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市寧
薄云遮蔽了星月,郊野烏青四合,馬壯田探著一張鮮紅的大花臉朝下弦莊走去。爬上最后一個山坡,視野就開闊起來了,遠(yuǎn)處的下弦莊螢光閃爍,像一片正在熄滅的火堆。幾乎可以斷定,火光和犬吠意味著壞事還沒有結(jié)束。
屋檐上還滴著雨水,馬壯田進(jìn)屋喊了幾嗓子,回應(yīng)的只有滴答的落水聲,他安靜了片刻,忽然開了門,穿過院子,朝山神廟急煎煎地跑去了。似乎源于同樣的厄運(yùn),原本要唱到二更天的還愿戲已經(jīng)散了場,人群走得很慌亂,山神廟前的場地上一片狼藉。廟屋圓形的窗戶上貼著兩張人影,是尋鹿和老更在里面抽煙,這個夜里輪到他們來看守山神廟里的香貢。
“老更!”馬壯田站在廟外沖著影子喊,“白鴿兒有沒有到廟這來看戲?”
廟屋的門開了,尋鹿坐在板凳上抽煙,老更像蛇一樣探出頭來,說:“誰?白鴿?一開始都沒見著她啊,大晚上的沒在家?”
“不是在唱戲嗎?人咋都走了呀?”馬壯田四下觀望一番,“昨天擦黑,尋五爺叫我跟他去縣城糶木炭,白鴿在籬笆門口喂雞。招呼她喂完雞回屋睡覺,我就跟尋五爺走了。這才沒半夜,回來人就沒了,我尋思是不是跑這看戲來了?”
老更披好褂子,走出來說:“看個球戲,日本人從莊里過兵,唱戲看戲的都沒了影兒啦……你臉上那是啥,血?你這是咋了?”
“遭了土匪了!”馬壯田忽然哀嚎起來,“路上遭了土匪,尋五爺犯渾,不叫人家搶炭車,拿斧頭劈車輪,把一個豁牙的土匪蛋子惹毛了。土匪手里四尺長的獵槍走了火,準(zhǔn)準(zhǔn)兒地打到了尋五爺?shù)拿夹纳?,天靈蓋子都掀開了,崩了我一臉,他還有命活?我是從那槍子兒縫子里跑出來的呀!”
“這么大的事兒,你怎么才言語?”
“這不,剛到家,我閨女找不著了!”馬壯田兩腿一軟,布袋一樣攤在了地上,“本來尋思著要去給老尋家的人報個信兒,剛過趟家門,屁股沒挨住墩兒呢——白鴿找不著啦……”
尋鹿驚恐地喘了口氣:“我五叔就這么沒了?!庇謫枺骸澳銈兝哪翘寇嚹??有沒有叫土匪拉走?”
“車輪是劈了,拉沒拉走不知道。我那會是光顧上逃命了,沒敢回頭看呀!”
老更拿煙管抵在尋鹿的胸口:“都啥時候了,還管那車木炭。”
尋鹿說:“老更你去我五叔家報個信兒,老馬去親戚鄰居家找一圈白鴿,我去問問土樓上的張二瞎,問完嘍去你家會合?!?h3>2
第二天清晨,遠(yuǎn)處隱隱響著鞭炮聲,老更敞了褂子,在殘留著積水的路上滑了個屁股蹲兒,爬起來闖進(jìn)馬壯田的屋子里。馬壯田家的火爐上映著嫩紅的火光,上面烤了幾塊發(fā)黃的紅薯。
馬壯田說:“別光喘,說話呀,你問好了沒?”
老更說:“餓死爺了,給一塊紅薯?!?/p>
馬壯田拗開了一塊紅薯,遞給老更。
老更把從張二瞎那打聽來的消息說了一遍。說完就開始吃紅薯,先噘嘴吹了吹熱氣,又開始轉(zhuǎn)著圈啃。
馬壯田皺著眉頭說:“那到底是不是土匪給劫走的?”
