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關于水塔有妖的傳聞,是在那個夏夜隨著螢火蟲飛出來的。
水塔高聳在南山半腰,與北山的碉堡遙遙相對,似乎可以把它們比作礦山的乳房,只是——碉堡是空洞的,那個小日本留下來的石頭房里只有黑狗白狗在草窠里耍流氓;水塔卻是豐盈的,汩汩流出水來,喂養(yǎng)著整個礦區(qū)人家。這是個國營煤礦,一排排紅磚平房高高低低地堆在山腳下,擠擠挨挨地分列在柏油馬路旁,跟雞窩似的。這無甚稀奇,我只是想不明白:那大山下究竟藏著怎樣的迷宮?井下鐵軌是怎樣在巷道里穿梭的?水塔里的水是怎樣從地下管道流入各家各戶水龍頭的——作為十三歲的男伢,我沒法不好奇,畢竟我們都熱愛秘密。
水塔下那個孤零零的院子,礦上人都叫它水泵房,里面住著一個老頭和一條狗,他倆都是守塔人。老頭似乎很老了,據說他從監(jiān)牢放出后,就一直在那兒守著了。狗很黑,白天蜷在老頭的腿邊,一到半夜就跳上高高的水塔,抻長脖子發(fā)出狼嚎般的叫聲,讓礦區(qū)的夜晚更靜了。我一直想爬上山頂低頭俯視水塔,可母親不肯讓我去,她說山上有狼,大頭的父親就是被狼叼走的。我在心底嗤笑她:騙誰呢?誰不曉得大頭的父親是被礦井的黑洞吞去了?可我不敢笑出聲來,也不敢反駁她,因為她是礦上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她說誰病了誰就病了,由不得人不信。我只能生悶氣,一生氣就狂做數學題,就跟礦工們采礦一樣,用細細的鉛筆尖把那些數學應用題的謎底挖出來。我不知道除了這個法兒,還有怎樣的游戲能讓自己高興起來。母親既為她的兒子驕傲,因為那個瘦削蒼白的男伢是礦上聞名的神童,又為她的兒子憂心,因為那個迷迷瞪瞪的男伢不愛開口說話,讓他在礦工們面前背誦古詩都會結巴。母親說我很不健康,可我并不同意她的觀點。
我知道任何貌似沉默的東西,比如石頭、井架、四周的大山都在說話,只是大人們聽不見而已。守塔老頭就是這樣,他整日沒一句話,也許是坐牢坐得太久,舌頭生銹了。礦上人私下里叫他啞巴老頭,可我把《新華字典》里的生僻字找給他認,他都能脫口而出念出來,還能說出那些字的意思。他總把自己關在小屋里寫申訴信,說他以前雖然表面上是國民黨士兵,其實是中共潛伏在國民黨內部的地下黨。我不太相信他說的這個故事,因為他跟燈光球場露天放映的電影里地下黨的形象差得太遠了。大人們也不肯信他,都說他腦瓜有病,并告誡伢子不要走近他的水泵房。我之所以偷偷接近他,就是因為大人們那些隱秘的告誡讓我對他產生好奇了。守塔老頭對我不錯,可黑狗跟我不熟,那家伙一見我總是撲騰前爪吠叫,很不友好的樣子。
水塔下有著這樣的老頭、這樣的黑狗,出現個妖怪就不足為奇了。
水塔上怎么會出現妖怪呢?
據目擊者說,那天深夜,月亮爬上嶺上的井架,仿佛被鐵架頂破了,流出水漬般的白。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螢火蟲飛來飛去,讓礦區(qū)顯得更矮更暗,跟蟄伏在山下的怪獸似的。目擊者舉著手電筒,被一小片搖來晃去的光亮牽著往前走,走了許久,總覺得哪兒有些不對勁,忽然想起沒有聽見守塔黑狗的叫聲。于是,他停住腳,向不遠處的水塔望去,果然,水塔上不見黑狗的影子,卻飄著一個白色的影子。也許是月光過于朦朧,也許是水塔太高,那團影子模模糊糊。他抹抹眼睛,仔細看去,依稀可見白影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子在跳舞。他愣住了,踮著腳尖往上看,看著看著,那個女子竟然飛了起來。目擊者“噢”地叫出聲,手忙腳亂地奔跑起來。他邊踏亂手電筒光,邊高喊:啊!水塔上有妖怪!水塔上有妖怪——他越叫越歡,越跑越快,驚得礦山家屬區(qū)的燈火亮起。
這個目擊者就是大頭,他是趁著夜色去山間田壟捉青蛙的。他沒有聽過《小蝌蚪找媽媽》的故事,只把青蛙當作他夏天最愛的肉食。這個意外的發(fā)現讓他比青蛙還鼓噪,他覺得這個沉悶的礦區(qū)早就該發(fā)生意外了——意外總是會讓人興奮的,比如井下小煤車脫軌。雖然他不敢肯定那晚是否看見了妖怪,甚至心虛那團白影只是自己的眼花,卻咬著牙信誓旦旦地對礦上人說:我真的看見水塔上有妖怪在跳舞!有人懷疑大頭在胡說八道編故事,這是可以理解的,誰讓他滿嘴謊話呢?
