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春秋
(遼寧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雌性”取自嚴歌苓出版于1998年的小說《雌性的草地》。故事原型來自20世紀70年代一群下鄉(xiāng)女知青的親身經(jīng)歷。這組人物的故事里,包含了作家對于性、雌性與雄性以及人性的思考。她后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延續(xù)了對雌性原型特質的追溯。作家創(chuàng)作時,賦予了人物濃重的哲學色彩和詩化特質。她這種追溯歷史,回歸本源,意圖重現(xiàn)女性原型的創(chuàng)作方式,與榮格的原型理論十分吻合。
“每個男子心中皆存有一個不滅的女子形象,不是這個或那個特別的女子形象,而是某種明確的女性形象。從本質上講,這一形象是無意識的,是人類生命機體原初起源的遺傳因子,可謂女性所有祖?zhèn)鹘?jīng)歷的烙印或者‘原型’,可以說是女性所代表的一切印象之沉積——簡而言之,精神調適的遺傳系統(tǒng)”[1]。
在當代中國文化精神主導價值體系缺失的同時,21世紀的中國文壇正在面臨文學價值的迷失和焦慮。重建人文精神需要理性主義的文學思潮引領文學的自我拯救和人性的自我捍衛(wèi)。那么嚴歌苓小說中具有“雌性原型”意義的女性形象,具有怎樣的現(xiàn)代意義和致用價值呢?我們必須承認文學之于人類的價值是永恒的,因為一切現(xiàn)實社會的問題都是人性弱點的折射,而能夠進行人性自我療救的唯有文學。在嚴歌苓的小說中,一直延續(xù)了一種人性的自我救贖,在她的女性原型追溯中,貫穿了對人性創(chuàng)傷和疼痛的撫慰與捍衛(wèi)。在這個意義上看,嚴歌苓是一位理想主義作家。
母性特質是女性角色本身固有的人格特征,在以往的文學作品中,具備母性特質的女性形象并不少見。她們通常是母親對孩童,或是妻子對丈夫的母性。而嚴歌苓理想中的母性,不是因為作為母親或妻子,而僅僅因為她們是女性。同時,她們的社會身份通常并不崇高,反而很低下。低下的身份甚至毀滅性的人生際遇使她們呈現(xiàn)出特異的母性特質。她們不符合主流社會的審美,按照“原型”理論,她們不是男性從文明社會歷史中承襲而來的有關女人的形象,而是被文明、倫理、道德教化掩蓋了的原始女性形象。這里以扶桑和王葡萄為例加以闡述。
嚴歌苓筆下的扶桑,擁有天然的東方式的母性特質。扶桑的母性首先表現(xiàn)為對一切異性的心疼和體恤。12歲的克里斯第一次見到扶桑時,和其他白種雄性一樣,對扶桑東方女性的美,充滿侵略性的好奇,但克里斯很快從好奇轉向對扶桑的傾慕。小說從克里斯的視角,以富有鏡頭感的語言,描寫了扶?!捌つw上的柔細溫暖,睫毛下母牛似的溫厚”,扶桑為被茶燙到的克里斯吹茶、試茶、遞茶等一系列的女性動作,都極具母性的關懷,讓克里斯感到心悸和驚異。
扶桑的母性內涵還表現(xiàn)為她對苦難的迎合和承受。扶桑從沒有產(chǎn)生有關妓女的尊嚴的困惑。她對自己的命運絲毫沒有反抗,沒有感到羞恥,也不會逃跑。她甚至迎合、享受她的痛苦。小說中有一個場景,深刻揭示了她對苦難的態(tài)度。克里斯爬到扶桑的窗外,想要解救扶桑??墒撬麤]有看到扶桑拒絕、反感或者痛苦,而是看到扶桑在迎合,她甚至是快樂的。這幅畫面,沒有讓克里斯厭惡扶桑,他不覺得扶桑骯臟,反而覺得她通體發(fā)出受難的光芒。在一場暴亂中,她不幸遭到一群暴徒的凌辱,令人驚異的是,這也沒有讓她憤怒和抱怨。所以說,嚴歌苓筆下的扶桑,仿佛天賦異稟,具備超人的雌性特質,由此讓這個真實的歷史人物具有了哲學的意味。
