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清
(鹽城工學院,江蘇 鹽城 224002)
著名學者陳旭麓曾經指出:“‘五四’以前的幾十年中,對中國思想界影響最大的有兩論。一是進化論,一是民約論。前者以生存競爭的理論適應了救亡圖存、反對帝國主義的需要;后者以天賦人權的觀念適應了要求平等、反對封建專制主義的需要。”[1]進化論思想的傳入,喚醒了中國早期知識分子救亡圖存的意識,吹響了早期知識分子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前奏。從進化論備受推崇到馬克思主義的廣泛傳播,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發(fā)展的一個縮影。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進化論思想對中國社會的發(fā)展演變起到了舉足輕重的影響。
近年來,學界研究進化論思想的專著頗豐,如盧繼傳所著的《進化論的過去與現(xiàn)在》、郝翔的《進化論與中國近代社會觀念的變革》、王中江的《進化主義在中國的興起——一個新的全能式世界觀》等。關于中國近代進化論思想在中國引進和傳播的研究還散見于近代各思想家哲學思想的書籍中,如馮契的《中國近代哲學的革命進程》、陳旭麓的《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李澤厚的《中國思想史論》等,相關論文更是不勝枚舉。
進化論思想作為一種外來文化傳入中國,打破了人們固有的歷史觀,并逐步成為當時的主流思想,其形成和傳播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就進化論思想在當時中國傳播的分期問題,學界主要存在“兩段式”、“三階段說”和“四階段論”這三種觀點。
張國榮[2]將進化論從一個外來者到逐漸成為解釋中國歷史發(fā)展的重要思想武器的過程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從“變異”觀到公羊“三世說”,用中國傳統(tǒng)變異觀來解釋世界,為西方進化論的引進和傳播奠定基礎。第二階段是從“天演論”到“進化論”,進化論思想逐漸被國人充分利用,成為推翻清朝專制統(tǒng)治的強大思想武器。
關于“三階段”這一說法,研究角度不同,產生了不同的劃分結果。陳衛(wèi)平[3]認為第一階段是戊戌前后,本來屬于“器物”范圍的具體科學的進化論被提升到歷史觀的層面,進化論思想初步形成;第二階段是辛亥前后,資產階級革命派將進化論思想與民主革命的實踐相結合,進化論思想得到發(fā)展;第三階段是“五四”前后,新文化運動前期仍以進化論來倡導民主與科學,后期隨著唯物史觀的傳入,進化論思想漸進尾聲。楊惠敏[4]和張圓圓[5]從傳播者所屬的不同階級和不同政治主張出發(fā),認為伴隨地主階級改良派、維新變法派和革命派進化論思想的變化發(fā)展,中國近代進化論思想經歷了萌芽、產生與發(fā)展等階段。單繼剛[6]把社會進化論看作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的第一個理論形態(tài),認為其解釋范式在大約經歷了三個時期:從20世紀初到五四運動前的鼎盛期,社會進化論的解釋幾乎是唯一的;從五四運動到20年代后期的維持期,唯物史觀與社會進化論并行,沖突頻現(xiàn);從20年代后期開始的衰落期,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興起,社會進化論迅速衰落。
多數(shù)學者認為進化論在近代中國的傳播過程大致經歷了四個時期,即鴉片戰(zhàn)爭時期、戊戌變法時期、辛亥革命時期和新文化運動時期。對于前三個時期的傳播概況爭議很少,即:第一階段,以西方來華傳教士為主要媒介,傳播的范圍和影響極其有限;第二階段,以嚴復、康有為等人為代表的資產階級改良派試圖用進化論為依據(jù)倡導維新變法,出現(xiàn)了第一次傳播高潮。第三階段,以孫中山、章太炎等人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派根據(jù)革命需要積極傳播進化論,掀起了第二次高潮。