大頭比我大兩歲,身子壯實多了。他的頭其實并不大,只是把頭發(fā)剃光,讓那光葫蘆水落石出而已。在很久以前,大頭看上去還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伢子,只要一犯錯,他的父親就會用軍用腰帶把他抽得像陀螺。他痛,卻不敢呲牙,只是倔強地犟著脖子盯著父親,恍若隔世的仇人??勺源蚋赣H沒了后,他就變本加厲變得頑劣起來,連學校里愛踢學生尾骨的體育老師都拿他沒辦法。于是,礦上人不無惋惜而又憤怒地說:沒爸的伢子,真可憐??!沒爸的伢子,沒家教,無法無天?。】晌抑来箢^沒有變,他還是那個滿腦瓜炸藥的人。我與小伙伴們并不親近,從不參與他們熱衷的游戲,比如推著鐵圈滿街瘋跑——他們興奮著,追逐著,似乎以為自己在推著地球跑。那在我看來盲目而聒噪,就跟礦上食堂里一喝醉酒就昂立街頭豪情萬丈高唱老歌的瘸腿伯伯一樣。我就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床荒馨察o些,只有安靜下來才能聽見花開的聲音啊??晌蚁矚g跟大頭玩,他吹一聲口哨就能把我從家里喚出來,因為他是個能把稀奇古怪的想法付諸于實踐的人,因為他能制造出讓人著迷的玩意兒。他總琢磨著從礦上捎來軸承做滑板車,從車隊拿來舊輪胎當游泳圈,從機修車間尋來鐵珠做鋼珠槍,甚至從炸藥房偷來炸藥做炮仗。我想,若無意外,大頭順利長大后,會成為合格的武器制造工人,當然他對這個遠大的理想未必滿意。
兩年前的深夜,我被家里魚缸的小紅魚叫醒了。我迷迷糊糊醒來,睜開眼,看見魚缸里盈滿了月光,比白天更加透明了。魚缸在搖晃,越搖越快,越搖越大,就跟在膨脹一樣。小魚們慌亂地游動著,拖曳著紅色的影子。我恍惚聽見它們急促而細微的尖叫,知道一個秘密就要開口了。果然,當玻璃魚缸“嘭”的碎裂時,一陣黑色的喊聲從井口方向傳了過來:不好了!井下塌方了——大山就像被那喊聲狠狠地砸了下,整個礦區(qū)顫動起來。當我趿著鞋匆匆跟著大人們涌到井架下時,空曠的煤場上聚集起好多礦工家屬。他們被一盞高掛的燈光撕扯著,就跟一群騷動的鴉群似的。我們等啊等,等著小煤車沿著锃亮的鐵軌把受難者運回地表上??芍钡匠抗鉂u起,燈光愈發(fā)慘淡,仍一無所獲,好幾個礦工就那樣被井口吞沒了。人群開始散去,就像小河緩緩流動,只剩下幾個婦人嘶啞的號啕浮在煤場上。我邁著遲鈍的腳往回走,忽地看見嶺上松樹下有一條人影,那是個男伢,正抱著樹抽搐著身子。我停住腳,試探地喊:大頭?男伢定住身,慢慢轉過臉來,正是大頭。我以為他哭了,可他臉上沒有過多的悲傷,只有圓鼓鼓的眼睛下角掛著一滴水。我心里咯噔一下,就記住了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的父親從此不會再從井下爬上來了。我結結巴巴:大頭……回家吧。他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轉身向南山的水塔方向跑去。他跑得飛快。一下就沒了影子。我回到家,發(fā)現小紅魚們已躺在一汪水里,睜開圓眼,尾巴都不拍打了。它們的眼睛跟大頭一樣,仿佛孤零零的星星。
后來,大頭的右眼珠換成玻璃球了。那場井下塌方事故發(fā)生后,大頭就變得不愿跟人說話,一下課就站在學校圍墻邊的松樹前,投擲著彈簧刀片,一下一下,扎得松樹滿是傷口。他的身影沉默而孤單,刀片釘在樹上像顫栗的鳥翅。終有一天,那飛出去的彈簧刀片從樹上突然反彈回來,刺傷了他的右眼。于是,他的右眼珠只好換成玻璃球,比原來的眼球還大,還圓,還憤怒,只是沒了那種星星般憂傷的光澤了。因為那玻璃眼球,我更覺得應該把大頭當作形影相隨的伙伴了。
我問過大頭:沒了爸……你難過嗎?
大頭慢慢閉上左眼,只睜著右眼,半晌才說:不!我不難過!
我驚訝:為啥?
他牽牽嘴角:沒有爸,就沒人管,我想干啥就干啥。
我信了,他那毫無表情的玻璃球眼騙了我。
我也看出大頭對我格外好,若換成別人提及他的父親,他早就惡語相加,甚至張牙舞爪撲上來了。
半晌,他睜開左眼,換成了笑嘻嘻的表情,耍了個猴子的模樣:我就是齊天大圣孫悟空!你們誰都不是!
我想他的話是對的,因為孫猴子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而我們都有父親。
可大人們都說大頭愛撒謊。大頭曾跟來礦上走親戚的鄉(xiāng)下伢子說,他的父親是海軍船長,在遠方大海上航行;說他的父親很疼愛他,每次回來都會給他帶些海螺,而海螺就是大海的耳朵;說他的父親在執(zhí)行特殊任務,不能常回家,并叮囑鄉(xiāng)下伢子切不可把他父親的事外傳出去。鄉(xiāng)下伢子不知怎么就把這事漏出來,一時傳得滿礦區(qū)的人都曉得。于是礦上人都笑,說大頭是個滿嘴謊話的伢子??晌也⒉贿@么認為,因為海軍的事兒,還有海螺就是大海的耳朵的話,是大頭聽我說的。其實,大人們最愛說謊,比如礦廣播站的播音員就像二大爺家養(yǎng)的叫八哥的鳥兒,只不過他們說謊說得名正言順而已。但我不能確定水塔有妖的事兒,是不是大頭說謊了。我只覺得水塔是整個礦區(qū)離星星最近的地兒。
礦上人終究相信了大頭的話,他們很容易被一句話煽動起來,當年就曾呼喊口號差點把礦工俱樂部的屋頂掀翻了。他們補充說,有礦工下夜班時看見水塔上黑狗不叫,白影綽綽,可能是兩只妖,至于為什么是妖不是鬼,因為妖是白色的,鬼是黑色的。他們私下說,那也可能是一對男女在塔上偷情,女方就是礦上廣播站的廣播員,那個女子是酒醉的礦工們熱衷討論的對象,至于男人是誰,他們心照不宣卻不肯說出來。他們甚至細致地描繪出那對男女在水塔之上星光露霓的場景,一臉的妒忌與向往。當然,也有人懷疑那是個投毒犯——一個曾被打作右派的前中學老師、現在的鍋爐工,總往礦機關大院里跑,請求保衛(wèi)科前去水塔蹲守抓捕投毒犯,以防止水塔里流出的自來水含有蒙汗藥。他說得小心、誠懇、心有余悸,仿佛是個預感到災難即將發(fā)生的先知??杀Pl(wèi)科正忙著調查炸藥庫失竊案,沒空答理他。而礦工們早已習慣了他的神神叨叨,對他的話一笑了之,都說他又發(fā)瘋病了。于是,礦工家屬們三三兩兩去水泵房院落前,向守塔老頭打探消息,仿佛那個白妖是老頭放出來的。
大頭尾隨理發(fā)店胖姨走到水塔下時,正是日光如羽毛般凋落的黃昏。水塔像往常一樣投下一片含義不明的影子,一盞燈黃黃地亮著,就跟山上的野菊花似的。
那時,我正在水泵房里的燈下跟守塔老頭下象棋。守塔老頭是個臭棋簍,我不明白他下了一輩子象棋,為什么連蹩馬腳都不懂,卻總愛纏著我下棋。我釣魚般下了幾著,在他皺著眉頭想招時,隨手拿起桌上的帆布包,想看看他整日在寫啥玩意兒。那只灰藍色的包上面有個金光燦燦的天安門城樓,老頭總把寫好的申訴信齊齊整整地放在里面。
老頭像被火燙了,站起身伸手就奪。
我跳開,隔著半米的距離看著老頭。
老頭嘴唇哆嗦著:別……別亂動!這包金貴著哦。
我不屑:切,這有啥稀罕的?