扶桑的另一特點是她先天的愚鈍、低智。這正是作家為她所設置的人物邏輯的基礎,即她沒有經(jīng)受社會倫理道德教化,有關貞潔、侮辱、功利的概念都沒有進入她的意識。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才能凌駕于所有殺戮、紛爭之上,顯出優(yōu)越和超然。那么她先天的優(yōu)越和超然又是從何而來呢?按照“原型”理論來解釋,她不是一個個體,她是具有歷史跨度的人物集合,身上留下無數(shù)前人的印痕,積淀古往今來、人類之初既有的雌性特質,這才是她能承受一切苦難的根源。所以,越是低下的命運,越是毀滅性的打擊,越是彰顯了她無上的母性和對全人間的悲憫,她的母性才得以具有普遍性的原型意義的母性?!巴ㄟ^她,他不僅走向女性,他還走向東方和遠古。走向天真的一種原始”[2]。作家似乎有意淡化了作品的歷史背景和傷害她的人們,他們所代表的整個社會運動給她帶來的巨大苦難,在這里都成為扶桑這一個光彩人物的背景,都成為對扶桑鳳凰涅式的本性怒放的成全?!拔抑幌雽戇@樣一段不尋常帶有荒謬的歷史運動,讓我們看到一種非凡的奇怪的人性。我對人性感興趣,而對展示人性的舞臺毫無興趣”[3]。
“超人是男性的,神卻帶有女性的成分。超人與神不同。超人是進取的,是一種生存的目標。神是廣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4]。張愛玲所說的帶有女性成分的神性,和嚴歌苓所說的女性天然的佛性是相通的。
如果說扶桑的母性是具有神性的母性的話,那么王葡萄身上的母性,就世俗了很多,人性了很多。王葡萄的母性,體現(xiàn)為一種最樸素的是非觀和對他者的慈悲心。公爹被批斗、被“槍決”,她不但沒有驚慌失措,反而偷偷去給公爹收尸,并把逃過死劫的公爹背回家中,藏在地窖里幾十年。樸同志下鄉(xiāng)來,王葡萄得知他是孤兒,看到他沒人縫補的衣服,馬上就哭濕了眼睛。五合想要占她的便宜,她把他趕走了,但并不生氣,好像對待一個淘氣的頑童。她對自己養(yǎng)的牲口,都會心疼不已。王葡萄的母性,是一種能夠融化苦難歲月里的痛苦,以及每場政治運動和饑荒帶來的動蕩、恐慌和兇險的母性,她明明遭逢亂世,卻充滿安全感。
所以,王葡萄的母性,不是因為她是母親、妻子,而僅僅因為她是女性。她的母性特質里,除了慈悲心,還多了她面對命運轉折時的篤定,可以庇佑他人的安定感。就藝術魅力而言,扶桑更加超拔,但從雌性本質的內涵上看,王葡萄更真實、更全面。扶桑的母性是形而上的,王葡萄的母性是形而下的。扶桑的母性可以活在幾個世紀里,她可以做天下所有男人的新娘。王葡萄的母性是活在當下的,給他者在動亂不安的年月里以安定。
“而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則有著永恒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wěn)常是不完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時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5]。
