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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基博先生的《道德經(jīng)》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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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從老子其人、對《道德經(jīng)》的總體評價、《道德經(jīng)》解題、《道德經(jīng)》的讀法等四個方面，首次對國學大師錢基博先生的《道德經(jīng)》研究成果進行總結概括。

錢基博；道德經(jīng)；《老子道德經(jīng)解題及讀法》

錢基博（1887—1957），江蘇蘇州人，與其子錢鐘書，并為國學大師。錢基博先生的《道德經(jīng)》研究成果，主要體現(xiàn)在《老子道德經(jīng)解題及讀法》（以下簡稱《解題》）一書中，另在《古籍舉要》卷十三中有少量文字。錢先生的《道德經(jīng)》研究，內容非常廣泛，涉及到老子和《道德經(jīng)》的方方面面，可惜尚未得到研究者們的關注。筆者嘗試從以下若干方面進行概括：

一、關于老子其人

老子其人在《史記》《莊子》等書中有明確記載，本來并無疑問。古史辨思潮興起后，疑古學者們紛紛提出質疑。比如，梁啟超先生認為歷史上存在過三個老子，又斷定《老子》成書于戰(zhàn)國；錢穆先生認為歷史上并無老子其人；馮友蘭先生將老聃和李耳分成兩個人，認為老聃是傳說中的人物，李耳是戰(zhàn)國時期的道家領袖等等?，F(xiàn)在，隨著馬王堆帛書《道德經(jīng)》、郭店楚簡《道德經(jīng)》、北大簡《道德經(jīng)》等的陸續(xù)出土和公布，這些懷疑漸漸地失去了聽眾。很難得的是，在疑古思潮很盛的1934年，《解題》明確堅持傳統(tǒng)說法，認為：“孔子……見規(guī)于老子，其事見《莊子》《太史公書》者，俱可征信。老子生并孔子，孔子所嚴事?！盵1]1這種審慎、不輕易懷疑、不盲從主流的做法，是很難得的。

錢先生還對記載老子事跡的早期文獻，比如《史記》中的《老子列傳》《孔子世家》以及《莊子》中的《天道篇》《天運篇》《田子方篇》《知北游篇》《應帝王篇》《在宥篇》《天下篇》《養(yǎng)生篇》《庚桑楚篇》等進行了整理和簡單的辨析。錢先生特別指出，雖然《莊子》確如一般學者所認為的那樣，內容多寓言，可靠性存在問題，但是莊子之學來自老子，對其前輩老子的言論、經(jīng)歷、死亡等事件，都記載得言之鑿鑿，有始有終，非常系統(tǒng)，應該是來自“古道者之傳說”[1]19，可靠性很高。而且，《莊子》中的記載和《史記》《禮記·曾子問》等相合，這就進一步證明了其可靠性。

二、對《道德經(jīng)》的總體評價

錢基博先生對《道德經(jīng)》有兩個方面的評價：

第一，文風上，“簡易條暢，利以排偶，間以語己（筆者注：指《道德經(jīng)》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我’：‘吾’等第一人稱代詞），不為鉤棘（筆者注：鉤棘，即鉤戟，古代兵器，此處指《道德經(jīng)》不作聳人聽聞之語），文章乃與《論語》類”[1]1。錢先生還進一步指出，在用字特色上，“道德五千言，無一而非活句”，這就是《道德經(jīng)》所說的“正言若反”，對《道德經(jīng)》的文字應做靈活理解，否則“活句翻成死句矣！”[1]32也就是說，《道德經(jīng)》所描述的是非常復雜、難以理解的事物，為了完成這個難以完成的任務，老子使用了“正言若反”的方法，很巧妙地解決了這個難題。那么，對《道德經(jīng)》的理解也應該如此靈活處理，不可拘泥于一端，不可先有某一個結論，再用這個結論去生搬硬套。

第二，政治主張方面，錢先生認為《道德經(jīng)》乃是“勝民久國之道，雖孔子莫之尚也！”[1]1《道德經(jīng)》的政治主張比孔子還要高，這個評價無疑是非常高的。錢先生又認為，《道德經(jīng)》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并且日益發(fā)揮著耀眼的光芒，在思想文化上啟發(fā)了莊子等后學，在政治實踐上開創(chuàng)了“文景之治”的盛世。

