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萌

(英誠醫(yī)院(山東大學第二醫(yī)院招遠分院)，山東 煙臺 265400)

成語是漢語詞匯系統(tǒng)中一類相對穩(wěn)定的特殊詞匯，具有音節(jié)完整、意義固定、結構凝固等特點。成語盡管來自前人的現(xiàn)成用語，但并不意味一成不變。通過對《漢語成語考釋詞典》的綜合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在今天常用的成語中，有不少條目在語音、用字、結構、語義等方面都或多或少地發(fā)生了變化。有些成語甚至在沿用的過程中產生了明顯的訛變現(xiàn)象，致使其現(xiàn)代形式和意義與原始形式和意義截然不同。歸結這些訛變成語的語音、用字、結構和語義特征，探析導致訛變的深層原因，有助于我們更全面地把握漢語成語的發(fā)展和演變軌跡，理性對待成語的變異，進而規(guī)范成語的運用。

一、成語訛變的具體表現(xiàn)

詞匯作為語言的要素之一，一直隨著語言的發(fā)展而不斷變化。當一段歷史典故、俚語俗語、神話寓言或詩文佳句凝縮為固定詞語被人們普遍接受時，一個成語便應運而生。然而在成語運用過程中，人們往往只追求簡練經(jīng)濟，忽略成語原始的形式和意義，致使一些成語在沿用過程中發(fā)生語音、用字、結構和語義方面的訛變，最終習非成是。

(一)成語語音的訛變

語音是語言的載體，是人們交際必不可少的工具。成語在交際活動時發(fā)生的訛變不可避免地會涉及語音，從而造成某一成語古今讀音相差甚遠。例如：

“好自為之”里的“好”今讀hǎo，指自己好好地干下去，多用在勸人自勉。如《淞隱漫錄·五·四奇人合傳》：“此時正大丈夫建功立業(yè)之秋，愿勿以兒女子為念。行矣李君，好自為之?！比欢昂米詾橹敝械摹昂谩痹甲x音為“hào”，語出《淮南子·主術訓》：“軍人者不任能，而好自為之，則智日困而自責也。”“好自為之”原指喜歡親自去做。成語讀音的訛變還進一步促成了語義的訛變，使得原始意義和現(xiàn)有意義大相徑庭。

“難兄難弟”里的“難”今讀“nàn”，指彼此共患難或處于同樣的困境。而“難兄難弟”中的“難”本讀“nán”，語出《世說新語·德行》：“陳元方子長有英才，與季方子孝先，各論其父功德，爭之不能決，咨于太丘。太丘曰：‘元方難為兄，季方難為弟?！贝撕蟊阌谩半y兄難弟”形容兄弟間差別不大，都很優(yōu)秀。又引申為同類相當?shù)膬蓚€事物難分優(yōu)劣。語音的訛變同樣引起了成語意義的變化。

此類語音訛變的成語還有喪家之犬(“喪”由sāng變?yōu)閟àng)、聽其自然(“聽”由tìng變?yōu)閠īng)、反水不收(“反”由fān變?yōu)閒ǎn)、臭味相投(“臭”由xiù變?yōu)閏hòu)、智者樂山(“樂”由yào變?yōu)閘è)等。

(二)成語用字的訛變

漢字是記錄語言的符號，在古代尚未實現(xiàn)大規(guī)模批量印刷之前，書本的流傳主要依賴手抄，所以字形的訛誤在所難免，成語的流傳亦不例外。

“逃之夭夭”原作“桃之夭夭”，語出《詩經(jīng)·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形容桃花燦爛。后來因“桃”與“逃”音同，“桃之夭夭”訛用為“逃之夭夭”，指逃跑。

“狗屁不通”為民間常用俚俗語，原作“狗皮不通”，指狗的表皮沒有汗腺，密不透風，夏季要借助舌頭來散熱。后來訛“皮”為“屁”，指文理不通的詩文或不明事理的人。

“比物連類”原作“比物丑類”，指用相類的事物加以比況。《禮記·學記》中記載：“古之學者，比物丑類。鄭玄注：丑，猶比也；丑類，以事相況而為之。”后世多作“比物連類”，意思未有變化。