嚴歌苓把女人和男人的關系比作流沙和大海,人們以為是大海裹挾了流沙,其實是無形的被淹沒的流沙在盛著無垠的暴虐的大海。作家想要表達的是,在亙古綿延的兩性關系里,始終是女性在容納和安撫男性。埃利·諾伊曼在《大母神——原型分析》中,就是用容器來象征女性的基本特征,他認為這是人類經(jīng)驗的自然表現(xiàn),這種人類經(jīng)驗就是,從她的“體內”生出嬰兒,在性行為中,男性“進入”到她的體內。所以,女性的特有人格就與庇護嬰兒、容納身體的容器相同。據(jù)此,嚴歌苓筆下的雌性原型,具有了東西方融合的世界性因素。
“食色性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儒家圣賢及其子弟,都不否認人的好貨好色之心。性愛,在遠古時代世界各地的母系社會,更是被賦予了神圣的宗教意義,為求護佑的功利價值,或推崇性愛享樂的審美價值。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性愛的宗教價值已經(jīng)失去,但性愛的審美價值延續(xù)至今。人性解放的今天,性壓抑也不再是人類面臨的普遍性問題。但兩性關系的失衡,卻還遠遠沒有消除。女性的自主性,在物欲面前,在雄性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她們按照商品經(jīng)濟的需求,包裝改造自己,迎合大眾,赤裸裸地給自己貼上出售的標簽。人類繁衍后代的自然行為,變身為多種形態(tài)的交易。女性形象在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大眾眼里,已經(jīng)失去她本身的自在性和自主性。
而嚴歌苓筆下的女性,恰恰在她們自身的美麗和把握本源性兩性關系的天賦中體現(xiàn)了女性的自主性。美,也是嚴歌苓筆下女性不可缺少的特質之一。不管在王葡萄、扶桑、還是多鶴身上,都具備了令眾多雄性為之傾倒的女性美。史書中這樣記載:“那個著名的,或說是臭名昭著的華裔娼妓扶桑盛裝出場時,引起幾位紳士動容而不禁為其脫帽”[2]5。王葡萄的美麗是野性的,夾雜了樸素天真和潑辣放肆。暗夜里,春喜看到“這個簡直是從遠古一步跨到眼前的赤身的雌獸”,感到震撼、困惑,“他要的是這么個野物?”[6]《雌性的草地》里的小點兒,具有妖性的美,美得讓男人害怕。嚴歌苓認為,“每個女人都有最美麗的剎那;一瞬間的怒放,要緊的是你這空前絕后的怒放被誰有幸看見”[3]11。
嚴歌苓作品中女性形象的自主性,體現(xiàn)為這種美的非人為性和征服的力量。她們沒有矯揉造作的矜持,沒有刻意而為的誘惑,也沒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孤高自詡,她們不獻媚,不取悅,不驕縱,她們只是她們自己。她們美的共性是性感,性感直接和情欲相連。具有性感特征的女性,容易淪為男性審美和掠奪的對象,最后成為罪惡的源頭。但是性感本身,是干凈而且健康的,性感完全可以是美德。作家采用寫意的筆法描寫性感和性,其中融合了感性和理性,摒棄了肉感和放蕩,使不具備貞潔美德的女性美顯得天然和原始。
而美的標準和愛情觀、兩性觀是分不開的。在小說中我們看到嚴歌苓的兩性觀,即男女之間肉體的愛和精神的愛是可以區(qū)分的。勞倫斯曾反復在他的小說里探討靈與肉的關系,其結論是本能超過理性。而在嚴歌苓的小說里,既有靈與肉各自獨立存在的兩性關系,也有靈與肉和諧統(tǒng)一的兩性關系。無論哪一種,都體現(xiàn)出靈與肉的平等關系。這種情愛觀和傳統(tǒng)的重視精神之愛而輕視肉體之愛的觀點是大相徑庭的。