老頭結巴了:這包……是我在北京……帶回來的,這兒……買不到的。
瞧著老頭畏縮的模樣,再看看帆布包上霞光中的天安門,我根本不信他的鬼話,嘻嘻笑起來:就你,還去過北京?
老頭見我不信,真急了,鵝樣伸長脖子,急切地說了起來,像被冤枉的犯罪嫌疑人,急欲尋找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他越說越利索,說著說著佝僂的腰桿直了起來,渾濁的眼睛清亮起來,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從矮老頭變成了瘦削的教書先生——我想,他那用膏藥粘住腳的老花鏡應該換成金絲眼鏡了。
老頭說,他早年見過大市面,在南京讀過書,在北平打過戰(zhàn),在新疆喂過馬。他說他在廣州參加了紅軍,后奉命掩名改姓潛入國民黨軍隊,在和平解放四川時,又隨川軍投誠了??墒?,他的上線犧牲了,他沒法證明自己中共地下黨的身份,就被新政府投進了監(jiān)獄,直到年老才被放了出來,到煤礦當了守塔人。他的話就像斑駁的光影,在我眼前飄來散去。我陌生地看著他,眼前越來越朦朧,恍惚覺得他正融入身后白石灰的墻壁,成為一張遙不可及的照片了。
突然,老頭昂起頭唱起了歌:八月桂花遍地開/鮮紅的旗幟豎啊豎起來/張燈又結彩呀/張燈又結彩呀/光輝閃出新世界——他歌聲歡快,卻唱出了一臉的淚水,然后蹲下身哦哦地哭了,在哭聲中又變成了守塔老頭。
我就像做了一場夢,把帆布包遞到他手上,小心翼翼地說:莫爺爺,你說的那個你……和現在的你,哪個是真的呀?
老頭停住哭泣,站起身摸摸我的頭,看向窗外的水塔,嘆了句:伢子,等你長大了,就懂得哪個我是真的了。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水塔壁上一大片水泥脫落了,露出紅磚,那工字形錯落的墻縫里長著綠綠的苔蘚,就跟老頭臉上的老年斑一樣——那應該是日光照不到的角落吧。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嚓嚓的腳步聲,大頭跟著理發(fā)店胖姨來了。
胖姨很有禮貌地搖動鐵柵門,明知故問地喊:莫老爺子,在屋嗎?
守塔老人慌忙將帆布包塞進衣柜,在燈下慢騰騰地踱著圈,就是不肯出去。
胖姨又喚了幾聲,便知趣地停住叫喚,低聲咕噥:這個孤老頭,就不愛見人。
胖姨身后的大頭急了,探出頭,猛地喊了一嗓子:天王蓋地虎!
我在屋里忍不住,脫口而出應道:寶塔鎮(zhèn)河妖!
守塔老頭身子一顫,停住轉圈,看了看我,這才踱了出來,木然地看著院門外的人。
胖姨訕笑著,支吾著,忽地大肥手一推大頭:大頭,你問。
大頭挺挺胸:莫老爺子,你晚上有沒有看見水塔上的妖怪呀?
老頭愕然張大豁牙的嘴:啥?妖怪?
大頭擼擼鼻子:是?。【褪前咨难?!
老頭慌不迭:沒有,沒有,天下哪有妖怪啊。
胖姨湊上前,一臉詭秘:那你是看見人了?是礦上的廣播員,是啵?
老頭又是一愣,連連搖頭:沒……也沒看見人,誰上水塔做什么?
大頭雙手卡腰:莫老爺子,你不老實!水塔上就是有妖怪,要不,這些日子黑狗咋不在塔上叫喚了呢?
