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我的朋友Y,剛過四十,家族遺傳的帕金森綜合征就在他的體內抬頭,并露出猙獰的面目。開始時,他的右手發(fā)抖。當右手抖得像發(fā)動機上運轉的皮帶時,就帶動了整個右邊身軀,給行走帶來極大的不便。他只好終日杜門不出,羞于見人。
前陣子,Y赴首都某醫(yī)院,在頭上安裝了一種特制的芯片,再輔之以西藥。這次見到他,手腳不抖,身體基本能保持平衡,走路健步如飛。他一天要走6公里,以蓄積體能,對抗疾病。
Y的光頭上因安置芯片,出現(xiàn)兩處凸突,看上去很適合扮演牛魔王一類的角色。我祝賀他說,你又是一條好漢了。他平靜地回答,好漢不是我,是那兩塊芯片,它暫時控制住了疾病,從此,我的身體就成了它們的戰(zhàn)斗場所。我說,出現(xiàn)制衡總比一家獨大要好。他說,疾病是我體內的暴君,芯片是外來的一種反抗它的武器。這種制衡只是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對我體內那個民不聊生的王國并沒有實質性影響。我問,你能否將那塊芯片的戰(zhàn)斗力轉化為自己的精神力量,或者,讓你的精神和信念化作一塊芯片,那勝算不是更大了嗎?Y看著我,誠懇地說,我現(xiàn)在想的不是轉化,轉化近似于烏托邦。我致力的是清空,把體內和心里堆積的那些東西,比如焦慮、羞辱、渴望甚至包括各種病理知識,統(tǒng)統(tǒng)搬走拋棄,然后安安靜靜做一名旁觀者,觀看一場高科技與遺傳病的大戰(zhàn)。它們大戰(zhàn)結束,我也可安然而臥了。我繼續(xù)問道,要是那大戰(zhàn)總不結束呢?他笑著說,如果它們沒有新花樣,而我又實在累了,那還管它干什么!
對于Y來說,疾病是天賜的,唯一回報是他比別人多了一份對這種疾病的感受——作為“他”的旁觀者,我們無法替他去感受這種疾病。所以,他要成為“高科技與遺傳病大戰(zhàn)”的旁觀者,其志可嘉也歟!當然,像我們這樣看上去身體健康的旁觀者并不輕松,我們也在感受上帝賜予我們的獨一份的東西:厭倦、頹廢、欲望、虛榮、暴戾……我們能置入什么樣的芯片,來對抗這些潛隱于基因中的疾病?我們能做一個平靜的旁觀者嗎?
半年沒摸過球拍,惡補了一下午,球技仿佛出了一趟遠差,一直在回來的路上。變形的姿勢和動作里,有一種攪拌著游戲心理與競技心態(tài)的“鄉(xiāng)愁”。
打完球,那張球臺也嵌進了我的肌肉,橫亙于我的體內,走到哪,就把它帶到哪。酸疼,像長在全身的植物,葉片修長而尖銳,枝椏繁茂,開著銅錢那般大小的白瓣黃蕊的花。那是一種庸常的,讓人怠惰的美。
要多久,我的體內才能徹底消化那張球臺?可以肯定的是,比恢復球技的時間要短得多,或許一天,或許兩三天。狠狠地折磨一次身體,其實是在召喚遠方的“我”——那個在球臺邊游刃有余、威風八面的“我”?,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雖然只有一個肉身,卻有無數(shù)個不同的“我”在路上。我們喜歡的、厭棄的、懷想的、不堪回首的、不得不依附的……我們會在某個時候與其中一個不期而遇,在另外的時候和另外一個撞個滿懷;更多的時候,我們會和很多的“我”失之交臂。
而無論何時,只要我們能涌起一種感覺,哪怕是屈辱的、恐懼的、絕望的,當然也包括快樂的、輕松的、欣慰的……我們身邊都會站著另一個“我”——它不是影子,不是意念,而是一個靈魂的實體。
早晨起來,外面狂風大作,暴雨如注。兒子站在窗前,興奮地喊道:“下雪啦,下雪啦!”這可是五月天哩,雨再大,怎么會下起雪來?難道真有什么冤魂不成?