歷史上有一種很盛行的觀點：魏晉玄學崇尚老莊，不談國事，導致天下大亂，老莊也因此蒙受惡名。錢先生認為這是一種誤解：老莊看透生死和身體享受，主張寧靜無為；魏晉玄學的王衍、何晏等人卻看不透生死，忘不了身體享受，實際上與老莊的精神背道而馳，“而老莊不幸蒙其名”[1]2，這是很不應該的。其結果就是老莊蒙塵，佛家興起，學者們居然要到佛教里來尋找明心見性的方法；更嚴重的問題是，人心日益“弱于德，強于物”，紛紛迷失本性。錢先生認為他所處的時代即是如此，他此論乃是有感而發(fā)，他希望能通過《道德經(jīng)》來改善世道人心，“即不善國，亦以自寧”[1]2。

三、《道德經(jīng)》解題（《道德經(jīng)》的若干相關問題）

1.孔子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保ā墩撜Z·述而篇》）這里說的“老”，即為老子。孔子說老子“述而不作”，然而老子卻“作”了一部《道德經(jīng)》，這不是相互矛盾嗎？該如何解釋？錢先生通過分析《道德經(jīng)》的內容，發(fā)現(xiàn)《道德經(jīng)》大量引用了黃帝書、《周書》、周廟金人銘文、《周易》等古人之說，和“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相合。筆者認為，錢先生的說法有一定道理，卻遠遠沒有解決問題，這是因為：錢先生所論述的，只是《道德經(jīng)》五千言中的寥寥數(shù)十字，所占比例太小，不足以說明問題。這個難題還有待學者們進一步研究。

2.《道德經(jīng)》最初名為《老子》，不稱“經(jīng)”，那它是什么時候開始稱“經(jīng)”的？傳統(tǒng)說法以宋代學者董逌的《廣川藏書志》為代表，認為唐玄宗注《老子》時，才第一次將《老子》改名為《道德經(jīng)》，并分為道經(jīng)和德經(jīng)兩卷。錢先生卻通過排比文獻發(fā)現(xiàn)，《道德經(jīng)》這一名稱最早出現(xiàn)于漢人揚雄《蜀王本紀》，且王弼本《老子》已經(jīng)分為道經(jīng)和德經(jīng)，因而傳統(tǒng)說法是不可靠的。而且，錢先生認為，《老子》不應該分為道經(jīng)和德經(jīng)，理由是道經(jīng)中有不少有關德的內容，德經(jīng)中有不少有關道的內容，這說明道、德本為一體，不可強行分開。

3.道和德是《道德經(jīng)》中最重要的兩個概念，明白了道、德，才能讀懂《道德經(jīng)》。錢先生引《莊子》《韓非子》《史記》、陸德明等的說法，對道、德進行闡釋。簡單說，道是無所不在、為萬物所共享的“理”，是萬物能成為它們自己的原因；德是萬物得之于道的內在本性，不能求之于外物，否則就會迷失本性。正因為道和德的重要性，后人才改《老子》為《道德經(jīng)》。需要指出的是，錢先生雖未明言，但他對道的解釋，和《韓非子·解老》中的說法：“道者，萬物之所然也”[2]，如出一轍。需要指出的是，錢先生所論述的道似乎并不完整，只描述了道的規(guī)律性的一面，而沒有描述道的實存意義的一面。這可能是因為實存意義的一面爭議太大、太難以描述吧[3]。

