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恬

引 言

根據(jù)《傳媒的四種理論》，除了共產(chǎn)主義國家之外，“大多數(shù)國家至少在理論上都以自由至上主義作為其社會組織和政治組織的基礎(chǔ)”*弗雷德里克·西伯特等著. 《傳媒的四種理倫》. 戴鑫譯.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第30頁。。包括法國在內(nèi)的民主政府管理傳媒的原則均受到了17至18世紀發(fā)展起來的自由主義的影響。由于一代又一代法國哲學家對自由進行了多角度的深入研究和探討，“自由”已經(jīng)不僅僅是法國各處篆刻在建筑物上的國家格言，也是法國人心目中的核心價值觀之一，媒體發(fā)展也深受其影響。1789年，自由和平等作為根本原則被寫入《人權(quán)宣言》，言論、著述和出版自由獲得肯定。近一個世紀之后，法國于1881年出臺《新聞自由法》，正式確認了報刊的自由地位。又過了一個世紀，1982年的《視聽傳播法》賦予視聽媒體以自由，取消國家壟斷。而2008年時任總統(tǒng)薩科齊(Nicolas Sarkozy)宣布取消公共電視臺廣告，引起了干涉媒體自由的質(zhì)疑。進入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法國發(fā)生多起震驚世界的恐怖襲擊，又引起了關(guān)于政府是否應該監(jiān)督社交網(wǎng)絡(luò)的討論。技術(shù)不斷改變著法國的媒體生態(tài)，關(guān)于媒體自由的討論和實踐從未停止。究竟法國媒體的自由是怎樣的自由？從何而來？現(xiàn)狀是否如當初法國媒體人所追求的？本文將從法國媒體爭取自由的歷史、媒體中的雙重標準以及資本與媒體的關(guān)系三個角度對此進行探討，以期了解法國媒體的真實自由度。

一、 法國傳統(tǒng)媒體的發(fā)展：斗爭與自由

法國傳統(tǒng)媒體發(fā)展歷史體現(xiàn)了法國傳媒業(yè)乃至整個法國的核心價值觀。從報刊的發(fā)端和發(fā)展，到20世紀視聽媒體的快速崛起，傳統(tǒng)媒體的發(fā)展過程為現(xiàn)今法國傳媒定下了最基本的論調(diào)。

1．法國報刊爭取自由的斗爭歷程

從歷史上看，“印刷媒體作為第一個出現(xiàn)的媒體，在為確立自由至上主義的自由原則而展開的斗爭中最為活躍。特別是報紙，帶頭反抗國家降低它們地位，限制它們功能的做法”。*同上，第50頁。這在法國報刊歷史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法國報刊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時期，與其他國家的貿(mào)易引發(fā)了人們對外界信息的渴求和好奇。從15世紀末起，法國社會上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些手抄的小報，除了刊登戰(zhàn)爭、節(jié)慶活動等重大新聞以及社會新聞以外，還會表達對政權(quán)的不滿。因此小報很快就被當局禁止發(fā)行。1631年，法國第一份官方報紙《公報》(LaGazette)誕生，隨后官方又發(fā)行了《學者報》(LeJournaldesSavants)和《信使報》(LeMercure)。這些報紙除發(fā)布皇家新聞之外，多與文學藝術(shù)相關(guān)，不涉及政治評論。

法國報刊真正開始爭取自由始于法國大革命前夕。三級會議重開之后，以資產(chǎn)階級為代表的第三等級派別紛紛刊發(fā)政治小冊子，逐漸發(fā)展成為定期發(fā)行的刊物。隨著路易十六的倒臺，法國報刊進入了歷史上少有的完全自由時期，所有的政治派別均可以刊發(fā)報紙，沒有任何限制。這些新生的報刊多圍繞政治主題發(fā)表文章，許多文章甚至帶有極端攻擊性和粗俗的詞句以強調(diào)和渲染自己的政治立場。但這種自由非常短暫，雅各賓派的恐怖統(tǒng)治一開始，報刊首當其沖受到打壓。此后一直到1870年，法國政權(quán)更替頻繁，當權(quán)者都盡力控制報刊、壓制反對的聲音。