老頭支吾著:哦,你們是說小黑啊,它病了,病得有些日子了。
胖姨不滿地瞥瞥老頭,又抬眼瞍瞍水塔,轉身走去。
我沒有走出小屋,手里攥著一粒棋子,透著窗戶看向院外。我看見理發(fā)店胖姨扭著肥大的屁股走下山去,身影真像要下蛋的母雞。大頭朝屋里的我做了個鬼臉,顛兒顛地跟著胖姨跳去。
忽地,我的眼神一跳,倏地看見不遠處的樹林里有個白色連衣裙一閃,那是小藍,礦上廣播員的女兒。她的母親在高懸礦區(qū)之上的喇叭里發(fā)出聲兒,很悅耳動聽,總讓礦工們歡欣鼓舞,讓礦工家屬們憤憤不平。她躲在樹林里偷聽什么呢?她又不是長著耳朵的蘑菇。
也許任何人看到小藍都會眼神一跳的。
那個夏天,小藍很白,總穿著白色連衣裙,走起路來馬尾辮一跳一跳的,看上去像蝴蝶,在煤球般的礦區(qū)伢中間很搶眼。小藍是隨犯了錯誤的父母從大城市下放到礦上的,她的父親——那個礦學校的音樂老師,愛把白皙瘦削的身子,倚在操場的松樹上拉手風琴,又細又長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彈跳著,讓一首首曲子風一樣卷出來,她就跟著琴聲哼唱:長夜快過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愿從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藍還會唱《鈴兒響叮當》《紅莓花兒開》,還會跳舞,于是她的身影頻頻出現在礦山聯(lián)歡晚會上。當被油漆染得五顏六色的大燈泡亮起,她站在礦工俱樂部的高臺上,牽著連衣裙裙角微微鞠躬,然后嘴里就會棲上黃鶯。當然,她也會被老師涂成紅臉蛋,在舞臺上旋轉紅裙子,領著一群胖妞模仿朵朵葵花向陽開。而那時,我們只會扯著嗓子唱: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交給警察叔叔手里邊——因而,小伙伴們一見到她就會不自覺地垂下頭,就連大頭見到她都會勾下頭搓著手,跟做錯事似的——也許有一種美讓人不敢正視,比如夏日午后的日光。但我喜歡直視小藍的眼睛,她眼里有著淡淡的霧,讓我覺得她離我很近卻又遙遠。
我最忘不了的是,每每早操過后,學校的喇叭就會播放起小藍講的《猴子撈月》的故事:一只小猴子看見水井里有個又大又圓的月亮,嚇壞了,高喊:不好了!不好了!月亮掉進井里了。于是,一群猴子跑過來,在老猴子的帶領下,用腳鉤住樹,一個接一個掛成一串,鉆進井里撈起月亮來……她的普通話字正腔圓,很好聽。每每聽到她學著小猴子喊“不好了!月亮掉進井里了”,我就莫名心慌,雖然故事的結尾我早就知道:月亮仍好好地掛在天上,井里的月亮只是個影子。
有個冬日,我和小藍在學校圍墻下曬太陽。
我問她:小藍,你說,我們?yōu)槭裁匆隈R路邊撿一分錢,交給警察叔叔呢?
她望著天上的云:因為……一分錢硬幣上有國徽啊。
我又問:你真的是從大城市上海來的嗎?
她點點頭。
那……上海究竟有多大?
她咬咬嘴唇:上海真的很大……黃浦江邊有好多高樓大廈……還有好多玻璃,好明亮的。
我這才知道,這世上除了黑還有白,除了到處煤黑的礦區(qū),還有滿是玻璃的地方,那個地方白得讓人向往,那個地方玻璃反射著日光,不像礦山的大雪總在掩蓋什么。
我若有所思地哦了聲,不知還能問什么。
半晌,她幽幽地說:其實,黃浦江也是一面大玻璃鏡……
我懵了:江水怎么是鏡子?江里不是有船行魚游嗎?
她嘴唇抖了抖:江里是有魚,我祖父就……就成了那條江里的魚了。
我想她沒有說謊,我記得有本書上說魚是人類的遠祖。
可她眼里慢慢蓄滿了淚:黃浦江真的是大鏡子……我祖父是大學里的教授,可自從被人批斗后就總呆在江邊,一天又一天,像是在照鏡子,照著照著,就跳進江里變成魚了。
我發(fā)傻:你祖父會不會……跳進江里撈月亮呀?
她忽地嚶嚶哭了,我不知所措。
她又哽咽地說:這是我倆的秘密……你千萬莫說出去哦。
我使勁地點點頭。
她終于停住哭泣,向我伸出了小手掌。我只有怯怯地伸出自己的手,與她擊掌而誓了。當我的手在她掌心一觸而過時,一種又滑又軟的感覺從手指一下子傳遍了全身,讓我心驚肉跳,讓我覺得她就是一尾魚。我這才懂得:為什么有人要保守秘密了,原來秘密是讓人心驚膽戰(zhàn)而又快樂的。
其實,我還知道小藍的另一個秘密,那是大頭告訴我的。
有天晚上,夜已深,大頭叉青蛙歸來。當他背著一蛇皮袋青蛙搖著手電筒走回礦上地磅房時,看見一輛綠皮汽車滿載一車煤滑行而來。車燈搖搖晃晃,照亮著前面的柏油馬路,那讓大頭一陣恍惚,覺得綠皮汽車是在搬運夜色。車燈越來越近,大頭在瞎眼的路燈下站住,關掉手電筒,等待著綠皮汽車挾著風從身邊駛過。車燈就像瀑布射來,大頭眼睛一眩,忽地看見車前奔跑著一個人。那人穿著白色連衣裙,在車燈里跑得飛快,就像被燈光攆著——她就是小藍。大頭心兒一下子提了起來,擔心綠皮汽車會將小藍吞沒。他愣了片刻,醒過神來,慌忙放下蛇皮袋追過去,可前面已沒了汽車和小藍的影子。大頭懷疑自己被車燈照花了眼,眼里出現幻覺了,可他在返回的路上撿到了一只鞋,那是粉紅色的涼鞋,上面系著塑料蝴蝶,那只能是小藍的。
大頭悄聲說完這事后,歪著頭問我:你說,小藍為啥大半夜在馬路上跑呢?
我疑疑惑惑:你沒看錯吧?
怎么會看錯呢?大頭睜大眼睛:我抓的那些青蛙……也看見她了。
那……她會不會是在鍛煉身體?
切!又不是早晨,誰會在深更半夜鍛煉呀?再說,小藍膽小,她怎敢一個人跑在黑燈瞎火的大街上呢?
我左思右想卻尋不到答案,腦瓜里像是鉆進一只螞蟻。
大頭卻笑了,恍然大悟地說:她可能真的是女特務,半夜去搞破壞吧。
在學校里,小伙伴都說小藍很好看,好看得像個女特務。如果你在燈光球場跟我們一起看過電影《羊城暗哨》《深入虎穴》《鐵道衛(wèi)士》,就知道小伙伴們說得有理了。那些反特電影里,女特務都很漂亮,打扮得洋氣花哨。小藍長得好看,而且并不根正苗紅,理所當然就有女特務的嫌疑了??删退闶桥貏?,她深夜奔跑能有什么陰謀行動呢?
我和大頭一頭霧水,覺得小藍很神秘,但我倆約定:就算她是女特務,我們也不去礦保衛(wèi)科告發(fā)她——單調沉悶的礦區(qū)能有她這樣一個女特務也挺好。
小藍真是個猜不透的謎。這個黃昏,她去水泵房前的樹林里究竟要偷聽什么呢?難道她也聽說她母親、漂亮的廣播員有可能就是水塔上的白妖?