我跑到窗前一看,那不是雪,依然是雨——因為風太大,本來垂直落下的雨線被吹成了一面橫披,但即使從33樓的窗臺看過去,那也不像是下雪,更像是一片片青白色的碎綢布,或者是在水中疾馳的鯽魚肚皮。
但年僅10歲的兒子,壓根兒沒有綢布的概念,在城里長大的他,也從沒見過過江之鯽的場面。如此聲勢浩大的情景,唯一能勾起他想象的,就是冬天的漫天飛雪了。打雪仗,一直是他最為盼望的娛樂項目之一。
可見,比喻的精準,不在于形似,甚至也不在于神似,而在于一個人的生活經驗和內心需要。意象,除了美感,還有它與生俱來的實用主義——沒有這種實用主義,美感也就不存在了。
兒子高呼“下雪啦”的同時,腦海里一定也在模擬一場激烈的雪仗。這時,如果不明就里的大人咋呼一句:“這哪是下雪?明明是雨!”那場模擬的雪仗便會戛然而止,豈不是大煞風景!而我們,往往就是這樣一群大煞風景的大人。
我的后腦輕輕觸著了那根比人腰身還粗的石廊柱。
如果再重一點點,我的頭上肯定會隆起一個包;如果再重一點,則無疑會流血,造成程度不一的腦震蕩;如果再重多一點,則可能導致昏迷;如果再重多一點點……一連串不堪的設想,將以現(xiàn)實的形式,噩夢般成為我生活中不可磨滅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把它攔腰斬斷。
石廊柱的位置是固定的,它的硬度是已知的。殘疾之魔和死亡之神在不遠處窺伺著,它們任何時候都是一對同謀。唯一未知的、不確定的因素,是我后腦碰撞上來的速度,并由此決定這一碰撞的全部后果——在無數(shù)選項中,擇其一,不是幸運,就是不幸。
我們一家三口在小區(qū)前坪玩“斗?!钡挠螒?。我在兒子的進攻面前,半開玩笑地步步后退。突然,我的身體失去重心,像架失事飛機那樣向后面跌落——后面就是那尊龐大而堅硬的石廊柱。
我跌落的地點與石廊柱之間的距離,身體跌落以及向后滑行的速度,身體與磁磚地面之間的摩擦力……各種因素組合在一起,有如一個復雜無比的方程式,通過電光石火卻又是很多步的解答,最后得出唯一的答案:我的頭輕觸在廊柱上。
在家人和旁人的驚呼聲中,我的臉上露出近乎甜美而羞澀的笑容。因為,我感知到了上帝的分寸。此刻,我眼前只有天使的面孔,耳里響起天使的歌聲。
我主編的一本書印出來了,在一個頗為高檔的賓館舉行首發(fā)式。
很多與會的朋友,我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都為能進入那本書感到高興。奇怪的是,我手里拿著那本書,卻感到異常陌生——我似乎和它毫無關系。
我握著入選作者們伸過來的手,像摸著一張漁網收攏來時從水里打撈上來的木棍,此前它長在哪棵樹上我一概不知。那些表示感謝的話語都很誠懇,但它們有如過江之鯽地涌來,讓我不停地觸摸到一種肥美的滑膩。
眼前立馬浮現(xiàn)被魚刺卡住的往事。但我認為,由于所有劍一般的魚刺,都擁有魚身這樣肥美的“鞘”,那人類吃魚算不上一個多么荒謬的錯誤,被刺卡住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報應。當初,我小心翼翼地把這些刺趕進書里,讓它們都還原成肥美之魚,并盡量游蕩在較為寬敞的水域。
然而,一本書畢竟不是大海,它再努力也僅僅是一口池塘。不能進入這口池塘的魚,只能去尋找另外的水域;一旦找不到,它們就會爛掉自己的身子,露出一把崢嶸的刺來,即便不能傷人,也讓人心疼。
我愛所有的魚。但注定會為一部分付出,而為一部分所刺傷。
我之所以對手里的書異常陌生,是因為我企圖撇清與它的社會關系——書成之日,即是編選者與入選者斷絕關系之時。
一個105歲的老人去世了。這些天,對她的悼念、爭議以及對她文章的評價,在微信上刷屏。
老人生前保持著寧靜,沒多少人去打擾她。不料,死后卻惹來熱鬧,好在這熱鬧侵襲不到她。所有熱鬧都只屬于這塵世,僅此而已。對于任何一名寫作者而言,讀者無疑只是人群中最小的部分,然后是知道她故事或新聞(包括去世的新聞)的人,然后是聽說過她名字的人。當然,最大的部分永遠是對她聞所未聞的那些人,哪怕你是響徹寰宇的大作家。
