、辛,一路已甚幸?!盵7]1225看到朱熹與稼軒關系密切,有朋友便來請朱熹為其兄長寫推薦信,以求取稼軒處的職位,朱熹回信說:“沒奈何,為公發(fā)書。某只云,某人為某官,亦老成諳事,亦可備任使。更須求之公議如何,某不敢必。辛棄疾是朝廷起廢為監(jiān)司,初到任,也須采公議薦舉。他要使一路官員,他所薦舉,須要教一路官員知所激勸是如何人。他若把應付人情,有書來便取去,這一任便倒了?!盵6]3503朱熹雖然給朋友寫了薦書,但也說明仍然必須走正常的“公議”途徑,并一力為稼軒承擔,這固然是朱熹自己謹嚴處世原則的體現(xiàn),也可看出其作為朋友對稼軒的愛護。
朱熹與稼軒二人均是胸懷天下的志士,都富報國的熱情,因而,在二人交往的過程中,政事的討論占據(jù)了很大的比例。但與此同時,二人也雅好辭章,故過從往來之際,宴飲游賞之余,也常常發(fā)諸吟詠,詩詞唱和頻仍。
目前所能看到的朱、辛二人最早的詩詞往來當為淳熙八年(1181)重陽節(jié)稼軒寫給朱熹的賀壽詩《壽朱元晦二首》,今錄其一如下:
西風卷盡護霜筠,碧玉壺天月色新。鳳歷半千開誕日,龍山重九逼佳辰。
先心坐使鬼神伏,一笑能回宇宙春。歷數(shù)唐虞千載下,如公僅有兩三人。[12]79
是年九月,稼軒至知江陵兼湖北轉(zhuǎn)運副使任,給朱熹寄來問候。詩中“龍山”便是指江陵郊外的龍山。朱熹的生日在九月十五,故有“重九逼佳辰”之語。重九登高之際會惦念起朱熹的生日在即,并寄去賀壽詩,說明此時二人已經(jīng)認識,但從前文可以看出,關系并不熟稔?!皻v數(shù)唐堯千載下,如公僅有兩三人”的評價雖然極高,但多少有些客氣的成分。
隨著交往的深入,此后二人的詩詞唱和日益增多,關系也日益親密。
淳熙九年(1182)八月,朱熹改除江西提刑。九月十二日,上狀辭免,同日,去任南歸。途經(jīng)上饒,拜訪韓元吉。第二日,韓元吉約徐安國,與朱熹同游上饒縣南巖。稼軒聞訊后攜酒菜至。這就是后來韓淲在《訪南巖一滴泉》中追憶的情形:“憶昨淳熙秋,諸老所閑燕?;掴殖止?jié)歸,行李自畿甸。來訪吾翁廬,翁出成飲餞。因約徐衡仲,西風過游衍;辛帥倏然至,載酒俱肴膳。四人語笑處,識者知嘆羨?!盵13]四人縱談詩酒,好不快意。興之所至,朱熹寫下《詠南巖》詩:
南巖兜率境,形勝自天成。崖雨楹前下,山云殿后生。
泉堪清病目,井可濯塵纓。五級峰頭立,何須步玉京?[7]5718
朱熹到信州拜訪的是韓元吉,并非稼軒。而韓元吉第二天領朱熹游南巖時,也并未通知一城之北的稼軒,稼軒卻自己主動前來。結(jié)合前面稼軒主動給朱熹寄賀壽詩,可以初步判定,朱、辛二人的交往過程中,稼軒是較為主動的。四人賦的詩被后人刻在南巖的巖壁上,因而,韓淲才會生出“摩挲題字在,苔蘚忽侵遍。壬寅到庚申,風景過如箭”[13]的感慨。
紹熙三年(1192)冬,稼軒召赴行在。四年(1193)正月,稼軒訪朱熹于考亭。八月,在朝中只做了幾個月大府卿的稼軒調(diào)任福建安撫使。由臨安赴任途中,再次途經(jīng)建陽,與朱熹相會。共商政事之余,稼軒“嘗同朱熹游武夷山,賦《九曲棹歌》”[14]12165。二人泛舟九曲,詩興大發(fā),朱熹吟唱起了自己十年前(即淳熙甲辰1184年仲春)筑武夷精舍與友人游九曲時所作的《武夷棹歌》:
武夷山上有仙靈,山下寒流曲曲清。欲識個中奇絕處,棹歌閑聽兩三聲。
一曲溪邊上釣船,幔亭峰影蘸晴川。虹橋一斷無消息,萬壑千巖鎖翠煙。
二曲亭亭玉女峰,插花臨水為誰容?道人不復荒臺夢,興入前山翠幾重。
三曲君看架壑船,不知停棹幾何年。桑田海水今如許,泡沫風燈敢自憐。
……
九曲將窮眼豁然,桑麻雨露見平川。漁郎更覓桃源路,除是人間別有天。[7]383-384
這組用民間樂歌形式寫就的組詩,第一次全面描繪了武夷九曲溪的全貌,語言優(yōu)美,抒情真切,成為膾炙人口的絕唱,歷代詩人唱和不絕。
