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含笑
(浙江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金華 321004)
“霧靄”因其變幻無端的“形”與迷離朦朧的“境”,古往今來給了文人們無限的遐想與創(chuàng)作空間,成為許多詩人所偏愛的意象。而清初遺民們對于其生存時代的黯淡迷茫有著深刻的體會,有的遺民明知“復(fù)明”無望卻仍執(zhí)著奔走于抗清前線,有的則隱匿于山林之中卻依舊難排家國之憤。整個時代的氣氛如同被濃霧籠罩一般,故而清初遺民詩歌中常會出現(xiàn)“霧靄”等色澤昏暗的意象。相較與其前代的詩人,遺民詩人們不僅擴大了“霧靄”的表現(xiàn)空間,豐富了其思想意蘊,與此同時,特定的時代之下該群體獨有的悵惘心緒亦從“霧靄”意象中可見一斑。
霧靄意象在古典詩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李商隱、蘇軾都曾寫過有關(guān)霧靄的詩句,如李商隱的“含煙惹霧每依依,萬緒千條拂落暉”,蘇東坡筆下的“江邊日出紅霧散,綺窗畫閣青氛氳”。霧靄作為一種常見的自然氣象,某種程度上與風(fēng)霜雨雪諸類意象相似,它既有客觀繪景大自然的一面,也有讓文人利用想象與情感去豐富其象征意蘊的一面??偟膩碚f,霧靄意象在古典詩歌中有以下幾種解讀。
霧靄形態(tài)上的縹緲虛無、似真似幻,令詩人往往將之與隱逸于世外的仙境奇觀聯(lián)系在一起。不少傳統(tǒng)仙話志怪小說與游記中描述仙境,通常也以云霧繚繞來襯托神仙道教的 “福地”,使之帶上與人間阻塞的仙幻色彩,如《洞天福地岳瀆名山記(序)》就有相關(guān)的記載:“……則有靈官閥府,玉宇金臺。或結(jié)氣所成,凝云虛構(gòu);或瑤池翠沼,注于四隅;或株樹瓊林,疏于其上。 ”[1](P55)
霧靄意象可以追溯至屈原的 《九章·悲回風(fēng)》“憑昆侖以瞰霧露兮,隱岷山以清江”和《遠游》“叛陸離其上下兮,游驚霧之流波”二句。這兩句詩都是屈子在以夢幻之筆還原仙境,以求脫離現(xiàn)實苦難。可見霧靄意象最初的功用便是描繪世人心目中的仙境。后人沿著這個方向?qū)Α办F靄”繼續(xù)進行創(chuàng)作,如白居易在《長恨歌》中描寫唐玄宗與楊貴妃在虛境重逢時,也是巧妙地運用了霧,“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從長安人寰切換到蓬萊宮中,只用一層塵霧將之隔開,將在現(xiàn)實世界無法解脫的痛苦的唐玄宗引往仙境。屈子對“霧靄”充滿浪漫色彩的妙筆,使后來那些厭棄世俗、追尋仙逸世界的詩人們也同樣采用霧靄意象來繪制仙景,如曹子建曾在游仙詩中感慨云:“人生不滿百,歲歲少歡娛。意欲奮六翮,排霧凌紫虛?!毕氲饺耸篱g的歡娛既不能長久,詩人則幻想振翅排開迷霧,凌駕于紫虛仙境之上。
王國維曾提出:“昔人論詩,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2](P129)景物意象的注入是為了烘托出主體的“情”,“霧靄”也正是如此。以霧氣襯惆悵之情,應(yīng)當(dāng)是霧靄作為詩歌意象演變過程中最為普遍的作用。唐代詩人吳融曾寫下《武牢關(guān)遇雨》,其中有“帶霧昏河浪,和塵重客衣”的詩句,作者思鄉(xiāng)悵惘與政治上的不得意交雜于心頭,眼前的霧景與河浪動態(tài)聯(lián)結(jié),濕重的意象組合造成一種令客“重”的體驗,更加襯托出了整首詩中彌漫著的“惆悵”情緒。因霧本身給人帶來的茫然、陰沉的直觀感受,數(shù)米之內(nèi)望不清前路,這無疑與詩人有時迷惘尋找不到人生出路的心境頗為吻合。故而詩人在描寫陰晦黯淡的畫面來烘托自己傷感迷茫心境時,通常會選用色調(diào)偏暗的霧靄來設(shè)色布景,如韓愈“霧雨晦爭泄,波濤怒相投”,又如杜甫“日出寒山外,江流宿霧中”諸首詩歌皆是此類。