第三共和國成立之后，法國終于進入相對穩(wěn)定的時期，經(jīng)濟得到快速發(fā)展。此時技術(shù)的進步和廣告的引入都促進了報刊成本的降低，從而產(chǎn)生了廉價報刊，其影響力擴大到最底層的民眾。同時，議會制的發(fā)展引起了民眾對于政治討論的巨大興趣，而1881年《新聞自由法》的頒布又從法律上確認了報刊的自由地位，也就給這種政治討論創(chuàng)建了新的空間。于是，報刊用簡明幽默的漫畫表現(xiàn)政治話題和諷刺政治人物，吸引了一大批讀者。19世紀末德雷福斯事件(Affaire Dreyfus)中，《小巴黎人報》(LePetitParisien)、《小日報》(LePetitJournal)等廉價報紙對事件不斷跟進，用漫畫表現(xiàn)事件的沖突性和戲劇性，既促進了本身的銷量，也讓所有民眾持續(xù)關(guān)注案件。而著名作家左拉(émile Zola)在《震旦報》(L’Aurore)上發(fā)表的文章《我控訴》(J’accuse...)將媒體論戰(zhàn)推向高潮，支持和反對的聲音都可以被聽到。即使左拉此后因參加游行被捕，許多報社并未因此退縮，公開支持左拉的言論不斷增加。最終在輿論的壓力下，真正的罪犯被揭發(fā)，德雷福斯也得到平反。整個過程體現(xiàn)了當時法國報刊高度的獨立與自由，同時也展現(xiàn)了其巨大的影響力。而這一時期正是法國報刊的“黃金時期”。到一戰(zhàn)之前，法國報刊的發(fā)行量已經(jīng)從1870年的百萬左右上升到五百萬左右*Albert P. Histoire de la presse (10e éd). Paris : PUF, 2003. p. 65.。但是這種自由和發(fā)展被戰(zhàn)爭終止，一戰(zhàn)開始后報刊又被政府嚴格限制。

直到一戰(zhàn)后報刊才恢復自由，但是1936年法國內(nèi)政部長羅歇·薩郎格羅(Roger Salangro)被媒體誣陷后自殺的事件使人們開始反思媒體濫用自由的問題，呼吁用法律限制媒體自由。此后不久，二戰(zhàn)爆發(fā)，報刊被德國侵略者和維希政府所控制。法國報紙紛紛轉(zhuǎn)入地下，宣傳抵抗運動。二戰(zhàn)之后，法國政府和民眾一致認為應該保障報刊的政治多樣性，報刊才在五個多世紀的斗爭之后，最終從政府的直接控制中脫離出來。

2．法國視聽媒體對自由的追求

雖然法國從1881年起就將報刊自由寫入法律，但是20世紀初發(fā)展起來的廣播以及后來的電視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未獲得同等的自由地位。

法國廣播1921年起正式投入民用，由當時的法國郵電部管理。此后廣播快速發(fā)展，出現(xiàn)了私營電臺。法國郵電部為了保護國有電臺的發(fā)展，增加了對私營電臺的稅收。無論是國有還是私營，廣播電臺快速占領(lǐng)了原本被報刊獨占的媒體市場，引起報界強烈不滿。1927年，法國有大約85萬臺收音機，到了1939年已經(jīng)達到520萬臺*D’Almeida F., Delporte C. Histoire des médias en France. Paris : Flammarion, 2003. p. 76.。在此期間，電臺新聞成為固定節(jié)目，擴大了政治影響力。1936年，電臺第一次參與到選舉中，政客紛紛上電臺節(jié)目進行宣傳。正因為看到了廣播巨大的政治影響力，同時也由于受到報刊的影響，從1938年起，政府開始審查廣播新聞節(jié)目的內(nèi)容。

二戰(zhàn)期間，廣播淪為德國納粹政府和維希政府的宣傳工具，而戰(zhàn)爭的結(jié)束并未給廣播帶來如報刊一樣的自由。法國政府成立廣播公司，直接控制電臺的預算和節(jié)目內(nèi)容。同時，電視開始緩慢發(fā)展，也一并納入政府管理范圍。1949年開始，廣播和電視一起由法國廣播電視管理局(Radio diffusion-Télévision fran?aise)管理。

進入六十年代，法國電視機制式與國際接軌，成本下降，普及程度提高。1965年，第五共和國第一次進行總統(tǒng)直選，電視則第一次參與到法國總統(tǒng)選舉當中。除戴高樂總統(tǒng)外，其他候選人都獲得了兩個小時的電視演講時間。雖然最終戴高樂獲得了連任，但是民眾也通過電視了解到了一些優(yōu)秀的反對黨人士。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電視也應該并且可以表達不同的聲音。

在1968年的五月風暴開始時，電視只能播放政府同意播放的畫面。5月10日，電視臺多個制片人發(fā)表公告稱，如果無法自由報道，就停止節(jié)目的制作。隨后不久，電視臺越來越多的記者、導演、制片人開始罷工。同時，私營廣播電臺記者全程報道了學生運動以及后來學生和警察的流血沖突。最終，戴高樂迫于壓力解散了國民議會。此后，法國政府對廣播電視做出了一些改革，開始批準電視播放廣告，逐步商業(yè)化。但同時政府開除了幾十名參加運動的廣電記者，依然保持對廣播電視的控制。1972年，時任法國總統(tǒng)的喬治·蓬皮杜(Georges Pompidou)指出：“無論大家是否同意，電視無論在法國人還是外國人眼中，都代表了法蘭西的聲音。因此需要對其有所保留?！?Ibid. p. 233.