但關于新文化時期進化論思想傳播情況產生了分歧:以張明國[7]為代表的大部分學者認為以李大釗、陳獨秀等為首的知識分子借助新文化的浪潮促進了進化論更加廣泛深入地傳播,掀起了第三次傳播高潮。還有一部分學者認為,到新文化運動時期,“進化論作為一種世界觀和方法論最終走向衰落,被馬克思主義思潮取代”[8]。
要研究進化論思想對早期知識分子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不可避免地要探討進化論思想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二者是相通還是相斥,學界存在不同觀點。
李澤厚先生說:“由進化論到唯物史觀,是順理成章的,相當自然的事”[9],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進化論思想和馬克思主義之間存在契合之處。戴逸先生曾指出:“唯物史觀相對于進化論來說,是更高層次上的理論,它承認進化史觀,包含了進化史觀的合理內核?!盵10]馮潔更是直接指出:“從進化論的式微的角度來看,進化論的直線進步理念、物質優(yōu)先性理念、對‘競爭’常態(tài)性的說明為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和共產主義理想的引入創(chuàng)造條件”[11]。
在社會進化過程上,一些學者認為達爾文的自然進化論中自然界進化演變過程的理論為唯物史觀的發(fā)展和完善提供了自然史的基礎。因為進化論堅信生物是通過生存競爭實現(xiàn)由簡單到復雜、由低級向高級轉變的。而馬克思堅信,與自然界一樣,人類社會的發(fā)展也具有“從簡單到復雜,由低級到高級”發(fā)展的特點。趙璐提出,近代中國的進化論思想把人類社會的歷史發(fā)展看成是一個不斷更新的過程,這種看法雖然尚未突破進化論的范圍,但“包含著向辯證發(fā)展過渡或轉化的內在根據(jù)”[12]。
在社會進化基礎上,正如李大釗所言:“我們是立足在演化論和進化論上,我們便會像馬克思一樣創(chuàng)造一種經濟的歷史觀了”[13]。不少學者認為中國近代的進化論在考察歷史進化時,己經表現(xiàn)出重視物質生產和人民群眾的趨向,包含著唯物史觀的萌芽。例如:宋志明[14]曾指出,李大釗認為“經濟的解決,是根本解決”,已經意識到經濟的因素在社會歷史發(fā)展中的作用,這種探索已經在逐步靠近唯物史觀。
在社會進化動力上,馬克思曾贊揚達爾文的生存斗爭學說“可以用來當作歷史上的階級斗爭的自然科學根據(jù)”[15]。國內一些學者認為馬克思在分析達爾文進化論關于物種進化過程中有關生存斗爭的理論的基礎上提出和豐富了唯物史觀的階級斗爭學說。王秋安[16]認為,達爾文主義者堅信生物是通過生存競爭實現(xiàn)由簡單到復雜、由低級向高級轉變的。而馬克思則堅信社會主義必定會取代資本主義,實現(xiàn)社會更替的主要途徑是階級斗爭,無產階級必須通過革命斗爭推翻現(xiàn)有的上層建筑,建立起新的政權和國家機器。
作為不同性質的文化,理論內容和適用范圍各有不同,這也是導致進化論在中國的傳播最終走向衰落,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轉向選擇和傳播馬克思主義的原因之一。對此,學者們從不同方面進行剖析。
關于進化的動力問題,馬克思、恩格斯堅決反對用生物學規(guī)律來解釋社會歷史,批判了形形色色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不少學者認為進化論思想把自然界生物進化“生存競爭”的理論直接搬到人類社會中來,將歷史發(fā)展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一律概括在“生存斗爭”中,將人類社會的階級斗爭視為“生存斗爭”,是極其幼稚的。這種簡單套用既沒有從經濟關系變革中論述社會發(fā)展的動力源泉,也未能正確分析社會的階級關系和認識階級斗爭和政治革命在社會變革中的作用。李娉[17]還指出,在進化論思想中,推動人類前進的是所謂“智識優(yōu)秀者”,而不是人民群眾,這與唯物史觀中“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相違背。
關于進化的方向問題,不少學者認識到進化論思想中說倡導的漸進式的、只有漸變沒有突變的進化與馬克思提出的分階段的進化是不同的。例如:王增智[18]指出,進化史觀宣揚人類社會是不斷向前發(fā)展的,宣揚人類歷史總是從一個階段走向另一個更高階段。這種單向直線進化觀與馬克思所宣揚的總體性進步和多樣性發(fā)展是相異的。彭新武和李宏偉認為,按照達爾文的邏輯,進化含有進步發(fā)展的概念,最新近的類型一定比較古老的類型更高級。那么,“在生物進化中,歷史唯物主義所倡導的那種總體性的、線性的進步性進化卻是找不到的”[19]。