霧靄除了描繪仙境與襯托詩人們心中迷惘惆悵的情緒之外,還多用來結(jié)合色澤鮮艷或飄逸柔軟的意象來摹物襯人,要么是以霧之飄灑來比喻物體的形態(tài),要么是以靄之仙靈來襯托人物的姿態(tài)。蘇軾就善于將霧搭配以不同的意象組群,并運用通感的手法,巧妙準確地傳達出不同物、不同人的特性。他以霧摹寫勁健靈動的墨字時是“金箋灑飛白,瑞霧縈長虹”“噓噓云霧出,奕奕龍蛇綰”,摹寫云巾又是“黑霧玄霜合比肩”,以霧摹寫音樂則是“多景樓上彈神曲,欲斷哀弦再三促。江妃出聽霧雨愁,白浪翻空動浮玉”。除此之外,他還用霧傳神地摹寫了牡丹海棠、美人樂妓等等。[3](P44-48)可以說蘇軾運用他的才力與情思,擴大了“霧靄”的表現(xiàn)能力,為霧靄意象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霧靄意象有其不可替代的象征性與包容性,但相較于大自然中其他的風(fēng)霜雨雪諸類意象并不算常見,通常只在冬春季節(jié)的清晨比較多見,何況有些地區(qū)因為地形環(huán)境等的限制,并不容易有霧靄天氣,導(dǎo)致霧靄意象在詩歌中的出現(xiàn)頻率并不高?!度圃姟?8 900余首詩中,“霧”出現(xiàn) 565 次,“靄”出現(xiàn) 317 次[4];《宋詩鈔》近15 000首詩中,提到霧的詩不超過100首[5];而在卓爾堪選輯的《遺民詩》16卷共3 000多首詩中,含有“霧靄”意象的也不超過50首。[6]總體而言,霧意象占詩歌的比重并沒有特別顯著,但是霧靄意象在清初遺民詩人的筆下已經(jīng)較前代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值得引起注意。
霧靄本體是透明的,所以詩人們常常將不同的顏色與霧靄搭配,使之與詩歌的情感基調(diào)更為契合,如“翠霧”之蔥蘢、“紫霧”之祥和、“藍霧”之旖旎等。從一些具體的詩作看來,“霧靄”的顏色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整首詩歌的基調(diào)。但是在清初遺民詩人筆下,霧靄不再是作為沖淡萬紫千紅而設(shè)置的朦朧美的屏障,隨著詩人們的心境改變,在霧靄色澤的選擇上也都開始偏向于冷調(diào)。
閻爾梅《天平山》一詩中寫道:“前無路跡青霄閉,下有泉聲白霧沉?!焙蟀刖湓娙讼嚷劇叭暋?,再以“白霧”從側(cè)面生動描繪出泉落的姿態(tài),虛實結(jié)合,可謂妙筆。如果用肉眼遠觀,霧靄的顏色本就是白色的,“白霧”本應(yīng)該是寫實,可閻爾梅卻在后面加了一個“沉”字,再與泉水中的水汽相結(jié)合,不由得令人心生寒意,與詩中所透露的悲涼沉痛相契合。而傅鼎銓在《岑副戎持扇索詩寫此示之》中的“興亡底事發(fā)哀吟,厲黯南天瘴霧深”,雖然沒有直接描寫到霧氣的具體顏色,但詩人用了“瘴霧”一詞,便足以令讀者感受到霧色澤上的黯淡陰沉以及其所帶來的壓迫感。除了閻爾梅與傅鼎銓,還有其他遺民詩人筆下的霧,結(jié)合當(dāng)時的凄涼苦楚心境,色澤都普遍較為黯淡,如方兆曾《長平坑》中“一時降卒坑俱入,陰霧號風(fēng)不見天”的“陰霧”,吳牲《尋廬山舊徑晚歸》中的“青靄近已無,夕陽明復(fù)滅”中的“青靄”,還有申涵光在《燕京即事》寫下的“山前兔急雁飛號,黑霧黃塵落毳袍”中的“黑霧”等,此類例子不勝枚舉。
從“云蒸霧集”這一成語可看出,霧在古人的認知中多是靜止不動的,常以懸浮的形式存在于自然空間中,哪怕詩人就算是要給霧搭配上動詞,一般也都是搭配“釋”“出”“浮”之類比較平和舒緩的動作。古典詩歌中也常常有體現(xiàn)這一點,如講究用字的杜甫在《梅雨》詩中寫道:“茅茨疏易濕,云霧密難開?!边@里寫的并不是一副靜態(tài)的畫面,而霧也多作為固定不動的背景出現(xiàn)。曹操筆下的“螣蛇乘霧,終為土灰”更是如此,霧在這里只是作為以靜襯動的次要部分。