雌性特質的形成,也離不開性。她們美的自主性,還體現(xiàn)為她們對性愛快感的自然感受,而絕不摻雜任何交換利益的目的。傳統(tǒng)女性形象,大都是對男權社會的依附和屈從。即使是當代以“女性寫作”為旗幟的女性作家,也把女性身體的美作為自己最利的武器和賣弄的資本?!栋茁乖分械奶镄《?,也是美的,但她只是情欲、男權的奴隸。顧長衛(wèi)的電影《孔雀》當中的“姐姐”為了要回自己的降落傘,毫不猶豫地脫下了自己的褲子。人們不禁產(chǎn)生疑問,究竟是夢想重要,還是女性的貞操重要。但這個追逐夢想的女孩顯然懂得,自己的身體可以用來交易。
但是王葡萄和扶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商品。王葡萄沒有利用自己和男性的關系,為自己謀取過利益,因為她把和男性的愛欲關系看得單一和獨立。她不認為自己是單方面的給予,無論是情還是欲,在王葡萄眼里,都是相互平等的關系。她懂得如何讓自己的身體快活,從不把自己當作被糟蹋、被侮辱的對象。扶桑也不認為自己是商品。她只是通過與那些男人身子與身子的交流,來獲得最原始的性的快感?!澳銖膩聿挥X得自己在出賣,因為你只是接受男人們,那樣平等地在被糟蹋的同時享受,在給予的同時索取。你本能地把這個買賣過程變成了肉體自行溝通。你肉體的友善使你從來沒有領悟到你需要兜售它。肉體間的相互交流是生命自身的發(fā)言與切磋”[2]113。這是無法與公眾話語背景下的現(xiàn)代女性溝通的性意識,它只能是一種原始的雌性角色意識。也許這種意識潛在地存在于人類的無意識當中,也許身體與身體的切磋本身是具有自足性的。她們的女性的自主性,還表現(xiàn)為一種自由。這種自由也體現(xiàn)在兩性關系中。
和王葡萄一樣,扶桑也區(qū)分了靈與肉的不同。扶桑能在所有男性那里,自由地享受苦難當中性的快樂。所有身體的疼痛,都不影響她自由、自在地享受。但扶桑在遇到克里斯時,第一次感覺到心靈的疼痛,甚至某種屈辱,她第一次流淚,也第一次體驗到喪失自由的危險。因為,一旦愛情發(fā)生,就要求唯一,也要求索取,這種唯一必須以自由為籌碼去交換,這是為了忠貞、永久所要付出的代價。這是和扶桑的自由背道而馳的。這里作家似乎隱藏了一個命題,締結婚姻的目的是維護愛情的唯一性,是要保護精神上的忠貞。但同時,也是在限定精神和肉體的自由。而肉體的自由恰恰是永恒的,精神的忠貞則是有限的。所以,王葡萄每一段新的感情發(fā)生的時候,會感受到心里殘留的過去,但這個過去,不能阻擋她獲得新的快樂。這就是作家所說的,古典的理想主義愛情的不可能吧。所以,扶桑最后拒絕了愛情的束縛,王葡萄也沒有和少勇正式結婚。
總之,嚴歌苓筆下的女性,通過與雄性、與命運的博弈,顯現(xiàn)出了自主性的性感美的光彩。女性主義理論通常著重在性別政治、權力關系與性意識之上主張女性的政治權利、社會權益、家庭地位等,嚴歌苓的女性主義正是通過女性審美觀、性意識和女性的生命力來主張女性主義的。
扶桑和王葡萄的另一個共有特點是,她們從來沒有進入社會主流,沒有馬克思主義人性論中所說的鮮明的階級烙印,她們身上的雌性特質也不是薩特存在主義所說的自由選擇的結果,而是遺傳和繼承。但如果換做另一類被歷史潮流裹挾,盲從了某種信仰的人物,是不是還能看到這種集體無意識的先天的雌性特質呢?尤其是當她們的雌性特質遭受到空前毀滅性的危機之后,結果又會怎樣呢?
扶桑和王葡萄經(jīng)受的苦難是超常的,但她們都有釋放自身雌性本質的空間和可能。如果時代、社會、命運剝奪了這種空間和可能,雌性的本質,甚至承載雌性本質的肉身,是不是也只有徹底毀盡甚至變異為雄性特質的結局呢?