聽罷朱熹的吟唱,稼軒亦乘興作《游武夷作棹歌呈晦翁十首》。其中第九首云:
山中有客帝王師,日日吟詩坐釣磯。費盡煙霞供不足,幾時西伯載將歸?[12]74
稼軒眼中的朱熹,儼然是一個隱臥山中的“帝王師”,他盼望終有一天,會有一個如“西伯”一般的賢君,來把這個志不得申的才子裝載入朝。
稼軒本是武將出身,平生更重外在功利。而朱熹卻為一代儒宗,身心寄托于道德性理。一個重外化,一個偏內(nèi)省。從表面上看,這兩人似乎很難有交集。然而事實卻是,成長于金人統(tǒng)治區(qū)的稼軒,自幼年就受到祖父辛贊的教導,立下了抗金復國,重整河山的壯志;20歲便聚眾起兵,21歲率50人的敢死隊突入50萬眾的金兵營帳生擒叛徒張安國……而朱熹同樣自青年始就抱有復國理想,早在隆興元年(1163),朱熹就曾說過“今日所當為者,非戰(zhàn)無以復仇,非守無以制勝,是皆天理之自然”[7]508,慶元四年(1198)又在《聘士劉公先生(即劉勉之)墓表》中說“是時國家南渡,幾十年謀復中原以攄宿憤,未有一定之計”[7]4613。正因為他們有著抗金復國的共同理想,才能成為相交日深的摯友。在朱、辛二人的交往過程中,除了政事商討、詩詞唱酬以外,思想上也發(fā)生激烈的碰撞與交流。尤其是稼軒,慢慢受到朱子理學的影響,并接受了理學的部分觀點。
據(jù)前文可知,朱、辛二人相識不久后稼軒即被罷官,隨即退隱信州帶湖十年。此時的稼軒內(nèi)心深處始終存著用舍行藏的矛盾:一方面充滿著英雄失志的悲哀,如《水調(diào)歌頭》所云“雕弓掛壁無用,照鼎落清杯”[15]118;一方面又借狂歡醉酒、山水清賞試圖進行非理性的消解,如“并竹尋泉,和云種樹,喚作真閑客”[15]179、“休說往事皆非,而今云是,且把清尊酌”[15]179等。然而,不論是竹泉云樹還是清尊杯酒,作為“悲”的消解物,都只能是暫時的。要想真正地從內(nèi)心深處獲得解脫,就只能靠“向里來”的修養(yǎng)功夫。這也是稼軒“退居期間能與朱熹訂交成知己,朱熹能給予其精神啟悟的最主要的內(nèi)在原因”[16]。淳熙十四年(1187),稼軒改周氏泉為瓢泉,正是出于對顏回“一瓢自樂”的道德人格境界的景仰。而在朱熹的眼中,“簞瓢之樂”所以“樂”,正是因為“顏子私欲克盡,故樂”[6]794。很顯然,稼軒對顏回安貧樂道精神的敬服,已蘊含著他對理學的親近。在《偶作三首》其三中他寫道:
老去都無寵辱驚,靜中時見古今情。大凡物必有終始,豈有人能脫死生。
日月相催飛似箭,陰陽為寇慘于兵。此身果欲參天地,且讀《中庸》盡至誠。[12]209
辛更儒先生《辛棄疾集編年箋注》將此組詩系在開禧三年(1207)。此時,稼軒已到人生的暮年,這幾乎可以算做是詩人的臨終悟道之作了。從詩的尾句可以看出,此時的稼軒已經(jīng)從早期僅限于儒家的濟世養(yǎng)身、出世入世的思考,而發(fā)展為以至誠之心來參究天地、生死之大道的理性思考。這是稼軒主動加強理學修養(yǎng)的表現(xiàn),也表明他已經(jīng)深契于朱子之理學。
而稼軒理學修養(yǎng)的不斷加強,是與得以親炙理學,得到朱熹數(shù)次當面的教導密不可分的。
淳熙十五年(1188)三月,朱熹入臨安奏事,過上饒,與稼軒會面。他一方面指出稼軒為政輕躁的缺點,同時以“明理克己,向里用心”相期,希望他事業(yè)更加“偉俊光明”。此次會面情形及交談內(nèi)容,朱熹在臨安奏事歸閩后,曾寫信告訴金華杜叔高:
示喻克己之說,甚慰所望……然克己固學者之急務,亦須見得一切道理了了分明,方見日用之間一言一動何者是正,何者是邪,便于此處立定腳跟。凡是己私,不是天理者,便克將去,不但輕躁二字也。辛丈相會,想極款曲。今日如此人物豈易可得?向使早向里來,有用心處,則其事業(yè)俊偉光明,豈但如今所就而已耶!彼中見聞,豈不有小未安者?想亦具以告之。渠既不以老拙之言為嫌,亦必不以賢者之言為忤也。[7]3093