老更說:“我看著,怪像!”
“你別光說個像哇——”
“我別光說個像——你后來叫那伙子土匪攆上了,你都認(rèn)不到自己閨女有沒有在土匪的馬車?yán)?,還問我!”
正說著,尋鹿也喘著粗氣闖進(jìn)門來,帶了一陣熱風(fēng)。尋鹿摘下草帽,扇著風(fēng):“我這兩圈跑得,眼珠子冒煙兒!你給我說,那車炭到底叫土匪拉走了沒?”
馬壯田說:“我跑得急,沒看見!——不是,現(xiàn)在是在說白鴿的事兒,還是那車炭的事兒?”
尋鹿說:“白鴿不都給你找到下落了嗎?說炭的事兒!”
老更說:“說啥炭的事兒,那值幾個錢?還是說白鴿的事兒吧,知道下落了有啥用,人都進(jìn)土匪窩里去啦!”
尋鹿啃了兩口紅薯說:“我打聽好啦,要說是日本人劫的人,沒道理。為啥?因為那日本人從來沒劫過村里的人,你說日本人占著縣衙,過來劫村里的人干球?要說是土匪劫的人,我覺得吧,像。土匪有土匪的規(guī)矩,我打聽啦,黃雀山土匪劫道扣下的人,女人、小孩兒五個大錢,男人八個大錢,地主老爺?shù)募揖炝黹_價?!?/p>
馬壯田伸了一個巴掌,說:“五個大錢,我哪有啊,我但凡有兩個大錢那還用大晚上跟尋五爺去拉炭車?我要是沒去拉炭車,我閨女還能丟嘍?”說著握上拳,哭了起來。
“別動不動一臉淚!先說說炭的事兒吧!”尋鹿說,“老馬你別急,你要去尋你的閨女,土匪綁票的事我都打聽完了。想把你家白鴿從黃雀山弄下來,得要五塊大錢。這樣吧,你帶我去一趟落蟬坡外,咱找到那車炭,再拉到縣城里糶給買主,事成了,我給你兩塊大錢?!?/p>
老更站起來說:“咦!那車炭連一塊大錢也不值呀,尋鹿,你是腦子里養(yǎng)了蛆啦?”
尋鹿說:“你懂個球!我五叔對我親得很,那車炭他是許給縣里沙三哥的,早兩天碰上日本人封了三天路,他老就念叨了三天,昨天聽說不封路啦,他戲也不看就往縣城趕,那求雨的還愿戲,我五叔家還領(lǐng)頭捐了一塊大錢嘞呀!這是啥精神,啥境界!我都看在眼里呢!五叔這臨死前念叨的事兒我能不給辦妥嘍?”
老更背對著尋鹿,噴了團(tuán)煙,說:“我是看出來啦,你倆都有毛病?!?/p>
馬壯田擦了淚,說:“車估摸還在落蟬坡南二里路,車輪劈了,下雨山路不好走,也沒人出門走小路,那車要是不在,只能叫鬼推走?!?/p>
尋鹿說:“老馬,你要能保證那車還在,我給你兩塊大錢……三塊中不中!”
馬壯田說:“那我能保證!”
尋鹿就說:“老馬,你領(lǐng)著路,咱們按我說的辦,事兒辦妥啦就給你錢。老更——”
老更扭過來臉,說:“還有我的事兒?”
尋鹿伸出兩根指頭,又收下一根,說:“給你一塊大錢,你爹是木匠,叫他弄個輪兒,你背上。你倆跟我到落蟬坡尋了車,咱仨去一趟縣里。一天的工夫,回來就給錢?!?/p>
不過一頓早飯的工夫,三個人就在村口碰頭了。馬壯田走前面領(lǐng)了路,老更背著一個從自家車上卸下來的木輪,尋鹿跟在最后面。三個人走出下弦莊,穿過二里野路雜草,朝丘陵上的小路漸行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