這樣我們就能理解,在這個功利當?shù)赖纳鐣?,一個老人為什么會拼命地讓自己隱沒,直至消失。她幾乎就做到了這一點。但是,最后一步她無法控制。她去世的消息甫一傳出,人們便以深情的方式,將她無情地推出來“示眾”。就像“文革”時,她被迫低頭、彎腰,甚至下跪,在那個革命和批判的舞臺上一樣。
有人將她供之若神,說她結束了一個時代,恨不得跪在她面前,祈望她能睜開困倦的雙眼,抬起蒼白無力的手,從而讓他們獲得夢寐以求的簽名。有的人則翻出不知從哪個角落搬出來的腌菜壇子,說她也沒什么了不起,還生性刻薄,骨子里記人家的仇,干過寫信告密之類的小人勾當……
其實,在一個105歲的老人面前,或者更準確地說,在一個105歲老人的遺體面前,這些崇拜和鄙視皆如云煙,不能增損其一毫。她不可能終結一個時代。她的去世,只是一個期頤老人的壽終正寢,與不管不顧的時代毫無關系。她才貌俱佳,嫁得不錯,一生多難也多福,但她無法因此而免除一個女性的妒嫉、任性與脆弱,她不可能是一個一輩子不發(fā)脾氣、不犯錯誤、不得罪人的雕塑女神。
她用超過一個世紀的生命歷程,證明了在日新月異的社會變化中,人性那恒久不變的尊容。所有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都從這“不變”的源頭涌出——這就是她,也將會成為我們,熱愛這個人世,并最終將它遺棄的原因。
那婦人緊緊攥住車門,一副蠻不講理的樣子。五六個身穿制服的城管隊員圍著她,有的拽著她的胳膊,有的在一旁給她講道理,有的面露慍色,恨不得把她掀進車里去……
十分鐘前,我和夫人才在她的流動三輪車上買了桃子。我們下班回來,看見她的三輪車停在路邊的樟樹下,車斗里攤放著數(shù)十個鄉(xiāng)下桃樹上結的土桃子。那些桃子看上去完全熟了,有幾個微微綻裂,毛茸茸的、粗糙的皮下露出深紅色的誘人果肉。行人不多,婦人沖我們喊道:“10元4斤!”我們停下腳步,認真選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些桃子要不長得丑,要不已開始腐爛,可供選擇的并不多。我們逐一視察,最后買了6塊錢的。
剛走進小區(qū),還沒到家,我折回去拿撂在車上的手機,就看到了婦人與城管僵持的一幕。她的三輪車呆呆地站在執(zhí)法車的拖廂里,像一個在送進監(jiān)獄之前游行示眾的犯人。婦人哭叫著:“放我這一回吧,我保證再也不賣了!”但沒有誰同意她。周邊聚攏了越來越多的觀眾,他們像電視新聞一樣,密切關注事態(tài)的發(fā)展。
我從車上拿了手機再過來,婦人和她的三輪車不見了,城管和他們的執(zhí)法車也不見了,連觀眾們都散了。那棵樟樹下空蕩蕩的,凝聚著大塊陰影,寧靜而清涼,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即使發(fā)生了,也是一個世紀之前的事情。
我腦海里突然清晰地呈現(xiàn)出,婦人的流動三輪車上,我們挑選過的每一個桃子。它們無不像恐懼的小獸,跳進我們的手心,絕大部分卻被我們不假思索地拋棄。原來,它們早已預知到了即將來臨的災難,“我們”是它們唯一的獲救機會,而我們渾然不知。
似乎一切都是徒勞的。在生活中,我們不知要做多少徒勞無益的事情。這或許是時間交給我們的任務,以此成就我們的人生之樹——在這株有可能枝葉繁茂、遮天蔽日的樹上,密密麻麻結著的,卻是苦悶的果子。
這種果子有味,卻無形。它有如一抹輕塵,消解掉任何意義;又有如一捧空氣,具有自己微妙的重量。
一只螞蟻爬到樹上去有什么意義呢?它徒然消耗了時間,但有哪一種時間的消耗不是徒然的呢?“爬”本身或許就是不可取代的意義,因為它承載著時間的重量。從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正是由于其無限,意義變得無足輕重了。
所謂價值高下,都是從人的功利視角而言。在廣袤的生命世界中,在萬能的造物主眼里,帝王的威儀、富豪的奢靡,和一只螞蟻爬到樹上,完全沒有兩樣——它們都是徒勞的。
而徒勞,讓萬物成為輕塵,成為空氣,也讓萬物在苦悶中生機勃發(fā)。這就是徒勞的益處。僅此一端,功莫大焉。說白了,造物主的一切勞作,同樣是徒勞而又有益的。不然,螞蟻怎么會爬樹,我們怎么可以在這里自說自話?