1974年，法國人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了總統(tǒng)選舉第二輪兩位候選人瓦勒里·吉斯卡爾·德斯坦(Valéry Giscard d’Estaing)和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ois Mitterrand)的面對面辯論。之后，這場辯論又被所有報刊廣播無數(shù)次地進行報道和評論，對最終的選舉結(jié)果起到了關(guān)鍵的作用。當選的吉斯卡爾·德斯坦否定了蓬皮杜的論斷，表示：“廣播電視并不代表法蘭西的聲音?！?Ibid. p. 235.此后他對視聽媒體進一步改革，將負責廣播電視制作和發(fā)行的國有企業(yè)法國廣播電視公司拆分，分為七個獨立的機構(gòu)。此次改革增強了國營視聽媒體內(nèi)部的競爭，同時放松了對廣播的管理，使得法國電臺的數(shù)量和自由度都大幅增加。

1981年，密特朗贏得大選，著手進行視聽媒體的巨大改革。此時的法國私營廣播電臺已經(jīng)達到了350個*Ibid. p. 240.。1982年頒布的《視聽傳播法》宣布視聽媒體擁有自由，廢除了國家壟斷制度。同時，獨立于政府的法國視聽傳播高級委員會(Haute Autorité de la Communication audiovisuelle, HACA)成立，其九名委員由總統(tǒng)、國民議會主席和參議院主席分別任命。這樣，視聽媒體的管理開始有其獨立性，但并沒有完全脫離政府的影響。此后，密特朗開始直接鼓勵和支持私營電視臺的建立：電影頻道Canal+、法國五臺(Le Cinq)、電視六臺(TV6)接連成立。1986年通過的《傳播自由法》首次確立了法國視聽傳媒領(lǐng)域公共廣播電視、商業(yè)廣播電視并存的體制框架。此外，法國重組視聽傳播高級委員會，更名為“傳播與自由國家委員會”(Commission nationale de la communication et des libertés, CNCL)，強調(diào)了視聽媒體的自由。該機構(gòu)于1989年更名為最高視聽委員會(Conseil supérieur de l’audiovisuel, CSA)，運行至今。而法國存在歷史最久的電視一臺(TF1)也于1987年正式私有化。雖然法國從法律和政策的角度承認了視聽媒體的自由，但是為了保障政治多元化，政府依然嚴格要求視聽媒體對內(nèi)容進行平衡，不偏袒任何一個黨派。而最高視聽委員會也有權(quán)力懲罰不符合相關(guān)規(guī)定的視聽媒體。2008年起，薩科齊政府逐步減少公共電視臺中的廣告播放，這體現(xiàn)出政府對于視聽媒體依然擁有一定程度的控制力。

二、 雙重標準下的媒體自由

1. 媒體管理機制

法國沒有專門制訂一部針對所有媒體的法律，有關(guān)媒體的規(guī)制散見于傳統(tǒng)法律和各種法規(guī)中，并且不斷修訂。1789年法國的《人權(quán)宣言》確定了言論自由。1881年, 法蘭西第三共和國頒布了《新聞自由法》,確認了新聞自由的基本原則，并規(guī)定對濫用新聞自由的違法犯罪行為要進行事后懲罰，同時限定了誹謗罪和侮辱罪的適用范圍。二戰(zhàn)之后，法國頒布了一系列防止媒體壟斷、保護媒體多元性的法令。法國視聽傳播高級委員會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向廣播電視提供節(jié)目設(shè)置的建議，保證多元性。近年來網(wǎng)絡(luò)信息傳播快速發(fā)展，但是在法國并沒有一部專門針對網(wǎng)絡(luò)信息的法律。與其相關(guān)的法律法規(guī)主要有兩部：1881年的《新聞自由法》對網(wǎng)絡(luò)信息中的誹謗、種族歧視、排外等言論進行限制；1978年頒布的第78-17號名為《信息技術(shù)與自由》的法令針對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也提出了不允許侵犯人權(quán)、隱私、公共自由等相關(guān)的條款。