在夜晚來臨之前,一聲長長的口哨聲把我從家里喚了出來。我走到路燈下就看見了大頭,那口哨就是他吹出來的。
大頭四顧無人,低下頭對我說:我們得去捉妖!
我搖搖頭,不想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大頭以為我怕妖,挺挺胸:你莫怕,我練過武術,就算有妖,我有一捉一,有二捉二!
我曉得他家床頭堆滿了《武林》雜志,曉得他每天早上都要舉石磙子,但并不認為這有什么用處。
大頭見我不說話,急了:你不是對啥都好奇么?你難道不想知道妖怪長啥模樣么?
我心動了,恍惚看見一個影影綽綽的妖像阿拉伯數字“8”一樣扭曲起來,便點點頭。
大頭咧開嘴笑了,一巴掌拍在我的肩上:對了,這樣才是好兄弟嘛!
我被大巴掌拍得搖了搖。
大頭抬頭看天,若有所思:你說,妖怪究竟長啥模樣呢?
我沒應聲,悄悄走回家,留下犯傻的大頭,還有越來越濃的夜。半晌,大頭的哨聲又起,就跟打水漂似的掠得夜色波瀾四起。
既然要捉妖,首先得解決守塔黑狗。我曉得水泵房之所以不能輕易靠近,不是因為守塔老頭,而是老頭養(yǎng)的狗。那條黑狗全身黑,只有額頭上長著一撮白毛,按大人們說那是惡虎轉世,很兇煞。我曾擔心假若沒有守塔老頭的喝止,黑狗準會沖到街上見人就咬,讓礦上人都得上狂犬病。我也想過:假若沒有黑狗壯膽兒,守塔老頭會不會害怕的夜不能寐?雖然那條黑狗有些日子沒在水塔上對著月亮狂吠了,可它潛在夜色里就是一種來歷不明的危險,若不除掉它,捉妖行動就是畏途。
我和大頭在地磅房前密謀著。我倆都知道我們不能像礦保衛(wèi)科那樣用鐵棍猛擊惡犬的頭部,將黑狗一棍擊斃,因為那適合殺狗義士光明正大使用,而我倆只能秘密進行。大頭為屠狗專門做了鋼珠槍,還從炸藥庫偷來一些黑黑紅紅的火硝,只要一扣槍的扳機,鋼珠就會射出,鉆進兩米以外的杉樹里。我不喜暴力,建議智取黑狗,就是用魚鉤拴上涂著藥的肉骨頭,放在黑狗出沒的路上,讓黑狗誤食藥餌毒殺之。作為醫(yī)生的兒子,我知道礦上食堂里的瘸腿伯伯有一種藥,狗吃了它會變大,導致呼吸困難而死。我倆各抒己見,最后以抓閹的方式選擇了我的藥毒法。
夜深了,礦山又落進黑色的夢里,星星點點的燈火忽明忽暗,仿佛偷窺的眼兒。我和大頭帶著藥餌魚鉤、鋼珠槍出發(fā)了。我們經過小藍家后窗時,聽見她在背誦一首詩: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了/好像點著無數的街燈/我想那縹緲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就像給入睡的礦山唱搖籃曲兒。我們經過礦保衛(wèi)科時,看見四個穿警服的叔叔正在打撲克牌。我們經過街上的郵局時,聽見綠漆斑斑的郵筒里仿佛有小鳥在里面撲騰著翅膀。我們終于爬上半山,爬上大樹,窺視水泵房了。
水塔下,黑狗蹲在生銹的鐵柵門前,尖尖的耳朵轉動,似乎很警覺。院內小屋里,守塔老頭又在雙線信紙上一筆一劃地寫著什么,信紙下墊著藍色復寫紙,就跟礦上財務科會計似的。一盞45瓦的燈泡在他白發(fā)稀疏的頭頂上,模仿著落日。說實話,我挺可憐守塔老頭,他總是那樣寫啊寫,然后把那些信投進礦郵電所寄向遠方,卻沒有收到一封回信,就像個拙劣的養(yǎng)鴿人,辛辛苦苦養(yǎng)了一大群鴿子,可放飛后一只鴿子都沒回來。水塔上卻什么也沒有,那個白妖大抵尚未登臺上場吧。
我們沒有心情仰望高高在上的水塔,只將目光聚向鐵柵門前的黑狗。大頭是個釣魚老手,他挑著魚竿,把藥餌骨頭慢慢伸向黑狗,頗有耐心地等待著。他細瞇著左眼,右眼玻璃眼珠愈發(fā)顯得冰冷而突出。我緊緊抱著樹干,警惕著黑狗躍起。我毫無把握黑狗是否看見我了,也擔心母親帶著消毒水味道的喊聲從山下的街上傳來。月色越來越黑,黑漆漆的山上風聲夾著不知名的夜鳥叫聲傳來,讓我懷疑那些隱約的山野里藏著鬼魅的影子。我真怕黑狗睡著了。
忽地,樹枝猛地一顫,大頭低喝:好!倒……倒了!我聞聲看向黑狗,果然,黑狗正向地上趴去,嘴被肉骨頭撐起,掙扎的叫聲就像漏出的風,嗚嗚咽咽。它的肚子越來越大,四條腿終于支撐不住,顫抖著身子趴了下來。我和大頭跳下樹,一步一步移向黑狗,小心謹慎,仿佛黑狗是守塔老頭埋下的地雷。黑狗睜大眼睛瞪著我們,眼珠緩緩轉動,轉著轉著就轉不動了,尖尖的耳朵耷拉下來,額前的白毛被風吹起。大頭小心地拉著魚竿,把肉骨頭拽了出來。黑狗哀嚎一聲,擺擺尾巴,搖著身子似乎要站起來??炫?!大頭扔下魚竿,拉著我轉身奔跑起來。我能聽到身后風呼呼地響,恍惚覺得黑狗跟黑色的閃電一樣追過來,紅紅的舌頭像隱藏在嘴里的火焰。我們越跑越快,跑得氣喘吁吁,跑到無邊的夜色里。我忽然發(fā)現,那么多人喜歡遁入黑色,原來是黑色能給人安全感啊。
