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秀紅
我叫中文,一只普通的寵物犬。
我的主人叫艾中華,一位教高中語文的全國特級教師。
教了三十五年語文后,艾中華退休了。退休后,艾中華感覺非常空虛非常無聊非常累。艾中華奇怪地想:教書時因為學生厭惡學語文的普遍情況和對中文退化這一問題社會集體失語的現狀,總是覺得自己責任重、壓力大。現在退休了,為什么不能無工作一身輕呢?但他想還是教書吧,教學生語文至少不會空虛不會無聊。于是,艾中華又應聘到一家職業(yè)學院教“大學語文”。
艾中華在職業(yè)學院上完課回到家,總是緘默無語,一臉沉重之色,再不與我戲耍。我跟著他鉆進書房,總會聽見艾中華長吁短嘆后就開始喃喃自語:這些學生的語文怎么如此差?這些學生為什么不喜歡教科書上的經典文章?這些學生難道不知道學好語文的重要性?自語完畢,艾中華見我一雙眼睛呆呆地盯著他,便蹲下身,輕輕牽著我的耳朵說:中文呀,這些學生還不如你哩,你一直都喜歡我朗誦經典文章。我嘴里嗚嗚著,表示對艾中華的理解。
更糟糕的事不久就發(fā)生了。學校放寒假那天,艾中華回家穿小巷時,被一伙蒙面人圍毆。見艾中華癱軟在地,蒙面人便都揚長而去。過路人發(fā)現了艾中華,打電話叫來救護車,把他送到了醫(yī)院。
艾中華的老伴報了警。警察根據艾中華對當時情形的描述和一些過路人提供的線索,很快就抓獲了行兇者——艾中華所任教的職業(yè)學院的五位學生。他們因不滿意老師給他們“大學語文”這門課打了不及格的分數,送禮求情又未能達到目的,自己將面臨補考和學分不夠的壓力,因此選擇了對老師進行報復。得知真相,老伴聲淚俱下,要求嚴懲行兇者!睡在床上的艾中華卻不同意,艾中華說:只要處罰學生,我馬上回家,再不治傷!老伴不再言語,她知道艾中華的犟脾氣。艾中華笑呵呵地對警察說:讓五個小崽子兩天內背誦完本學期“大學語文”的所有古詩詞,兩天后到醫(yī)院來默寫給我看。其他的先不必說。
第三天,我親眼看見病房來了五位年輕小伙,進門就向艾中華道歉:對不起,艾老師,請您原諒我們。艾中華擺擺手說:不要搞形式的東西,你們現在就默寫,誰出錯就拘留他十五天!隨即,五位年輕小伙掏出筆和紙,刷刷寫起來。十幾分鐘后,五張寫得滿滿的紙交到艾中華手里,他戴上眼鏡,一行一行看起來。幾分鐘后,艾中華取下眼鏡,笑呵呵地說:還好,你們都不會被拘留。打人不對,不要隨隨便便就動手打人。去吧,抽時間把字練一下。
一個多月后,艾中華傷愈出院,打算繼續(xù)到職業(yè)學院教“大學語文”。老伴怎么都不同意,還給剛回國到北京安家的兒子打電話告狀。艾中華受不了老伴的哭鬧吵罵,也禁不住兒子在電話里說的“帶孫子,享天倫之樂”的幸福誘惑,便同意辭聘上北京。
艾中華的兒子艾中文、兒媳李瑪麗住在“海歸”別墅區(qū),別墅區(qū)的居民都是從國外學成歸來的成功人士。這里的環(huán)境非常好,艾中文的別墅更是豪華氣派,可我總覺得無聊憋悶。艾中文說英文,李瑪麗說英文,高級家政工說英文,連牙牙學語的艾中華的小孫子湯姆也時不時從口中蹦出一個個英語單詞,只有悶悶不樂的艾中華和我待在一起時才說幾句中文。艾中華邊與我戲耍邊說:中文呀,他們怎么都不喜歡說中文?他們都是中國人呀。一次沉悶的西式晚餐后,艾中華正式與艾中文談話:中文,我來了五天,怎么不見你和李瑪麗教小湯姆學漢字呀?你們只是讓小湯姆學英語,長久下去,小湯姆就與中文隔膜了!艾中文立即搖頭道:爹地,這是一個全球化時代,湯姆更應該學最通用的英語!艾中華站起來,朝艾中文吼:湯姆是中國人,中文才是他的母語!艾中文仍然搖頭:全球化時代,不存在所謂的母語了。三十多平米的客廳靜默起來,我聽到艾中華急促的呼吸聲。隨后,又聽見了幾記響亮的耳光聲,還有艾中華聲嘶力竭的吼叫聲:你小子混蛋!你小子忘本!你小子背叛祖宗!
客廳里的回音消失,我看見艾中華快步跨到門口,拉開門,又“砰”地關上。之后是“噔噔噔”的下樓聲久久地在我耳畔回響。我跑到門口,朝著門外嗚嗚咽咽起來。
直到第五天,艾中文才接到老母親的電話:中文,你父親回成都了。艾中文朝著電話點頭:OK,OK,OK!一知道主人艾中華的確切消息,我下了決心:回成都去,不能再待在這里。
是星期一吧,艾中文、李瑪麗上班去了,家政工上街采買去了,小湯姆在睡覺,我跳上桌子,爬上敞開的窗戶,從三樓跳了下去。從花園站起來,我嗅著艾中華的氣味踏上追尋幸福的回家之路。還未跑出別墅區(qū),我被一輛快速行駛的轎車撞飛。停止思想前,我聽見車中兩位“海歸”的驚叫:OH,MY G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