這些法律法規(guī)對媒體的自由邊界進行了限定，并給予政府、獨立管理機構(gòu)或者司法部門對各類媒體進行干涉的權(quán)力?？傮w上，隸屬于法國文化部(Ministère de la Culture)的媒體與文化產(chǎn)業(yè)司(Direction générale des médias et des industries culturelles)制定、評估和協(xié)調(diào)政府針對媒體、傳播和文化產(chǎn)業(yè)的政策。電影方面，同樣隸屬于文化部的法國國家電影中心(Centre national du cinéma et de l’image animée, CNC)負責將影視媒體稅收投入法國本土影視制作，對于法國電影選材有巨大影響力。報刊方面，由政府官員和新聞界人士共同組成的出版與新聞社聯(lián)合委員會(Commission paritaire des publications et agences de presse, CPPAP)界定報刊性質(zhì)，決定報刊是否需要備案、是否可以減稅和獲得政府資助。該委員會主席由文化部長任命，委員會秘書處也由媒體與文化產(chǎn)業(yè)司負責運行。而廣播電視，則由最高視聽委員會負責提名各公共廣電媒體的董事長及董事, 提供政府或國民議會關(guān)于廣電產(chǎn)業(yè)的意見、管理及分配無線電波、發(fā)放廣播電視執(zhí)照、監(jiān)督節(jié)目內(nèi)容、評估財務報告等。雖然委員會一直強調(diào)其獨立性，但是實際上并不能避免政府的影響。2009年，時任法國總統(tǒng)的薩科齊就曾經(jīng)擅自決定將提名公共廣電媒體董事長的權(quán)力收為己有。

從積極的意義上看，這些法律法規(guī)和管理機構(gòu)似乎可以為媒體自由設(shè)置一個合理的界限，避免媒體壟斷、避免媒體巨大的影響力被濫用、避免個人或群體被媒體歧視、誹謗或者侮辱。但是事實卻并不理想。

2. 雙重標準下的言論自由

法國政府及司法系統(tǒng)對于媒體自由的干涉多源于媒體中涉及的誹謗、種族歧視等言論。

在近幾年的恐怖襲擊之后，法國對于極端主義言論開始更加嚴格地限制。比如法國喜劇演員迪厄多內(nèi)(Dieudonné M’Bala M’Bala)因在《查理周刊》恐襲案后發(fā)布涉嫌反猶主義的言論而被捕。此前的2014年，他已經(jīng)因為類似言論而被禁止演出，最高行政法院甚至為此突破常規(guī)司法程序，在演出前快速做出禁演判決。推動這項判決的時任內(nèi)政部長曼努埃爾·瓦爾斯(Manuel Valls)在判決之后稱：“這是共和國的勝利！”*Fabien Magnenou. 《 Manuel Valls et l’affaire Dieudonné, une ‘victoire’ en trompe-l’il? 》. France télévisions, 2014-01-14. https://www.francetvinfo.fr/societe/justice/dieudonne/manuel-valls-et-l-affaire-dieudonne-une-victoire-en-trompe-l-oeil_503479.html. 訪問日期：2018年3月13日。但對于無數(shù)次用片面甚至粗俗的方式諷刺伊斯蘭教的《查理周刊》，瓦爾斯的表述是：“捍衛(wèi)《查理周刊》的戰(zhàn)斗從未如此重要，成為查理也就意味著要接受辯論、批評和抗爭精神?！?Twitter de Manuel Valls. 2018-01-07. https://twitter.com/manuelvalls/status/949697636147351552. 訪問日期：2018年3月14日。瓦爾斯的言論代表著法國媒體甚至整個法國主流社會的雙重標準。這種雙重標準產(chǎn)生的原因就是法國社會中的“政治正確”。在歷史上，猶太人也曾經(jīng)被無數(shù)媒體隨意諷刺嘲笑。但經(jīng)過猶太人許多年的抗爭以及經(jīng)歷了二戰(zhàn)之后，法國人終于意識到反猶主義的危險性和嚴重性，此后打擊反猶主義成為了主流思想，也就是所謂的“政治正確”。近年來在法國媒體中對于伊斯蘭教和伊斯蘭教徒的諷刺與排斥與當年對猶太人的行徑何其相似。但是因為保護伊斯蘭教徒不在“政治正確”的范疇內(nèi)，甚至由于近幾年極端分子的恐怖襲擊，諷刺批判伊斯蘭教反而成為了“政治正確”，雙重標準隨即形成。