黑狗還是死了。第二天早晨,它被麻繩拴著脖子掛在樹上,骨肉已經不知去向,只剩下了空空的黑皮。守塔老頭蹲在樹下,抱著膝蓋,咧著空洞的嘴卻沒聲兒,只是眼角幾滴淚在表示他在號啕。好幾個大人走過來,理發(fā)店胖姨扭著肥屁股,勸老頭莫要傷心,不就死了一條狗嘛。穿著舊軍裝的礦工很內行地說,偷狗賊的刀功不錯,狗皮剝得完好無損,可以做一頂狗皮帽。食堂里的瘸腿伯伯端著搪瓷缸走過來,皺皺鼻子:天上龍肉,地下狗肉,這偷狗賊有口福呢。守塔老頭蹲了半晌,才站起身,沒看狗皮一眼就蹣跚走進水泵房的院落。他的背影似乎又佝僂了幾分。
好幾日,我和大頭走在街上看礦上人的肚子,觀察有沒有人的肚子像黑狗一樣鼓起來,可除了小賣部那個懷孕的阿姨和保衛(wèi)科長本來就大腹便便外,沒有一個人有偷吃黑狗的跡象。難道那種藥餌對人無效?當然,我們不便懷疑孕婦和保衛(wèi)科長,他倆的肚子大得有理。
于是,礦上又有流言蜚語傳出,說守塔黑狗是被水塔上的白妖掏空身子的——要不怎么會剩下那么一張干干凈凈的狗皮呢?豆腐店阿婆神神叨叨地說,妖怪吃人也會留下人皮,以便扮成人的模樣。于是,天一黑,大人們不再讓伢子出家門了。于是,小伙伴們白天一見面,就會相互捏捏臉皮,驗證一下對方是不是妖怪假冒的。我總是躲閃著小伙伴伸過來的手,每每看見一只手像鳥翅撲來就一陣心慌。
其實,自打看到風中的狗皮后,我好幾天晚上都在做噩夢。我夢見自己就是《西游記》里的小妖怪,頭上長出兩個犄角,鼻上串著銅鈴鐺。大頭則是個綠頭發(fā)的妖怪,拿著被開水煮過的刀,剖開樹上黑狗的肚皮,扒下狗肉和內臟,刀尖滴下露珠一樣的血。我愕然地看著大頭,抬腳想逃,可腳被地面吸住了。我張嘴想喊,可發(fā)不出聲兒。我掙扎著,直到一頭大汗地醒來。窗外,沒有守塔黑狗的狂吠聲,顯得更黑了,仿佛已經睡死過去——難道礦山也被藥麻倒了?
其實,自打看到風中的狗皮后,我就覺得自己要長大了——因為,在我們礦區(qū)只有大人才會用藥,比如礦衛(wèi)生所醫(yī)生、我的母親總是把白白黃黃的藥片開給人吃,豆腐店阿婆總是煮桃葉水喂給發(fā)癲的前中學老師——現在的鍋爐工喝,礦工們總是以酒當藥抵御井下的濕寒……我真不知道,假若沒有藥,大人們會怎樣生活。而我也學會用藥毒狗,這豈不是長大成人的征兆?
那天晌午,我蹲在半山水庫堤壩的臺階上,看水中隨波蕩漾的臉,并不時抓撓臉皮,防止水草爬上自己的臉。
忽而,一個怯怯的聲音飄過來:你……你在干什么?
我嚇了一跳,扭頭看見身后的小藍。她隔著十三個臺階俯視著我,眼神有著淡淡的憂傷,那種表情是礦上別的女伢沒有的,仿佛水浸在了她的臉上。我明白過來,她是擔心我會像她祖父一樣跳進水里變成魚兒。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干啥,只是想看清楚水里的石子兒。
那你……為什么總不停地抓自己的臉?
我……臉發(fā)癢。
癢?是生痱子了吧?撲點痱子粉就好了。
不是??!我急急辯解,我知道自己是男伢,涂脂抹粉還不笑死人了。
她一臉關切,眼睛在我臉上尋找著什么:那……你的臉為什么癢呢?
我……我覺得……好像有啄木鳥在臉上啄來啄去。
嘻!她笑了:你的臉又不是生了蟲子的樹皮,啄木鳥啄它做什么?
我抓抓后腦勺,不知說什么。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哀傷又漫了出來,幽幽地說:臉癢不要緊的,你媽是礦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哦……你不要總看著水,不要把水當作鏡子,那很危險。說完,像剛成年的小媳婦似的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怔怔地看著她,發(fā)現女孩真是易變。
她低下頭,臉紅紅的,嘀咕:你這么看著我干什么?
她臉上長著細細的絨毛,仿佛是桃子。我突然很想摸摸她的臉,便遲疑地說:小藍……我能摸摸你的臉嗎?
干嗎?她嗔起臉:你是不是懷疑我是妖怪變的?
我張口結舌,慌忙擺起手: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狠狠地瞪我一眼,扭身走去。
我傻傻地看著她的白色連衣裙飄去,心里驀地生出那種叫煩惱的東西來,擔心她不再理我,會離我越來越遠。
我悻悻地往家走,繞過水塔,下了山。
我剛到街上郵電所前,就看見大頭靠在路燈柱上迎候著我。我記得那一排路燈是被他用鋼珠槍一夜之間打碎的。
我想避開大頭,可他開口了:你總往水庫跑,做啥子?
我……我腦瓜轉動:我去看看,研究研究水塔是怎么從水庫吸水的……老師不是說過么,吃水不忘挖井人,要飲水思源呢。
大頭怪怪地笑著:那你琢磨出來了嗎?
我搖搖頭。
大頭環(huán)顧四周無人,伸長脖子低聲說:聽著!別管那水庫、水塔的鳥事了,我們的捉妖行動還要繼續(xù)呢。
我心跳一下加快了,咬著唇拼命搖起頭來。
大頭惡狠狠地吐了口痰:哼,膽小鬼!
我跳起:我不是!
你就是!你就是個只會跟貓說話的膽小鬼!
我生氣了,血涌在臉上:誰是膽小鬼?不就是捉妖嗎?誰怕了?