4.河上公是早期傳播《道德經(jīng)》的重要學者，錢先生通過排比史料，指出存在戰(zhàn)國時的河上丈人和漢文帝時的河上公兩個人，前者是在齊國傳授《道德經(jīng)》的學者，后者是傳授漢文帝《道德經(jīng)》的學者，并非一人。而且，錢先生認為，河上公并非實有其人，而是出自后人偽托。證據(jù)是：第一、《史記》《漢書》記載了很多人學《道德經(jīng)》的事例，卻唯獨沒有記載河上公教漢文帝《道德經(jīng)》，豈有專門記載不重要的人物、偏偏漏掉漢文帝之理？河上公的最早記載為晉人葛洪《神仙傳》和唐人《隋書·經(jīng)籍志》，出現(xiàn)時間太晚，恐不可信。第二、劉向是研究黃老學說的大學者，著有研究《道德經(jīng)》的專著，而且還奉命遍校群書，如果確實存在河上公之書，他在《七略》里不會不寫。班固《漢書·藝文志》取材于《七略》，應該也會有所體現(xiàn)。但是，《漢書·藝文志》里卻沒有相關記載，這也說明河上公出于偽托。第三、早期的注釋著作都是單獨成冊的，到了東漢學者馬融，才第一次將注釋分散到正文里。比馬融早幾百年的河上公，其著作何以沒有單行、而是散入正文？筆者注：錢先生的第三條不一定能成立，因為存在后人替河上公將注釋散入正文的可能性。錢先生總結說，河上公的《道德經(jīng)》注，應該是：“本流俗人所為，而托于神仙之說?！盵1]27

5.錢先生考證和評述了流傳至今的《道德經(jīng)》的主要版本及其流傳情況，包括河上公、嚴遵、王弼、寇謙之、范應元、馬敘倫等六人。

6.錢先生指出，《道德經(jīng)》有重陰柔的特點：“觀于老子著書，好以陰性為喻；如云‘萬物之母’，云‘玄牝’，云‘為雌’‘守雌’?！盵1]35錢先生認為，這是受到黃帝所著《歸藏易》的影響。《易》有《連山》《歸藏》《周易》三種，一說分別是夏、商、周三代之《易》，一說分別是伏羲、黃帝、周文王等三圣之《易》。錢先生贊同后者。據(jù)說，《歸藏易》以坤為首，可能是重陰性的表現(xiàn)。道家喜歡將黃帝、老子并稱，稱為黃老。錢先生將這些結合在一起，就得出了《道德經(jīng)》受到黃帝《歸藏易》影響的結論。筆者認為，錢先生的結論實屬牽強：《歸藏易》不一定是黃帝著的，也不一定和黃帝有關；《歸藏易》已經(jīng)失傳，我們不知道它的情況，不能根據(jù)只言片語就得出《歸藏易》重陰性的結論；老子《道德經(jīng)》不一定受到黃帝或者《歸藏易》影響，最起碼的，沒有任何直接證據(jù)可以證明這一點。不過，錢先生對《周易》與《道德經(jīng)》做的對比饒有興趣，可供備覽：“《易》觀變，老知常。《易》見天下之動，故首乾。老守歸根之靜，故為雌?！盵1]36

7.《道德經(jīng)》首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解釋向來分歧眾多。俞樾先生在《諸子平議》中，以《史記》《漢書》、賈誼《新書》為證，指出“?！弊衷诠糯c“尚”通假，意思是“上”，所謂“常道”就是“上道”，“常名”就是“上名”[4]。錢先生對此提出異議，他認為，俞樾先生對“常”字的解釋不具有普遍性，無法推廣到《道德經(jīng)》中的其它“?！弊?，比如“知?！薄傲暢！薄暗莱o名”“道常無為”等，因而是有問題的。錢先生贊同傳統(tǒng)的“常者，絕對不變之稱”[1]31的說法。

需要特別關注的是，錢先生具有三教合一的思想。錢先生指出：“孔子之孫子思作《中庸》，亦言道言性，言無聲無臭，其旨略同于《老子》?！墩撜Z》得老子之文（筆者注：指‘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而《中庸》得老子之意。”[1]24錢先生又舉出兩條例證進行說明。錢先生所論未必準確，但我們從這里可以看出來，錢先生想要融合儒、道的努力。類似的例子是，錢先生在談到《道德經(jīng)》中的“玄”時，將其和佛教的“涅槃”相對比，指出二者同為“不可思議”，是道理的最高境界。而且，錢先生進一步指出，二者具有相似性，都是“非有，非非有”[1]34?？傊?，錢先生體現(xiàn)了他融合儒、釋、道三教的努力，這也是宋代以來《道德經(jīng)》注釋的重要視角之一。