此類用字訛變的成語還包括打破砂鍋問到底(由“璺”變?yōu)椤皢枴?、別風淮雨(由“淫”變?yōu)椤盎础?、綽綽有余(由“?！弊?yōu)椤坝唷?、后顧之憂(由“還”變?yōu)椤昂蟆?、習非成是(由“勝”變?yōu)椤俺伞?、弱不勝衣(由“若”變?yōu)椤叭酢?等等。

(三)成語結構的訛變

成語在發(fā)展變化的過程中，由于語音和用字的變化，還能造成結構的訛變。例如“弱不勝衣”為中補結構，該成語原作“若不勝衣”，為比況結構。同時，成語的語序也在不斷地進行調整，其中的一些成語甚至由于語序的調整而改變了內部結構，從而發(fā)生了訛變。例如：

“脫穎而出”原作“穎脫而出”，語出《史記·平原君傳》：“毛遂曰：‘臣乃今日請?zhí)幠抑卸?。使遂蚤得處囊中，乃穎脫而出。’”形容才華全部展露出來。后世多作“脫穎而出”，由“穎脫”變?yōu)椤懊摲f”，主謂結構變?yōu)閯淤e結構。

“赴湯蹈火”原作“赴蹈湯火”，語出《與山巨源絕交書》：“長而見羈，則顧頓纓，赴蹈湯火?！庇伞案暗笢稹弊?yōu)椤案皽富稹?，動賓結構變?yōu)槁?lián)合結構。

此類結構訛變的成語還包括：“跳梁小丑”，原作“小丑跳梁”，由主謂結構變?yōu)槠Y構；“開天辟地”，原作“天地開辟”，由主謂結構變?yōu)槁?lián)合結構；“相知恨晚”原作“恨相知晚”，由動賓結構變?yōu)橹髦^結構；等等。

(四)成語意義的訛變

成語意義的訛變是成語訛變現(xiàn)象中最為常見的一類。上文所說的語音、用字和結構的訛變都可能引起成語意義的變化，例如“難兄難弟”“逃之夭夭”等。此外，即使語音、用字、結構固定不變，成語的意義也有可能在沿用的過程中發(fā)生訛變。例如：

“差強人意”語出《東觀漢記·八·吳漢傳》：“吳公差強人意，隱若一敵國矣！”差：甚，殊。強：起，振奮。意思是十分能振奮人的意志。后世多用“差強人意”指大體上還能使人滿意。如《白雨齋詞話》：“明代無一詞工者，差強人意，不過一陳人中而已。”不僅詞匯意義發(fā)生了變化，感情意義也從褒義變?yōu)橘H義。

“粉墨登場”原或作“傅粉登場”，明代張岱《瑯嬛文集·祭義伶文》：“汝生前，傅粉登場，努眼張舌，喜笑鬼諢，觀者絕倒，聽者噴飯。”清代錢謙益《列朝詩集·祝京兆允明》：“(允明)好酒色六博，善度新聲，少年習歌之，間傅粉墨登場，梨園弟子相顧弗如也。”本義指化妝上臺表演戲劇。后世多作“粉墨登場”，多用來比喻登上政治舞臺，由本來的中性意義變?yōu)樽I諷義。詞匯意義和感情意義都發(fā)生了訛變。

“空穴來風”指有了孔洞才招進風來，語出《莊子》：“空門來風，桐乳致巢。”宋玉《風賦》：“宋玉對曰：‘臣聞于師，枳句來巢，空穴來風。其所托者然，則風氣殊焉?！焙蟊阌谩翱昭▉盹L”比喻自身存在著弱點，不好的事物才有機可乘。如宋代阮閱《詩話總龜前集·三九·詼諧門下》：“包賀多為鄙俗之句……雖好事者托以成之，亦空穴來風之意?！钡裉靺s多用以指事情毫無根據(jù)。這亦是意義訛變的一例成語。