其實,我真的有些害怕,害怕在捉妖的路上遇見掛在樹上的黑狗皮。
大頭滿意地點點頭,扭身閃去。我松了口氣,可他走了兩步,又轉過身一臉詭秘地笑:嘻!我曉得你去水庫干啥。
我急了,以為他窺出了我的心思:我……我就是去給水塔找水源的啊。
切!你騙我!我看見你跟小藍在水庫邊了。
就算是,又怎樣了?我結巴起來。
大頭將兩個手指翹起,嘬著嘴,長長地吹了聲口哨而去,那哨聲歡快而熱烈地在長街上呼嘯著,在我耳邊回旋著。我仿佛誤入了鋸木場,滿耳都是尖利的鋸木聲,滿眼都是紛紛揚揚的木屑。我捂著耳朵奔跑起來。
那個夏天的白晝真是太悶了,日光灼熱得沒有一絲兒空隙,涼風似乎被地下的礦井吸去了,雨水好像被水塔儲藏起來了,只有夜晚跟白晝較著勁兒,愈發(fā)得黑愈發(fā)得涼。
那時正是白天,日光明晃晃的。我奔跑在長街上,礦機關大院樓頂紅旗呼啦啦地飄,從柏油路面蒸騰上來的氣味張牙舞爪。我跑著跑著,覺得一場大雨正乘坐黑云越來越近,涼風的氣息就像礦區(qū)謠傳的消息在漫開。我沒有停下來看螞蟻慌亂地搬家,只是在奔跑中翕動著嘴,就像冒出水面吐泡泡的魚。我在喊:雨來了!要下雨了,要下大雨了——
自從黑狗消失后,我有些日子沒敢去見守塔老頭了,聽說他還像往常一樣整日寫寫畫畫,只是買了頂草帽。其實礦上的燈房里掛著一排排礦燈帽,那種帽子形似鋼盔,比蝸牛的殼還硬,帽前有燈能射出一道雪亮的光柱。礦燈房阿姨很好看,她就像一個專門擦亮星星的人,每天都要給那些帽子按上星星,讓我們的父輩總有一種頭頂光明前行的硬氣??墒厮项^沒有資格戴礦燈帽——也許他白發(fā)稀疏的頭更適合草帽吧。我見過他戴白禮帽的模樣,那是藏在帆布包里的一張發(fā)黃的黑白相片,相片上一個少年穿著西裝,腰板挺直,頭戴禮帽,眼神發(fā)亮,守塔老頭說那就是當年的他。我很詫異:莫不是時光特意留下那張相片,與他現在衰老的模樣來作對比的?但我想象不出守塔老頭戴著草帽的樣子,忍不住想去水泵房看看。
黃昏,我踅踅摸摸走到水泵房鐵柵門前,探頭探腦地向院子里窺去。屋里沒人,一頂嶄新的草帽掛在墻上,就像一只鼓凸的黃眼珠。我猜想守塔老頭去街上郵電所寄信了,轉身想溜走??梢宦暱人詡鞒?,接著老頭的聲兒追過來:躲什么躲?進來吧,已經沒有狗了。
我嚇了一跳,這才看見老頭默坐在院角的石凳上,面前的石墩上仍然擺著象棋,仿佛紅黑的棋子在棋盤上生根了。老頭看上去沒有我想象的那樣悲傷或兇狠。我挺挺胸,推開鐵柵門走了進去,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坐了下來,拿起一顆“馬”夾在指間耍著,不敢正眼看他的臉。
老頭默默地看著我,目光在我身上下了一場黑雪。
老年人真的比少年更習慣于沉默,我終于忍不住,指指身邊高高的水塔:那……那上面真的有妖嗎?
老頭的臉在黃昏的日光下有些模糊,他齜起豁牙的嘴:你說呢?
我?我不信世上有妖……那是大人編出的謊兒,來騙騙伢子的。
我這么說,是因為豆腐店阿婆總是嚇唬偷吃她家豆干的伢子說:伢子,不能偷吃,要不就有妖怪把你們的小手指掰了,跟吃生姜一樣咔咔吃掉哦。其實,她那笑瞇瞇的說話樣兒,是嚇不著人的。
老頭眼窩更深了:是啊,那是無稽之談!世上哪會有妖?妖怪都是人們把心里的魔放出來,自己嚇自己的。當然,也有人希望有妖,希望妖怪就像《聊齋》里的狐貍精……若真有那樣的妖就好了,那種妖遠比人更可以親近。
我迷惘地看著他:你是說,有的妖怪比人好?
老頭瞇起眼,欲言又止,但還是開口了:伢兒,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好啊好??!我很喜歡聽故事。
老頭瞇著眼說開了:好多年前,我所在的部隊被敵人打散了,我們十來個戰(zhàn)士就藏在大山里,等待機會突圍。我們沒了糧食,又餓又乏,就在樹林里采來蘑菇,放在行軍鍋里熬湯吃。那時我正鬧肚子發(fā)高燒,喝了一口蘑菇湯就吐了,就昏昏地睡著了。等我醒來,發(fā)現熱氣騰騰的行軍鍋早就涼了,戰(zhàn)友們都永遠地睡去了……
永遠地睡去了?我睜大眼睛。
是啊。他們都被蘑菇湯毒死了……那時是早春,天真冷啊。
老頭說著,抱抱瘦小的身子,似乎在發(fā)冷,讓我覺得他身子里鉆著一條蛇。
我冷啊餓啊……當我把戰(zhàn)士們掩埋后,當地的游擊隊就來了,他們救了我,又把我抓起來了……再后來,這樁事就成了我是叛徒的罪證了,哎——
我聽不出他的嘆息有多沉重,只是奇怪地問:那蘑菇跟妖怪有啥關系?
老頭嘎嘎地笑了,笑得皺臉上掛起了眼淚:那蘑菇就是我命運里的小妖怪啊,捉弄人的小妖怪啊。
我不喜歡看他那種笑模樣,那看上去很陌生:那你……為啥總往外面寄信呢?
老頭收住笑,抖抖索索地點煙:我……是在等一封信。
等啥信?
這個……老頭有些口吃了:你還是小伢,說這些你又不懂。
我不服氣:哼!你小瞧人,我懂!