類似的雙重標準還出現(xiàn)在對中國的報道中。2012年，法國一名叫做瑪麗的女孩產(chǎn)生了嚴重的過敏反應，她的母親對媒體表示是因為穿了中國制造的服裝導致的。這件事情在法國媒體中引起巨大的反響，各大主流媒體爭相報道，民眾也紛紛附和指責中國商品。于是法國政府介入調(diào)查，但結(jié)果卻顯示衣服并不致敏，過敏應該是由食物引起的。*Emmanuel Perrin. 《 Allergie chez une fillette : les vêtements mis hors de cause par l’enquête 》. Gentside, 2012-12-05. http://www.maxisciences.com/allergie/allergie-chez-une-fillette-les-vetements-mis-hors-de-cause-par-l-039-enquete_art27817.html. 訪問日期：2018年3月13日。但是此時，各大媒體都選擇不再報道這一調(diào)查結(jié)果、或者在不明顯的地方提及。直到2018年，多家知名雜志網(wǎng)站依然沒有刪除誣陷中國產(chǎn)品的文章，也沒有做出澄清，導致法國民眾依然認為是中國制造的衣物引起女孩的過敏反應。而這種誣陷和誹謗行為完全沒有受到制裁。這同樣與法國的“政治正確”相關(guān)，在冷戰(zhàn)思維多年的影響下，報道中國的負面新聞早已經(jīng)是一種“政治正確”，為中國正名反而成為了一種“不正確”。此外，這個事件還反映出了財團和資本對媒體的影響力。與“小瑪麗事件”對比強烈的是《解放報》(Libération)前社長被傳訊事件。2008年，《解放報》刊登了一篇關(guān)于伊利亞特自由電信集團創(chuàng)始人格扎維埃·尼爾(Xavier Niel)的司法糾紛的文章，時任社長維多利奧·德·菲利浦(Vittorio de Filippis)因此被突然傳訊，并在傳訊過程中遭到羞辱。報道一個集團總裁的糾紛會馬上被傳訊，而報道關(guān)于中國的假新聞卻完全無礙，也不需要澄清。如果梳理在小瑪麗事件后依然保留指責中國商品文章的媒體網(wǎng)站，會發(fā)現(xiàn)主要是奢侈品集團旗下的媒體：開云集團控股的《觀點》雜志(LePoint)、路易·威登集團的《巴黎人報》(LeParisien)、拉加代爾集團旗下的時尚雜志《世界時裝之苑》(Elle)等。在中法貿(mào)易逆差的大背景下，法國的貿(mào)易保護主義自然會在主流媒體中體現(xiàn)出來。尤其是受國際貿(mào)易影響最大的大型跨國集團所控制的媒體，既可以表現(xiàn)“政治正確”，又符合集團利益，何樂而不為。即使這類新聞事實上就是誣陷和誹謗，也不會受到法律的追究。

綜合以上可以看出，法國現(xiàn)行的法律和媒體管理制度雖然強調(diào)保護媒體自由的同時要進行合理的限定，以懲治對這種自由的濫用，但實際上運行著雙重的限制標準，導致自由度大幅降低，同時也無法保證公平公正。