此類成語還有“狗血噴頭”“學而優(yōu)則仕”“鉤心斗角”“短小精悍”“白面書生”等。

二、成語訛變的成因

事物的發(fā)展是普遍存在的，不存在固定不變的事物。但事物的變化若與其本來面貌大相徑庭，就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探求它們變化的原因。翻閱辭書，我們發(fā)現(xiàn)成語訛變的原因可以歸結為以下四個方面。

(一)成語訛變的外部因素

社會發(fā)展和人際交流是成語訛變的基本因素。人類社會不斷發(fā)展，新事物、新觀念、新技術層出不窮，語言作為社會交際工具就要不斷地作出調整來適應新的變化。詞匯是語言中與社會交際聯(lián)系最為直接的系統(tǒng)，變化必然較快。所以，隨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和交際需求的變化，語用頻率較高的成語也會在語音、用字、結構和意義方面發(fā)生變化，甚至是訛變。例如上文提到的“狗血噴頭”，由于生產力的發(fā)展，這類帶有濃厚封建色彩的成語便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狗血噴頭”所表達的“妖人無計可施”意義便不復存在。

此外，人們在交際的過程中講求經(jīng)濟簡明原則，傾向于選擇最有利于表達的讀音、用字、結構和意義。譬如“樂”當愛好講時讀“yào”，當快樂講時讀“l(fā)è”，當音樂講時讀“yuè”。為了達到經(jīng)濟簡明的目的，人們將“yào”歸入“l(fā)è”，“智者樂山”的“樂”也就不再保存古音?！按蚱粕板佽返降住敝械摹拌贰北局干板伾系妮^大裂紋，但因用字冷僻難懂，不符合經(jīng)濟簡明原則，人們便趨易避難，訛“璺”作“問”。成語結構的訛變亦是如此，對仗工整、音律優(yōu)美的成語更適于表達，于是，成語的音形義便不斷作出調整。例如由“自同寒蟬”變換成“噤若寒蟬”，成語從主謂結構變?yōu)橹醒a結構，音律也發(fā)生了變化，節(jié)奏更加和諧整齊。

(二)成語訛變的內部因素

語音、語義、語法以及語言的記錄符號——文字之間的相互制約是影響成語訛變的內部因素。由于成語具有相對凝固性，一些成語便保存了古代的讀音和語法結構等。然而，作為整個語言文字系統(tǒng)的組成要素，語音、語義、語法及文字也處在緩慢的演變過程中，成語也不例外。第一，同音字、近音字會造成成語的訛變，“桃之夭夭”訛為“逃之夭夭”，“桃”與“逃”音同形異，致使成語的用字和意義發(fā)生訛變；“有眼不識荊山玉”訛為“有眼不識金鑲玉”則屬于音近造成的成語用字訛變。第二，形近字也會造成成語的訛變，“別風淮雨”即由于“淫”“淮”形近而訛。第三，多義詞和同義詞也能造成成語的訛變，成語“懷恨在心”的“恨”義項增多，不僅表示遺憾，也表示怨恨，導致成語由“心中留有遺憾”訛變?yōu)椤靶闹写嬗性购蕖保坝惺加凶洹庇灋椤坝惺加薪K”，因“卒”“終”義通而造成用字訛變。第四，語法雖說變化較為緩慢，但并非無跡可尋，語法變化中較為明顯的即SOV結構逐漸演變?yōu)镾VO結構，動賓結構成為強勢語法結構。有一定數(shù)量的成語保存了賓語前置結構，但也有一定數(shù)量的成語隨著這一語法結構的變化而發(fā)生了結構的變異，“一以當十”訛為“以一當十”即是此例。

綜上所述，對語言這個開放式的系統(tǒng)而言，即使是結構相對定型的成語也不能封閉起來，一成不變。同時成語的語音、用字、結構和意義等內部因素相互制約，相互影響，每個要素的改變都有可能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造成成語的其他要素隨之發(fā)生改變。