關于對革命的指導作用問題,大部分學者都認識到自然界和社會領域的發(fā)展規(guī)律是根本不同的,“達爾文的進化論只是反映生物界的發(fā)展規(guī)律,得不出社會革命的結論,只能為改良主義提供漸進改革的理論依據(jù),不能去指導革命”[20]。也有一部分學者從進化論本身的關于社會發(fā)展動力的理論缺陷入手,指出其不能等同于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用以指導中國革命實踐。陳紹西[21]認為進化論未能揭示社會變革的生產力因素和政治因素,因而并不能正確地論證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經濟前提、歷史道路和社會變革方式。
關于進化論思想對早期知識分子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研究,學術界主要從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進行探討。
進化論思想在近代中國的傳播究竟是促進了早期知識分子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還是造成“誤讀”,學術界對此產生了一定分歧。
馮契先生說:“從哲學革命來說,進化論這個階段是重要的,它為中國人接受唯物史觀吹響了前奏曲”,就是指進化論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傳播創(chuàng)造了條件[22]。以黃長義、張崳等為代表的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進化論思想沖擊了“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形而上學歷史觀,促進思想解放,為從傳統(tǒng)史觀跨越到唯物史觀搭建了橋梁,是早期知識分子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基礎。還有一部分學者認為由于進化論思想和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存在共通之處,推動早期知識分子接受馬克思主義。例如:尹德樹從文化視域提出進化論“打擊了唯心主義目的論和形而上學的物種不變論,為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的產生和進一步推進奠定了自然科學基礎”[23];李波[24]指出,進化論關于人類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革命、社會理想和人民群眾歷史地位的探索,使得進化史觀向唯物史觀的轉變成為歷史的必然。
但也有一些學者認為馬克思主義是不同于進化論的科學思想理論,二者存在許多理論差異,通過進化論思想接受馬克思主義會導致對唯物史觀的“誤讀”,不利于早期知識分子正確理解馬克思主義。單繼剛指出,李大釗認為唯物史觀過分強調了經濟決定論,與政策論部分鼓勵階級斗爭的做法不一致,這實際上曲解了馬克思主義;王剛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起源語境研究》一書中指出,馬君武把馬克思主義看作是達爾文主義的補充和完善,使馬克思主義“意義縮小”[25]。
進化論思想作為早期知識分子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基礎,對于運用馬克思主義解決中國實際問題是產生了推動作用還是阻礙作用,學界產生了不同意見。