相反,在清初遺民詩中,霧則更多的以一種動態(tài)的形式出現(xiàn)。如清初著名詩人兼思想家顧炎武寫的“幽嚴秘洞難具狀,煙霧合沓來千峰”,千峰巋然不動,煙霧沓然而來,霧儼然成為了這幅風(fēng)景畫的主要構(gòu)成部分。如果說顧炎武筆下的霧還處于較為平和的狀態(tài),那么許承欽筆下的 “石華朱英寒霧涌,瑤蕤翠葆哀壑奔”中的“霧”則是卷著寒氣奔涌過來,而且“涌”字無論從姿態(tài)還是從氣勢上看,程度都更為夸張。除此之外,遺民詩人還紛紛用創(chuàng)造性的詞賦予霧靄更富動態(tài)的意蘊,如“春煙郁秋愿”“下有泉聲白霧沉”與“云聊斷靄天光輝”,都是用有力道或是有廣度的詞來還原詩人心中之霧的形態(tài)。
遺民詩人霧靄意象有色澤黯淡的特點,而這種顏色上的晦暗一旦與迅猛冷硬的動作聯(lián)結(jié)起來,便生發(fā)了一種別樣的效果,霧靄也象征著始終籠罩在遺民心頭的壓迫感與無奈感,與當(dāng)時遺民們被迫害的心境極為相似。這也就不難理解霧靄意象在色澤上偏冷淡,霧的形態(tài)上卻為何多以動態(tài)出現(xiàn)了,這兩點并不是矛盾的,而是相互補充的。
唐代詩論家司空圖認為“意象欲出,造化已奇”[7](P54),這一句揭示了詩歌中的“象”與詩人的“意”的關(guān)系。清人孫連奎對這兩句話有過解讀:“有意斯有象,意不可知,象則可知。當(dāng)意象欲出未出之際,筆端已有造化?!盵8](P128)結(jié)合遺民詩人筆下霧靄意象所呈現(xiàn)出的特點,不難探究其背后詩人更深層次的情感,且多是凄涼悲愴、無法排解的。每逢亂世,就不免會出現(xiàn)歸隱避世之人、想要遠離政治漩渦之人,隱于山水,心無旁騖。清初也有一批為了逃避清政府的殘害而隱于山林的遺民,可卓爾堪《遺民詩》十六卷中幾乎沒有以霧靄來粉飾太平,或是一味求仙隱逸的詩作,哪怕是詩人通過靄來描寫山清水秀的風(fēng)光,隨之而來的也是感嘆今非昔比與無以安放的愁緒。如余懷的《金陵雜感》:
六朝佳麗晚煙浮,擘阮彈箏上酒樓。
小扇畫鸞乘霧去,輕帆帶雨入江流。
山中夢冷依弘景,湖畔歌殘倚莫愁。
吳殿金釵梁院皷,楊花燕子共幽幽。
余懷(1616—1696),字澹心,一字無懷,號廣霞,自其父輩即流寓南京,明崇禎時為南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明亡后奔走于江浙一帶,積極籌備抗清活動。這首詩描寫了金陵風(fēng)光,其中“小扇畫鸞乘霧去,輕帆帶雨入江流”一句中的景致悠遠,從手中之扇到眼前的江帆,由近到遠將在酒樓上所見的一一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可謂是寫景摹物的佳句。但下一句詩人筆鋒一轉(zhuǎn),隨即出現(xiàn)了“夢冷”“歌殘”等字眼,虛實結(jié)合,現(xiàn)實中的美景佳釀也無法排遣余懷心中的愁緒,迷霧之下,盡是詩人的自傷之情。
霧靄意象在清初遺民詩人的流變并不是偶然,而是蘊含著更深層次的內(nèi)涵——對“復(fù)明”的呼喊,這也是“霧靄”在明末清初之際相較于其他悲冷意象的特殊性。
1644年明朝發(fā)生了一系列天翻地覆的變化:李自成通過農(nóng)民武裝占領(lǐng)北京,不出數(shù)月崇禎皇帝自縊,之后清兵又打著所謂代明討“賊”的口號,在吳三桂大軍的先導(dǎo)下打開了紫禁城的大門。[9]“夷夏之大防”的觀念始終根植在儒士的心中,外族入侵,家國一朝覆滅,遺民心中不免對明王朝有著極為深沉的眷戀。
盡管在清政府的打壓之下,各地遺民的處境極為艱難,如不得已易僧服的萬壽祺,亡命南北數(shù)十年的閻爾梅,乃至吳中的遺民志士迫于形勢組建成的“逃之盟”等。當(dāng)時對于他們來說絕非是一個光明的時代。整個時代猶如是被深霧籠罩,看不到一絲光亮,但遺民們?nèi)詧允匦闹?,用血和淚濃墨重彩地寫下了歷史上可歌可泣的一筆。正如嚴迪昌在《清詩史》有關(guān)遺民的引言中說道:“這是一群‘行潔’、‘志哀’、‘跡奇’,于風(fēng)刀霜劍的險惡環(huán)境中棲身草野,以歌吟寄其幽隱郁結(jié)、枕戈泣血之志的悲愴詩人。”[10](P61)