(三)成語訛變的人為因素

人們在傳抄成語時有意或無意造成的訛變是成語訛變的人為因素。呂叔湘先生曾指出：“至于把成語里的字寫錯，那也是常見的。例如把‘振振有詞’寫成‘陣陣有詞’，把‘長此以往’寫成‘常此以往’等等。有兩個成語的寫法恐怕已經(jīng)難于改回了：‘畢恭畢敬’(原為‘必恭必敬’)，‘不究既往’(原為‘不咎既往’)。”成語“烏焉成馬”“三豕金根”專用于比喻文字由于傳抄而發(fā)生訛變。

有些成語則是因人們的有意誤用而衍生出新的音形義和結構，后人將錯就錯，相沿成習。其中，名人名作對成語訛用的影響較大。例如成語“信口開河”原作“信口開合”，指隨口亂說，毫無根據(jù)，語出元代王實甫《西廂記》：“你那里休聒，不當信口開合?！鼻宕苎┣墼凇都t樓夢》第39回將“信口開合”寫作“信口開河”，雖然意思沒有發(fā)生變化，但后來以訛傳訛，“信口開河”便被普遍用于明清時期的小說中，造成成語用字的訛變。再如成語“一絲不掛”原指不受塵世牽累的出世思想，如《楞嚴經(jīng)》：“一絲不掛，竿木隨身?！焙笕藗兌嘤闷渥置嬉馑迹缢未鷹钊f里《清曉洪澤放閘》：“放閘老翁殊耐冷，一絲不掛下冰灘?！敝赋嗌砺泱w，意思發(fā)生了訛變。

(四)成語訛變的時代因素

成語發(fā)展到現(xiàn)代，它的訛變愈發(fā)頻繁。首先，當今社會人們一方面?zhèn)€體意識在不斷增強，另一方面受快餐文化的影響，語文水平普遍下降。這一現(xiàn)象存在著多種表現(xiàn)形式，表現(xiàn)在成語的使用中，主要是不深究成語的來源、書寫、讀音和結構。例如，如果人們對某一成語不理解，往往會直接根據(jù)成語的字面意義進行判斷和使用。譬如將“始作俑者”誤解為“帶頭做好事”，將“登堂入室”誤解為“進入室內”，將“望其項背”誤解為“趕不上”，將“嚴陣以待”誤解為“整裝待發(fā)”等等，這都是由于望文生義、斷章取義造成的成語誤用。

一般說來，個人造成的錯誤用法只能在很小的范圍內出現(xiàn)，不太可能大規(guī)模流行。但由于現(xiàn)代傳媒手段異常發(fā)達，加之大眾盲從，以訛傳訛，使得一種小范圍的成語訛誤泛濫無邊，最終取代規(guī)范的成語。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如果大眾媒體率先誤用成語，那它產生的負面影響力就會更加難以估量。因此，如果大眾媒體在成語規(guī)范使用方面不能嚴于律己，有錯能改，那么就會導致產生更多的錯誤。這也正是成語在當下訛變加劇的主要原因?！吨袊俗钜子缅e的成語》一書收錄了約200條成語，這些訛變了的成語正顯示著更為強大的生命力，大有將規(guī)范的成語取而代之的趨勢。

三、結語

成語是中華民族的瑰寶，是語言文化的結晶。在成語發(fā)展的歷史上，由于社會發(fā)展、交際需要、語言自身發(fā)展、人為誤讀等各方面原因，成語內部存在一批訛變成語，它們在語音、用字、結構和意義上都與其本原截然相反。這是詞匯系統(tǒng)為更加適用所作出的調整，所以說在一定的條件下，語用大于語言內部的各項規(guī)則。對于這類已經(jīng)久非成是的成語，我們不應全盤否定，而應該承認它們存在的合理性，探求它們的歷史本源，分析它們訛變的原因，尊重它們新的讀音、用字、結構、意義和語用。

應該著重強調的是，成語的規(guī)范使用是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尊重和保護，對于現(xiàn)存大量的成語被誤解這一現(xiàn)象，我們不能放任自流。那些因文化素養(yǎng)欠缺或求異心理作怪而對成語望文生義、斷章取義、隨意改寫的做法，語言社會應本著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有所控制或加以抵制，以維護成語的規(guī)范性，杜絕以訛傳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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