20世紀70年代下放到西部草原的那群牧馬班的女知青,就遭遇了這種最徹底的雌性危機。《雌性的草地》是作家早期的作品,但它帶給讀者的震撼既強烈又持久。描寫知青生活的傷痕文學曾經(jīng)占據(jù)了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10年之間的文壇,涌現(xiàn)出了大量反映“文革”精神創(chuàng)傷的作品。但這部小說仍然以其恣意奔涌的激情和浩大磅礴的氣勢,覆蓋了所有傷感的傷痕文學,令人產(chǎn)生戰(zhàn)栗的審美激動。女子牧馬班,是草原上唯一一支由女性組成的養(yǎng)馬隊伍。因為軍區(qū)某領導的一個號召,她們掛上理想的紅旗,進駐大草原,她們帶著開創(chuàng)事業(yè)的莊嚴和激情,譜寫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也遭遇了最嚴峻的雌性危機。
女子牧馬班遭遇的危機,首先是生存危機。草原生活條件惡劣,一場大雨,能把帳篷搗毀,把人泡腫,更不要說生活起居用的床鋪、衣物和食品了。一小塊糖,能引發(fā)她們內心關于占有還是奉獻的人格斗爭。最慘痛的遭遇,是連續(xù)五天忍受沒有糧食,沒有馬料,只有和馬一樣吃草的日子。
其次是美的危機。女子牧馬班的七個成員,是嚴歌苓筆下少有的不美的女性群體。她們有寬厚的肩膀,結實的羅圈腿,粗重的嗓音,五大三粗的面孔,落后于外界十幾年的衣著和暴烈的脾氣。惡劣的生存條件,讓她們皮膚粗糙,未老先衰。特別是精神領袖沈紅霞,她為了征服“紅馬”,壯大馬群,已經(jīng)嚴重損害了自己的健康。紅馬曾一次次把她摔到粉身碎骨,饑餓使她瘦骨嶙峋,熬夜使她雙目失明,營養(yǎng)匱乏,過早地長了白頭發(fā),臉上也布滿了皺紋。結冰的沼澤,整夜的冷水浸泡下,她的雙腿已經(jīng)變成一雙死腿……牧馬的生活,使她們除了乳房,變得沒有任何女性化的特征。
再次是性的危機。牧馬班遠離大隊部,駐扎的營地隨季節(jié)變化經(jīng)常變動。在這個相對與世隔絕,與異性隔絕的草地上,她們被迫或是自動地忘記了美,忘記了愛和性的需求。
最后是母性危機??碌ひ馔獾卦杏撕褪迨宓暮⒆?。但這是個可怕的秘密,她一個人偷偷生下孩子,再把孩子當作棄嬰撿回來收養(yǎng)。這個孩子身上繼承了古老草原千百年的野性,他四歲的時候就表現(xiàn)出和他的祖先一樣的喜歡殺戮的本性。但他開槍打中了的是他的母親。于是,母性被壓抑的實情在征喻式的槍擊事件中暴露出來。
有意味的是,被壓抑的雌性,并沒有泯滅,而是以隱蔽地方式活動著。比如,她們的身體,在塵土掩蓋下,還有細白的皮膚,細長的腿,壯碩的乳房。她們的臉上,還有微笑時的好看,流淚時的動人??碌ず褪迨宓暮⒆?,也在牛皮口袋里,一天天長大。即便是性的危機下,也不能阻止一次次關于性的活動在暗處發(fā)生。沒有男性的牧馬班的姑娘們,經(jīng)常一起摔跤,她們是下意識地在塑造一個假設的雄性敵人。原本沒有男性的牧馬班,來了一個指導員叔叔。他相貌丑陋,鑲著金牙,戴一只假眼,但充滿雄性的力量。最后牧馬班的姑娘幾乎個個與叔叔有染。而她們的精神領袖沈紅霞,則把她的愛戀,以神圣的方式獻給了紅馬。