不僅僅是因為時局的晦暗使他們對霧意象有了新的詮釋,晦澀、冷硬、悲情應(yīng)還有更隱晦的指向?!俺领F蔽日”,即隱晦地點出“明”被灰暗的勢力所蒙蔽而暫時無法尋見;而在霧靄茫茫天地中,遺民不得不追尋自己的內(nèi)心,一次次以血淚之筆呼喚重復(fù)光明的日子,這與遺民想要實現(xiàn)復(fù)明大業(yè)卻又一次次落空的迷惘心境極為相似。而結(jié)合當(dāng)時的時代特點,“明”不單單指向了時代社會的光明,也巧妙地與朱明王朝的國號“明”相為呼應(yīng),故而霧靄意象在詩中即多了一層為了引出“復(fù)明”的含義。“霧靄”也處于光明的對立面,象征著當(dāng)時阻礙“復(fù)明”的清廷勢力。這也是清初遺民詩人筆下的霧靄,與其他時代詩人所寫的霧靄景象最為鮮明的不同。如遺民詩人李沛的托“霧”憶“明”之作《人日霧過樊汊》:
野水孤村合,荒林曉霧霽。
斷橋?qū)に摁?,前路聽鳴雞。
江漢何時凈,乾坤此日迷。
白頭飄短發(fā),俯仰望朝曦。
此詩看似詩人用純熟的白描手法繪樊汊之景,但意在言外,心境含蓄。前四句皆為詩人在天將亮之際尋舟渡的所見所聞,從“孤村”到“荒林”,再從“尋舸”到聽到雞鳴,想著年華已逝去,詩人望著茫茫的江漢與灰暗的天空不禁發(fā)出憂思感慨,希望能重見光明?,F(xiàn)實中“朝曦”會隨著明日的到來而到來,可試問詩人心中的“朝曦”何時能來?整首詩歌中,詩人的復(fù)“明”之意雖未直接點明,但其渴望“朝曦”以求去“霧”遮蔽后的“日迷”,雖白頭心尤不悔的心志,已在迷霧之中愈發(fā)堅定。這與李沛同族的遺民詩人李清多寫“月明”意象,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有追求“復(fù)明”的深層含義。
值得注意的一點,與宋遺民不同,清初的遺民詩人畢竟經(jīng)受了殘酷的新朝文網(wǎng)之災(zāi),當(dāng)時大部分的遺民都遭受殘酷的迫害,許多詩作在流亡中已佚,無法完整保留下來。筆者只能從僅存的部分詩作中分析遺民詩人筆下的意象。盡管如此,這個群體身上所帶有的時代悲涼色彩仍能從“霧靄”中感受到。
[1]杜光庭.洞天福地岳瀆名山記·道藏:第11冊[M].上海:上海書店;北京:文物出版社;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
[2]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2016.
[3]趙紅.蘇軾詩詞中的“霧”意象論略[J].重慶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7,36(5).
[4]彭定求,沈三曾,楊中訥,等.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0.
[5]吳之振,吳自牧,呂留良,等.宋詩鈔[M].北京:中華書局,1986.
[6]卓爾堪.遺民詩[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
[7]司空圖.二十四詩品[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8]暢廣元.詩創(chuàng)作心理學(xué)——司空圖《詩品》臆解[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8.
[9]鄭天挺.清史簡述[M].北京:中華書局,2005.
[10]嚴迪昌.清詩史:上[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