三、 資本與政治影響下的自由

如果說政府和司法系統(tǒng)對于媒體和公開言論中人身攻擊、種族歧視等問題還可以旗幟鮮明地懲治，對于媒體壟斷的態(tài)度卻是十分的曖昧不明了。

據(jù)法國文化部的統(tǒng)計，從2005年到2014年的十年間，報刊總體數(shù)量下降了7%，營業(yè)額下降了將近27%。發(fā)行量則減少了38%。*Ministère de la Culture. http://www.culturecommunication.gouv.fr/Thematiques/Presse/Chiffres-statistiques. 訪問日期：2017年12月15日。到了2017年，總發(fā)行量比2014年又減少了24%。*ACPM. 《 Communiqué de Presse, ACPM/OJD 2016—2017》. 2017-09-14. http://www.acpm.fr/Actualites/Toutes-les-actualites/Communiques-de-presse/RESULTATS-AUDIENCE-ET-DIFFUSION-2016-2017. 訪問日期：2017年12月15日。即使法國政府多年來一直補貼報刊，與報刊面對的困境相比依然杯水車薪。廣告商和財團就借由這種經(jīng)濟困境進入媒體領(lǐng)域，進而影響和掌控媒體。在創(chuàng)辦或收購多家媒體之后，這些財團就會形成壟斷之勢。最傳統(tǒng)的是奢侈品集團掌控媒體進行宣傳，通過直接或間接的手段促進商品銷售。擁有一系列奢侈品和服裝品牌的開云集團控股《觀點雜志》，類似的路易·威登集團擁有《巴黎人報》和《回聲報》(LesEchos)，主營美妝品的歐萊雅集團則掌握《每日輿論報》(L’Opinion)。另外知名的《費加羅報》(LeFigaro)及其旗下的各類雜志屬于巨型工業(yè)集團達索集團。而近年新興的模式是巨型電信集團收購傳統(tǒng)媒體，利用自己的渠道優(yōu)勢結(jié)合傳統(tǒng)媒體的內(nèi)容制作優(yōu)勢，形成新型的信息壟斷。比如伊利亞特自由電信集團收購《世界報》(LeMonde)，法國無線電技術(shù)公司(SFR)掌握《解放報》、《快報》(L’Express)和新聞電視臺BFM TV。而法國最老牌的私營電視臺法國電視一臺則屬于布依格集團。另外還有維旺迪集團，除了掌握付費電影頻道Canal+以外，還涉足電信、音樂、游戲等領(lǐng)域。大型傳媒集團拉加代爾集團則同時控制著報刊雜志類的《星期日報》(leJournaldudimanche)、《巴黎競賽畫報》(ParisMatch)、《世界時裝之苑》、《電視七天》(Télé 7Jours)、《公眾》(Public)，以及電臺類的歐洲廣播一臺(Europe 1)、RFM音樂臺和維京音樂臺(Virgin Radio)。此外，法國的銀行也加入了壟斷媒體的行列，比如法國互助信貸銀行掌握法國最大的地方報紙集團EBRA，涵蓋法國東部大部分地方報紙，法國農(nóng)業(yè)銀行也控股幾份很有影響力的地方報紙。根據(jù)《外交世界報》(LeMondediplomatique)每年公布的法國媒體與資本的關(guān)系圖*Jérémie Fabre. 《 Médias fran?ais : qui possède quoi ? 》. Le Monde diplomatique, 2016-12. https://www.monde-diplomatique.fr/cartes/PPA. 訪問日期：2017年12月13日?？梢钥闯觯^大多數(shù)法國媒體都掌控在少數(shù)的巨型財團手中。這一現(xiàn)象也就意味著歷史上設(shè)立的一系列反壟斷法律和政府提出的反壟斷舉措都沒有起到實際作用。

媒體與財團的從屬關(guān)系或者說經(jīng)濟依賴關(guān)系導致媒體自由度受限，財團會根據(jù)自身整體的經(jīng)濟策略影響媒體表達。首先，財團老板可以直接決定媒體從業(yè)人員去留。2005年，《解放報》遇到前所未有的經(jīng)濟危機，面臨?？?。報社的創(chuàng)始人、社長塞爾熱·朱利(Serge July)決定引入羅斯柴爾德集團的資金拯救報社。然而僅僅一年之后，這位社長就在羅斯柴爾德集團撤資的威脅下離職*《 Serge July est en passe de quitter Libération》. L’Obs, 2006-06-13. https://www.nouvelobs.com/medias/20060613.OBS1518/serge-july-est-en-passe-de-quitter-liberation.html. 訪問日期：2018年3月13日。。隨后，與朱利和薩特(Jean-Paul Sartre)一同創(chuàng)立《解放報》的貝爾納·拉勒芒(Bernard Lallement)在《世界報》發(fā)文抨擊羅斯柴爾德集團以及資本控制媒體的現(xiàn)狀。他寫道：“媒體與出版業(yè)一樣，已經(jīng)成為金融集團的子公司，融入了他們的‘戰(zhàn)略’。盈利和虧損成為了根本問題，而經(jīng)營帳戶已經(jīng)成為了我們自由的新法則?！?Bernard Lallement. 《 Une complainte pour ‘Libé’》. LeMonde.fr, 2006-07-03. http://www.lemonde.fr/idees/article/2006/07/03/une-complainte-pour-libe-par-bernard-lallement_791233_3232.html. 訪問日期：2018年3月13日。這種對人員的控制會逐漸演變成媒體從業(yè)人員的自我審查，以避免遭到懲罰或者解雇。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財團老板可以直接決定旗下媒體傳播的具體內(nèi)容。2015年，揭露法國互助信貸銀行逃稅丑聞的紀錄片未能如期在電影頻道Canal+播出。后來事實被曝光，是維旺迪集團總裁文森特·博洛雷(Vincent Bolloré)直接下令禁止播出該紀錄片，因為維旺迪集團與互助信貸銀行有深入的合作*Laura Fernandez Rodriguez. 《 Le documentaire sur le Crédit Mutuel censuré par Canal+ sera diffusé sur France 3》. LesEchos.fr, 2015-07-30. https://www.lesechos.fr/30/07/2015/lesechos.fr/021235552416_le-documentaire-sur-le-credit-mutuel-censure-par-canal — sera-diffuse-sur-france-3.htm. 訪問日期：2018年3月13日。。