大部分學者認為進化論思想在民族危亡時刻喚醒早期知識分子尋求新的出路,并推動了馬克思主義與革命實際相結合。馮契在為《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所寫的序中提到“‘史觀’經歷了由歷史變易觀到進化論、再到唯物史觀的辯證發(fā)展過程?!逅摹院?,中國的先進分子以唯物史觀作為觀察國家命運的工具,促使中國革命由舊民主主義革命向新民主主義革命轉變”[26]。王中江指出,“就像曾經全力‘資助’了‘變法’和‘革命’一樣,民初之后,進化主義又開始成為‘五四’反傳統(tǒng)和‘五四’新文化的助產士”[27]。王曉明[28]認為,在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以前,從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再到初期新文化運動,進化論都和時代思潮緊密聯(lián)系,成為早期知識分子變法更制、救國救民的思想武器。
也有一部分學者認為早期知識分子無論是傳播進化論還是接受馬克思主義都并非把它們作為學術,而是用于解決中國革命問題的需要,這就造成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不同步。張靜如、齊衛(wèi)平《唯物史觀在中國傳播一百年與“三個代表”》中就指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首先從唯物史觀開始”[29],而這種優(yōu)先傳播容易誘導人們有選擇性地傳播馬克思主義,導致馬克思主義理解片面化,最終導致革命實踐上的偏差。
應該說,進化論思想在近代中國的傳播與發(fā)展,及其何以成為中國早期知識分子接受馬克思主義的中介這些問題,已經得到學界的廣泛關注,并且取得了一定的理論成果,但還存在一些問題。
不少學者從歷史的宏觀研究角度對西方進化論及近代中國傳播的進化論思想進行全面追溯,如王中江的《進化主義在中國的興起》、盧繼傳的《進化論的過去與現(xiàn)在》、李澤厚的《中國思想史論》等書。主要是從進化論思想從西方產生和演變發(fā)展過程到近代中國早期知識分子對進化論思想的選擇性傳播加以介紹,歷史跨度大,內容豐富,對發(fā)展的過程梳理較為清晰和全面,但這種縱向的研究方法忽略了對同一時期不同思想家關于進化論思想的橫向比較,也就難以闡釋清楚進化論思想對早期知識分子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問題。
也有一部分學者從微觀角度把進化論的思潮具體到某個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分別進行具體分析和研究,如黃克武的《惟適之安:嚴復與近代中國的文化轉型》、李付清的《試探孫中山的歷史進化論》等書。其主要特點是:詳細闡明了深受進化論思想熏陶的近代早期知識分子從不同的政治立場和角度選擇性地理解、吸收、改造進化論思想并以此作為各自理論武器指導中國的實際斗爭。這種研究方法雖然能深入的分析各個思想家關于進化論思想的理論及在整個社會歷史發(fā)展潮流中的地位,但忽視了進化論思想本身變化發(fā)展的歷程,尤其是近代中國早期知識分子如何在接受進化論思想的基礎上轉變?yōu)轳R克思主義者這個問題。
筆者認為,需將橫向研究與縱向研究相結合,既對進化論思想的歷史演化過程進行整體性考察,也要重點研究早期知識分子對進化論思想的理解、吸收和改造,才能闡釋進化論思想是怎樣促使早期知識分子接受馬克思主義這一問題。
19世紀末20世紀初,進化論成為近代中國早期知識分子觀察世界、變革現(xiàn)實的普世性的思想武器,在學界掀起了研究熱潮,學者們大多從哲學、史學、社會學等某一角度分析了進化論思想在近代中國傳播的內容、過程和影響。例如:曾樂山[30]和王貽社[31]都從哲學的角度論述了早期知識分子從現(xiàn)實出發(fā)吸收和改造進化論思想,使其成為一種哲學世界觀和方法論;王瑜[32]從進化論思想在中國傳播的特殊時代語境和文化基礎入手研究其傳播與選擇。此外,王天根[33]還從史學角度分析嚴復社會史觀的嬗變及其昭示的理論得失。從單一視角研究進化論思想往往受到學科研究的限制較多,難以全面詮釋進化論思想本身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關系,必須通過文史結合、多維度交叉的方法進行綜合研究。
總之,學術界對進化論思想在近代中國的傳播問題雖研究已久,但在對進化論思想與馬克思主義理論內容的比較、進化論論思想成為早期知識分子接受馬克思主義的中介的原因及其對早期知識分子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等方面仍然有很大提升空間。因此,對這些方面的進一步研究不僅必要,而且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