我一貫不喜歡去美發(fā)店理發(fā),因為那些理發(fā)師的樣子我都不喜歡。他們把自己的頭發(fā)折騰成那樣,我就不相信還能在我頭上展示什么“絕頂”功夫。我的判斷不是沒有來由的。我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理發(fā)師細心、熱情,雖然我不認同他們的時尚,不認可他們的技藝,但他們的服務態(tài)度都沒得說。只不過,我?guī)缀鯊臎]碰到過在理發(fā)上有心得的理發(fā)師。
每當我被迫坐在那面鏡子前,理發(fā)師都會為我造出一個發(fā)型,然后得意地用推、剪、刀等工具對它進行打磨,他們一絲不茍,不會放過任何一根稍長或稍亂的頭發(fā)。他們像解數(shù)學方程式那樣,每一步都不允許自己出錯,也基本上不會出錯——然而,理發(fā)并不是解方程,每一步都不出錯能得到標準答案,卻不意味著能在頭上取得良好的效果。
不,短暫的良好效果還是有的!那些聰明的理發(fā)師會利用水、摩絲和吹風機,制作出一個頭發(fā)的工藝品來。你坐在那里,看著鏡中煥然一新的自己,露出滿意的微笑,然后付錢走人。不久你就會知道,那個“工藝品”極為脆弱,甚至經不起外面大風一吹;硬挺一點的,也受不了回家一洗、一睡,立馬散架報廢。而且最讓人窩心的是,你明明告訴他要剪短,他偏留長;你說不想要劉海,那討厭的劉海偏偏耷拉下來。
后來,我就力勸我夫人幫我理發(fā)。夫人雖然心靈手巧,但對理發(fā)這樣專業(yè)性很強的項目,她還是心存敬畏,不敢造次。我對她有信心,執(zhí)意要她理。她只好從網上購得各式工具,拍拍我的頭,開剪了。
除了第一次,她因為手上生分出錯,不得不將我剃成一個光頭。我就頂著那個光頭去深圳出了三天差,我覺得也比頭上罩著個經不起洗、睡的拙劣工藝品要好。從第二次起,夫人就剪得像模像樣了。盡管她自己總是不滿意,由于缺乏專業(yè)訓練以及工具不足,她無法將頭理得那般精細、妥帖,時常出現(xiàn)長短不齊或剪過了的狀況。
比較剛理過之后的效果,毫無疑問,專業(yè)理發(fā)師做出來的更具觀賞性。但讓我們沒有料到的是,我夫人剪出來的頭經得洗,經得睡,而且讓頭發(fā)自然生長幾天后,整個發(fā)型顯然比專業(yè)理發(fā)師的“工藝品”更適合我的頭形,更適合我的身體和我內心的需要。很多朋友都不相信,它是出自一個從沒學過理發(fā)的“理發(fā)師”之手。
這不是說,我夫人的水平就能搶掉那些專業(yè)理發(fā)師的飯碗。因為,她只是我一個人的理發(fā)師——基于我們內心的契合,和遠遠勝過主客關系的認同。
赴某縣城出差,朋友帶我去一茶室消遣。茶室面積很大,有一家飯店的規(guī)模。室內亭臺點綴,樓閣回環(huán),墻上掛著名人字畫,門、窗、欄桿均古色古香。朋友介紹,老板姓易,曾做過煤礦私營業(yè)主,去年開始投資這間茶室。接著,一白面書生與我握手,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身上襯衣潔凈,出口斯文,講起茶藝來頭頭是道,卻又不顯得賣弄,完全不像搞過煤礦的人。
我問他,做了多少年煤礦?他笑著說,20年。我又問,為什么想著要開一個茶室呢?他興致盎然地說:“我以前的礦區(qū)旁邊,是我們當?shù)刈詈玫囊黄枭?,我經常去那里散步。因為開礦,茶山污染嚴重,長得也不好,荒廢多年。后來,政府下令停辦礦區(qū),我就承包了那片茶山,重新讓那里變得山清水秀。我的礦工們也大多轉型,變成了茶農。你剛才喝的黑茶,就是我們自己制的,味道何如?”我端起小小的、薄薄的瓷質茶杯,抿一口,感覺不出那是茶味還是煤味。強迫自己喝下去,肚腹里即刻轟轟然,涌動著類似億萬年前地質變化般的反應。
參觀那座宏大而曲折的茶室,我忽然覺得從那幽靜之中,滲透出一股瀕臨死亡的恐怖,仿佛一座即將坍塌的煤窯……黑暗瞬間將我籠罩!
我趕緊拉著朋友的手告辭出來。走到外面,萬家燈火,車水馬龍,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吐出來。回頭看茶室的門楣上,寫著四個字:天地人和。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