財團影響媒體的另一種方式是廣告。2012年9月10日，《解放報》在頭版頭條刊登路易威登集團總裁貝爾納·阿爾諾(Bernard Arnault)的照片，配文諷刺他為了避稅要加入比利時國籍。阿爾諾不僅第一時間提出訴訟，還帶領(lǐng)一眾奢侈品牌宣布取消將在《解放報》上投放的廣告，涉及金額可能多達七十萬歐元*Xavier Ternisien. 《 Lourdes pertes publicitaires pour ‘Libération’ après sa Une sur Bernard Arnault》. LeMonde.fr, 2012-09-13. http://www.lemonde.fr/economie/article/2012/09/13/lourdes-pertes-publicitaires-pour-liberation-apres-sa-une-sur-bernard-arnault_1759485_3234.html. 訪問日期：2018年3月13日。。雖然后來雙方私下達成的和解內(nèi)容不為公眾所知，但是財團以廣告限制媒體自由的思維顯而易見。而對媒體經(jīng)濟打擊更快速的是巨型廣告公司。2017年，世界排名前五的廣告媒體集團占據(jù)了法國87.7%的市場份額*《 Publicis Media premier groupe media avec 24,2% de parts de marché au troisième trimestre de 2017》. LA-COMMUNICATION.fr, 2018-03-12. http://la-communication.fr/publicis-media-premier-groupe-media-avec-242-de-parts-de-marche-au-troisieme-trimestre-de-2017/. 訪問日期：2018年3月13日。。當世界最大的廣告?zhèn)髅郊瘓FWPP預測其2017年營業(yè)額將會下降之后，幾乎所有的法國媒體股價都大幅下跌，像法國電視一臺這樣廣告占總收入76%的媒體，受到的影響尤為嚴重。*INVESTIR.FR. 《 Sa trop fort dépendance la pub, du plus mauvais effet après l’avertissement de WPP》. LesEchos.fr, 2017-08-24. https://investir.lesechos.fr/actions/actualites/sa-trop-forte-dependance-a-la-pub-du-plus-mauvais-effet-apres-l-avertissement-de-wpp-1700334.php. 訪問日期：2018年3月13日。疑因得罪奧朗德(Fran?ois Hollande)而被《新觀察家》(L’Obs)解雇的記者奧德·蘭斯林(Aude Lancelin)在訪談中說：“金錢的力量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無處不在，所有媒體都在股票指數(shù)的控制之中。”*Philippe Gril. 《 Aude Lancelin, licenciée de l’Obs : ‘Fran?ois Hollande s’occupe énormément des journalistes’》. BFMTV.com, 2016-10-10. http://rmc.bfmtv.com/emission/aude-lancelin-licenciee-de-l-obs-francois-hollande-s-occupe-enormement-des-journalistes-1046235.html. 訪問日期：2018年3月13日。

資本介入媒體之后，自然而然地就會和政治聯(lián)起手來，“媒體老板和權(quán)力之間的關(guān)系越來越重要和曖昧”，“對于政治領(lǐng)袖，尤其是共和國總統(tǒng)，已經(jīng)不再是通過專門的政府部門來控制媒體，而是不斷通過傳媒專業(yè)人士對媒體進行影響”*De Tarlé A. 《 Chapitre 10/ l’état et les medias en France. Du service public au pluralisme libéral (1944—2009)》, in Urfalino P.et al., Intelligences de la France, Paris : Presse de Sciences Po (P.F.N.S.P.) 《 Académique》, 2010. p. 230.。在法國總統(tǒng)選舉過程中，候選人的競選資金、宣傳方式、在廣播電視中的講話時長都被嚴格限制，目的是盡量給所有候選人平等的表達機會。在這種背景下，如果能通過財團對媒體進行影響，在報道角度、用詞、選題上有所傾向，候選人就會擁有極大的宣傳優(yōu)勢。近年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法國前總統(tǒng)薩科齊。在競選中，其對手羅亞爾(Ségolène Royal)曾揭露其與布依格集團和拉加代爾集團的緊密關(guān)系，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巨大的媒體影響力。*L’Obs. 《 Ségolène Royal dénonce les liens entre Sarkozy, Bouygues et Lagardère》. L’Obs, 2007-05-04 .https://www.nouvelobs.com/politique/elections-2007/20070504.OBS5597/segolene-royal-denonce-les-liens-entre-sarkozy-bouygues-et-lagardere.html. 訪問日期：2018年3月11日。2007年拉加代爾集團旗下的《巴黎競賽畫報》就被揭露為薩科齊修改照片，使其身材看起來更完美。無論是薩科齊直接授意還是雜志主動修圖，都證明了他對媒體的影響。2008年，著名主持人帕特里克·普瓦夫爾·達沃爾(Patrick Poivre d’Arvor)被布依格旗下的法國電視一臺解雇。一些小報認為是因為他在對薩科齊的采訪中稱其為“小男孩”(un petit gar?on)而得罪了新總統(tǒng)。但更深層次的分析認為，達沃爾的政見偏向羅亞爾，對薩科齊當選后的報道不符合總統(tǒng)的預期，因此遭到了報復。*Emmanuel Berretta. 《 Sarkozy et PPDA : plus d’un an d’animosité 》. Lepoint.fr, 2008-06-17. http://www.lepoint.fr/actualites-medias/2008-06-17/sarkozy-et-ppda-plus-d-un-an-d-animosite/1253/0/253715. 訪問日期：2018年3月11日。