淳熙十六年(1189),杜叔高曾到上饒拜訪辛稼軒,而此前朱熹曾寫信委托他勸說稼軒“早向里來有用心處”,即他曾對陳亮的要求“粹然以醇儒之道自侓”,而稼軒都虛心接納了,這讓朱熹非常高興。
紹興四年(1193)八月,在朝中僅任職幾個月大府卿的稼軒調(diào)任福建安撫使。赴任途中,再次與朱熹相會。二人商討政事、共游武夷之余,還討論了學術問題,稼軒對朱熹的治學及重視心性修養(yǎng)等問題有了較深的了解,而朱熹也開始慢慢接受稼軒的一些主張。當夜,朱熹為稼軒兩個書齋題寫“克己復禮”“夙興夜寐”二匾,勉勵鞭策他克服自己所短,貴在堅持。
慶元五年(1199),稼軒退居鉛山,朱熹來書復以“克己復禮”相勉。對此,元人袁桷評論說:“晦翁嘗以‘卓犖奇才,股肱王室’期辛公,此帖復以‘克己復禮’相勉,朋友琢磨之情備矣。嘗聞先生盛年以恢復為最急議,晚歲則曰:用兵當在數(shù)十年后。辛公開禧之際亦曰:更須二十年。閱歷之深,老少議論自有不同焉者矣?!瓚c元四年公復殿撰,此書蓋戊午歲以后所作,至六年則文公夢奠矣。今觀此帖,益知前賢講道,彌老不廢,炳燭之功,良有以也夫!”[17]所謂“朋友琢磨之道”,其實更多的是朱熹對稼軒的勉勵。而朱熹通過對稼軒持之以恒的引導,終于取得一定成效,也無怪乎袁桷要說他講道“彌老不廢”了。
宋寧宗紹熙五年(1194),因右相趙汝愚首薦,朱熹入都任煥章閣待制兼侍講,開始在御前講經(jīng),并趁機向皇帝彈劾左相韓侂冑“擅權害政”的罪狀。孰知卻被韓氏反將一軍,罷侍講職。慶元三年(1197)冬,韓侂胄等在打垮趙汝愚后,把矛頭對準了朱熹。道學被宣布為“偽學”,朱熹被列為“偽學逆黨”之魁,受牽連遭迫害的官員士子多達59人,史稱“慶元黨禁”。一時間朱熹的門生故舊過其家門“凜不敢入”,學人皆不敢自稱儒生。慶元六年(1200)三月,久病的朱熹“正坐整衣冠,就枕而逝”,時年71歲。朱熹去世時,朝廷下令禁止其朋友、門人到考亭會葬。在政治高壓下,朱熹的門人故舊很多都不敢前來送葬。但稼軒卻獨獨不怕風險連累,義無反顧地作文往哭之,祭文曰:“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14]12165-12166表達對友人離世的萬分悲痛!同時,他還寫下《感皇恩·讀〈莊子〉,聞朱晦庵即世》一詞以示悼念:
案上數(shù)編書,非莊即老。會說忘言始知道;萬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霽,青天好。一壑一丘,輕衫短帽。白發(fā)多時故人少。子云何在,應有玄遺草。江河流日夜,何時了?[15]487
稼軒以漢代揚雄所作《太玄》經(jīng)比擬朱熹的著作,并化用杜甫的“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稱頌朱熹的文章、事業(yè)不朽。從中,我們不難看出稼軒對朱熹肝膽相照的真摯友情!
辛棄疾與朱熹,一位是雄才偉略的將才,一位是門生遍天下的學人,二人不尋常的交往令人感動。朱稱辛是“今日如此人物,豈可易得”的人才,贊他“卓犖奇才,疏通遠識!”對其弟子說:“辛幼安是個人才,豈有使不得之理!”[6]3179辛對朱亦十分敬佩,稱其學術成就“歷數(shù)唐堯千載下,如公僅有兩三人”。他們相交二十余年,從泛泛的同僚之交到肝膽相照的知己,以政事討論始,以理學講論終。朱、辛二人的深情厚誼讓我們看到了一對文化巨匠的惺惺相惜、榮辱與共;也讓今天的我們感受到了,只有建立在共同人生理想基礎上的友情,才能經(jīng)受得住歷史的云煙,才能真正給予人啟迪和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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