可見,性的危機之下,性的活動并沒有消失。越是被壓抑的性,越是以極端的甚至變態(tài)的形式擴張。那么,女性的力量被壓垮了嗎?我們看到,各種危機之下,甚至外界都已經(jīng)忘記了女子牧馬班,這場政治運動也已經(jīng)退出歷史舞臺的時候,這群年輕的姑娘卻還在雌性的草地上,堅守自己的理想。所以,當她們光榮地被登在報紙上時,才深深觸動了嚴歌苓。沈紅霞為代表的女子牧馬班,以一種連“叔叔”都無法抗衡的女性力量,大膽、果決、持久地堅持著自己的信念。她們不是沒有感情,而是她們的感情、她們的愛太強烈,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雄性。
因此,小說一方面揭示了即使人性被壓抑到絕地,就算生存都成為懸念,女性的雌性本質也不會消失;除了原始、本能意義的雌性本質之外,她們的雌性原型特質里,還包含了為了理想和信念,敢于爆發(fā)出比雄性更為熾熱和勇敢的力量,那是世界得以延續(xù)的堅不可摧的女性的力量。正是她們身上那種女性獨有的基因,才能支撐她們殉道到底。那么,母性、美、性感和女性力量,是不是對立的基因?是不是說為了成就理想和信念就要壓抑和犧牲某些雌性特質,或者為了保護一部分雌性特質就需要犧牲另一部分雌性特質?這是否寓意了我們當今女性的生存困境呢?
另一方面,我們看到盡情釋放雌性本能的女性,和雌性危機下的女性之間,形成了奇妙的對比。前者遠離政治運動,沒有階級意識,后者是政治運動的狂熱追隨者,并執(zhí)意要為理想獻身。誰是誰的拯救者,誰又是誰的陷阱呢?嚴歌苓似乎設置了以政治、社會主潮為界,背道而馳的兩組人物。不論背離社會潮流,還是被社會潮流所裹挾,嚴歌苓筆下的女性都被賦予了作家眼中的原始的雌性特征。她們不但具備母性、自主性的性感的美,還具有實現(xiàn)理想、超越自我的頑強意志。這是對她們“雌性”特質相對完整的概括。
在嚴歌苓作品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活動中,無論是作家還是讀者,都需要突破時空的局限性,以運用想象力重建這一穿越歷史的神話原型。為了實踐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嚴歌苓采用了多維的敘事結構。作家本人的敘述,故事人物的對話、行為和意識,以及故事人物與作家在小說建構的虛擬時空里的會面,都是通過不同的敘事角度切入和轉換的。
藝術符號在本質上是“情感性的形式”,但藝術的情感性的形式不是物理世界的形式,它必須具有一種虛幻的、非物理的結構。嚴歌苓的這種非物理性創(chuàng)作需要,必須采用特殊的敘述方式才能得以實現(xiàn)。這是作家敘事結構選擇的心理動因。
作家創(chuàng)作時必然會有讀者意識,只有以讀者的審美預期為出發(fā)點,才能使作品獲得合理性。“作為審美能力的生命與直覺到的生命應該是一致的,只有主體與客體具有某種一致的時侯,才有美與美感的生成?!盵7]
嚴歌苓所刻畫的女性形象的特質,與普通讀者的文化世界、觀念意識距離很遠。盡管我們不能限定藝術虛幻與人的“符號宇宙”的距離,但創(chuàng)造這樣的藝術形象,在讀者那里是有風險的。但是,“一個好的格式塔”恰恰需要主客體屬性的交互作用。嚴歌苓的雌性原型的創(chuàng)造,正是偷換了“底”來凸顯“圖”的特異美感。
扶桑、王葡萄和牧民班的姑娘,作為“圖”,如果放在普通大眾的觀念視野的“底”上,是無法獲得藝術魅力和美感的。只有這個“底”換為超越世俗,超越當下,穿越歷史的虛擬的人類童年視野,才能創(chuàng)造小說的審美價值。小說中王葡萄和扶桑天然甚至蒙昧,沒有傳統(tǒng)道德意識、社會歷史意識,就是設置了一個“底”。