四、《道德經(jīng)》的讀法

《道德經(jīng)》五千言，言簡意賅，向來號稱難讀。錢先生指出，《道德經(jīng)》有一以貫之的主干，有紛繁復雜的枝葉，枝葉雖然各有側重點，但是殊途同歸，都是為主干服務的。為此，錢先生提出讀《道德經(jīng)》應該注意的四個問題，分別是：

“第一通其指意?！盵1]31錢先生認為：“老子之觀道，始于‘知?！?，終于‘斠玄’，兩義一貫，斯通道紀。”[1]31所謂“知?！?，就是知常道、知“道”。想要“知常”，最重要的是“觀復”，“觀復”必先“守靜”（參見《道德經(jīng)》第十六章）?？梢?，錢先生認為，老子對“道”的種種描述是通過清凈無為后的感悟得到的，具有神秘色彩。所謂“斠玄”，就是明白有非真有、無非真無的道理，然后可以達到“通攝有無而無所滯”[1]32的境界。錢先生稱這一境界為“不可思議”，也就是說，不能為一般人的理性和經(jīng)驗所理解的最高境界。

“第二審其篇章。”[1]36《道德經(jīng)》最初的章節(jié)劃分已不可知。傳世的《道德經(jīng)》文本，大都依河上公本，分為八十一章。錢先生指出，河上公本的分章問題很嚴重，“支離膠擾，多不可通”[1]36。主要問題是：我們都知道，《道德經(jīng)》有韻，但是八十一章本的部分章節(jié)押韻混亂；分章錯誤導致部分字句難以解釋。許多學者都嘗試進行重新分章，比如東漢學者嚴君平分為七十二章，元代學者吳澄分為六十八章，清代學者姚鼐分為八十一章（每章內容和河上公本不同），馬敘倫分為一百一十四章，等等。這些重新分章也都存在問題，目前尚未有能完美解決問題的方案。錢先生指出這個問題，希望后來者能對此有所努力。筆者認為，要想進行《道德經(jīng)》章節(jié)的再次排定，需要注意以下幾個問題：每一章都要押同樣的韻；每一章的意思相對獨立；出土文獻的《道德經(jīng)》是重要參考，比如馬王堆帛書《道德經(jīng)》、郭店楚簡《道德經(jīng)》、北大漢簡《道德經(jīng)》等；出土文獻的整理經(jīng)驗，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道德經(jīng)》的錯字、錯簡問題。

“第三旁籀諸子（筆者注：《說文》‘籀，讀書也’）?！盵1]39錢先生指出，魏晉以前的《道德經(jīng)》早期注釋本，應該保留了大量的《道德經(jīng)》古意。很可惜的是，《漢書·藝文志》記載的《道德經(jīng)》早期注釋本全部失傳，魏晉以前的注本只有質量不是很高的河上公本流傳下來。因此，我們應該特別關注諸子對《道德經(jīng)》的征引和解釋。這些征引和解釋以《韓非子·解老》《喻老》最為集中，其他諸子中也多有零星出現(xiàn)，數(shù)量雖然不多，參考價值卻很大。

“第四會核眾注。”[1]40研讀《道德經(jīng)》，離不開優(yōu)秀的注本。錢先生對蘇轍、吳澄、焦竑、釋德清、楊文會等學者的《道德經(jīng)》研究情況進行了介紹，概括其指導思想與特色，辨析其得失成敗，以供學者參考。

以上就是本人對錢基博先生的《道德經(jīng)》研究成果的評述。錢先生是一代大師，水平遠超筆者，他的論著可能有一些地方是筆者未曾理解的，有一些深意可能是筆者未能體會到的，加上目前尚未見到有關錢先生《道德經(jīng)》研究的論著，因此，筆者這里所列的只是初步的研究概括，不足之處，還請批評指正。

[1]錢基博.老子道德經(jīng)解題及讀法[M].北京：中國書店，1988.

[2]王先慎.韓非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8: 148.

[3]衣?lián)嵘?試用“能量”解釋《道德經(jīng)》中的“道”[J].阜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7(2).

[4]俞樾.諸子平議[M].北京：中華書局，1954: 143.

2017-10-28

衣?lián)嵘?982- ），男，山東煙臺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先秦秦漢史。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8.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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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4310（2018）01-002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