如果說薩科齊時代體現(xiàn)了法國總統(tǒng)通過財團影響媒體，那么馬克龍(Emmanuel Macron)時代的到來則體現(xiàn)了財團通過媒體對政治的影響。2017年大選中可以看到，法國媒體對于馬克龍這個之前并不算出名的年輕候選人進行了連篇累牘的報道。他在當選后也承認，自己“占據(jù)了很多封面”*Alexandre le Drollec. 《 “Envoyé spécial” : “La com’ d’Emmanuel Macron ne voulait pas de ce film” 》. TéléObs, 2017-05-11. https://teleobs.nouvelobs.com/actualites/20170511.OBS9268/envoye-special-la-com-d-emmanuel-macron-ne-voulait-pas-de-ce-film.html. 訪問日期：2018年3月11日。。他從一眾政治大佬中脫穎而出，獲得如此高的曝光率，與財團的影響密不可分。馬克龍堅持走全球化的道路，而他的主要對手則相反。這讓大型跨國集團自然而然地做出了符合集團利益的選擇，它們旗下的媒體自然也會遵循集團的話語方向。路易·威登集團總裁阿爾諾就在媒體上公開表示會為馬克龍投票，因為他更能夠“激勵企業(yè)家”*ROMAIN. 《 Bernard Arnault soutient Emmanuel Macron et prévoit une crise économique》. Journal du Luxe, 2017-04-26. https://journalduluxe.fr/bernard-arnault-emmanuel-macron/. 訪問日期：2018年3月11日。。這種巨大的政治影響力也就解釋了為什么政府無法真正阻止財團對媒體的壟斷。

因此，媒體內(nèi)容作為商品，法國媒體作為一種商業(yè)化的組織，很難擺脫資本的影響而完全自由表達。而資本與政治的緊密關(guān)系，又給了政府與政客介入媒體的便利通道。融媒體時代，法國媒體壟斷速度加快。技術(shù)讓信息傳播得更快更廣，隨時送達人們手中的終端，但同時也給信息接收者鑄造出一種單一價值觀的信息罩，因此未來財團對媒體的影響力有可能更加深入和隱蔽。

結(jié) 語

法國的新聞自由，從來都隨著社會發(fā)展而變動。從最初的小報到大革命的宣傳冊，爭取新聞自由都是為了與專制王權(quán)做斗爭。王權(quán)被推翻之后成立的多屆政府依然限制媒體，打壓私營報刊從而扶持官媒。此時的新聞工作者，多出于最基本的生存發(fā)展需求，爭取新聞自由。廣播電視最初發(fā)展時沒有自由，因為技術(shù)成本高，需要由政府推動發(fā)展。而戰(zhàn)后的法國又需要當時的政府重建和管理戰(zhàn)爭中被侵略者占用的媒體。隨著經(jīng)濟和技術(shù)發(fā)展，視聽媒體人也努力爭取自由，并最終在很大程度上脫離了政府的直接控制。然而，進入21世紀以后，無論是報刊還是廣播電視，都受到了新媒體的挑戰(zhàn)。融媒體時代的到來導致媒體內(nèi)容制作成本越來越高，缺乏資金運作能力的新聞人已經(jīng)無法獨立運營媒體。因此，幾乎所有法國傳統(tǒng)媒體都接受了資本集團的介入，其結(jié)果就是導致法國媒體的自由與獨立再次成為空談。面對資本控制的媒體人和當年面對政府控制時一樣，需要隨時自我審查，以避免違背集團利益導致被取消報道甚至被解雇。在這種背景下，媒體或主動或被迫采取“雙重標準”，報道的信譽度大幅降低。但是，與政治的緊密聯(lián)系、強大的律師團隊和公關(guān)團隊以及純熟的資本操控能力都讓財團對媒體的影響更加隱蔽，不易被普通民眾所認識。在自由民主的華麗包裝下，在日新月異的通信技術(shù)支持下，財團在未來將會通過媒體對受眾產(chǎn)生更加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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