也可以說,嚴歌苓創(chuàng)作的心理動因中,沒有把普通大眾作為她的預期讀者,而是定位在對于人性之謎有好奇、有想象、有特殊感悟的人群那里。也正是這個原因,當我們看到改編為電影、電視劇的嚴歌苓作品,已經(jīng)不再是真正的“嚴歌苓”。當受眾如此廣泛之時,大眾審美會裹挾著大部分審美主體,局限于世俗觀念,而使得審美超越無法實現(xiàn)。
嚴歌苓小說的創(chuàng)作實踐,雖然離不開西方文學、文藝學、心理學、語言學的影響,但如果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創(chuàng)作論,即心靈派和客觀派的觀點,也是可以解釋的。唐代畫家張所提出的藝術創(chuàng)作理論“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是可以解釋嚴歌苓創(chuàng)作的思維方式的。在心靈和現(xiàn)實之間,嚴歌苓是在對現(xiàn)實世界進行了充分的心靈過濾和大膽的藝術加工基礎上才得以完成作品的。
那么,在21世紀,中國文學迫切需要重構文學價值的時期,嚴歌苓小說是否存在致用的現(xiàn)實意義呢?
嚴歌苓小說無疑是理想主義風格的,而且是理性的理想主義。她在小說中理性地塑造人物,精心為人物設置其合理性,安排人物命運歸宿,主觀地代言人物的心理話語,刻意地展示人性。這樣的人性,是否遠遠背離了人性真相?小說中的人物原型,絕沒有嚴歌苓筆下人物的靈性、神性和超越性,這些女性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不被社會認同的,甚至是有罪的(如《老師好美》)。我們?yōu)槭裁凑f嚴歌苓的作品是理性的,并且具有現(xiàn)實意義呢?而作家如此大動干戈地加工歷史和現(xiàn)實,又是出于什么樣的心理動因呢?
事實上,嚴歌苓的大部分創(chuàng)作,都源自某一歷史或現(xiàn)代事件給人們帶來的創(chuàng)傷。嚴歌苓說,“我對生活有一種疼痛的敏感?!币话俣嗄昵埃A人在舊金山的苦難經(jīng)歷,是上一輩海外華人心靈上永遠的創(chuàng)傷,創(chuàng)傷即是疼痛。而扶桑這樣一個女性,能引起敏感的嚴歌苓的精神疼痛,不難理解。但是,面對冷酷的人性,倒退的甚至泯滅的人性,這位華人女作家并沒有以揭發(fā)為創(chuàng)作目的,而是以人性的自我救贖作為目的。再如王葡萄經(jīng)歷到的,政治運動的殘酷無情、壓倒了一切的饑餓,這樣的精神創(chuàng)傷是對人性的巨大打擊。但是嚴歌苓依然以一種樂觀和堅韌對抗了這種疼痛?!拔母铩?,埋葬了多少知識青年的夢想,吞噬了多少美好的生命,然而牧馬班的姑娘居然沒有任何抱怨和批判,她們只為不能延續(xù)那種為理想而戰(zhàn)的生活而無比惋惜?!独蠋熀妹馈返恼鎸嵤录前蟮?,兩個年輕生命的隕落,一個中年女人毀掉的人生,是令人心痛的。但是,小說幾乎完全剔出了丑,而盡力去發(fā)掘事件中人物的合理邏輯。這實際上是作家對疼痛的應激反應之后,為捍衛(wèi)人性所做出的最大努力。
“文學藝術,在人的生活和心靈中,起什么作用?我說過,文學是捍衛(wèi)人性的。底下還有一句話,就是說,人越是在靈魂不安的時候,越需要文學藝術的撫慰?!盵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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