老頭斜睨著我:你懂什么?你是不是聽礦上人說的?說我就是為了平反,就是為了讓政府給我恢復名譽,落實政策?……我都老成這樣了,還要那些做什么?
我站起身:不!那是大人們胡說。你在等一封信,讓那封信飛來,說出蘑菇的秘密……因為每封信里都藏著一個秘密!
老頭激動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他抽搐著瘦削的雙肩,手抖得太厲害了,可抖了半晌,手一滑,又癱坐下來。
我低下頭看著他,這才看清老頭曾被我忽略的樣子:他頭發(fā)花白,眼神黯淡,眼睛下面掛著兩個眼袋。
老頭仰天長嘆:我只是想要個真相??!可我恐怕等不來,等不到那封信了。他眼神空空地看天,天上沒有一只鳥。
我肯定地說:莫爺爺,你會等來的,因為秘密總是要漏出來的!
老頭牽牽嘴角笑了,笑得有些好看了。
我想了想又問:莫爺爺,人老了,老是啥感覺?
老了……老了,就覺得自己活在長長的夢里。老了,就不做夢了。
我“哦”了聲,夜色便從山頂漫了下來。我跟守塔老頭打了聲招呼,趕忙向山下跑去,我知道母親在喚我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睡在床上一直想著守塔老頭等信的事兒,想著想著,就覺得一只鳥叼著藍色條紋的信飛來了。我追過去,去抓那封信,可是鳥越來越高,急得我大喊大叫醒來,驚得母親從隔壁房間走過來,熟練地給我量起體溫說我發(fā)燒了。我不理睬母親,我看見窗外一只螢火蟲飛來飛去。我想:我得去小城郵電局或者更遠的地方,幫守塔老頭尋回信了,畢竟我藥死了他的黑狗。而去遠方遠比捉妖重要,因為老頭顫抖的樣兒就像深秋的落葉了。
準確地說,我和大頭第二次捉妖行動是在正午開始的。
那天正午,日光灼人,長街上蒸騰著熱浪。街上沒有人影,也許天太熱,人們都躺在家里睡午覺吧。我和大頭拖著短短的影子在街上閑逛。走過小賣部時,我們看見小藍站在柜臺前吮吸著冰棒,白色連衣裙就像池塘里的蓮花。我們情不自禁地走過去,裝模作樣地看向柜臺后的木箱,那木箱塞滿了保溫的棉絮,一掀開就有涼涼的霧氣散開。
大頭舔舔厚嘴唇,低聲問我:你帶錢沒?
我在褲兜里摸了半天,才摸出個兩分硬幣,掏了出來。
大頭泄氣了,嘀咕:沒錢吃個球呀。
我和大頭只有戀戀不舍離開小賣部,可沒走幾步就聽見塑料涼鞋呱嘰呱嘰跟過來,回頭一看,小藍正拿著兩支綠豆冰棒追來。她笑吟吟地把冰棒往我和大頭手里送。
我和大頭眼神一碰,想伸手卻不好意思。
小藍聲兒很涼爽:還不快接著?冰棒要化了。
我和大頭這才迫不及待接過冰棒,三口兩口就嚼完了。
我細著聲兒:我……我會還你錢的。
大頭嘿嘿笑,蹦出句:以后誰欺負你,告訴我,我?guī)湍阕崴?/p>
小藍笑出兩個酒窩,擺擺手,轉身風一樣吹走了。
我和大頭傻傻地看著她的背影,醒過神來,又向前逛去。
我倆溜進理發(fā)店,因為那兒有一臺吊扇,吱吱呀呀轉動,能帶來幾許清涼。胖姨正在給小男伢剃瓦蓋頭,剪刀在男伢頭上咔嚓咔嚓地響,像在收割雜草。她一邊利索地鉸著頭發(fā),一邊跟坐在長椅上的男伢媽嘰嘰咕咕說著話兒。男伢媽不時捂起嘴,發(fā)出鴿子般的笑聲。
我敢保證,那水塔上的妖精就是廣播站的騷蹄子!咱們礦上女子,有誰敢半夜去水塔上……干那種傷風敗俗的事兒?
唔唔,是呢。
那騷蹄子是從大城市來的,放得開,又招惹男人……不是她,能是誰?
就是就是!嘻嘻!
我和大頭仰著臉聽著,都知道礦上女人嘴里的騷蹄子就是小藍媽。但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些婦人說起她時總咬牙切齒,滿嘴仇恨。那些婦人今天能為一塊煤球吵吵起來,明天又會在一起說說笑笑,可小藍媽見人就笑,從不跟她們拌嘴,為什么會被全礦婦女當作仇人呢?
胖姨和男伢媽根本沒有把我和大頭放在眼里,仍兀自說著。
你說,那騷蹄子跟別人干那種事,咋不藏著掖著,為啥要去水塔上呢?
這個……誰曉得呀。她整出的西洋景還少么?
也是也是。
我可不是憑空亂說……那晚,我家那口子夜班回家,就看見騷蹄子在水塔下的樹林里轉悠,還踮著腳向塔上看……你說,她一個女人家深更半夜去山上做啥?
那為啥水泵房的黑狗不咬她,肯讓她……兩個人上塔?
那條黑狗……也許……也許也怕手槍呢。
是哦是哦。也許那黑狗也好色,見著她就不肯叫喚了,嘻嘻。
胖姨和男伢媽都吃吃地笑了,似乎在壓抑著某種快樂。
我知道礦上只有一把手槍,就掛在保衛(wèi)科長的腰上,但不愿意相信黑狗會怕保衛(wèi)科長。我還想聽下去,可身邊的大頭站了起來,他滿臉通紅,頭上汗珠沁了出來,忽地抓起電吹風向墻上的玻璃鏡砸去,“嗵”的一聲,玻璃鏡在女人的驚叫中“嘩”地碎了。我還在發(fā)愣,大頭拉起我就跑,逃出了隨之而來的胖姨咒罵聲。
我們跑到地磅房前站定,喘著粗氣。
大頭氣洶洶的:哼!那些婆姨的嘴真毒!
我點頭,我知道有些聲音是有毒的。
大頭眺向山上的水塔,聲音有些憂傷:我們一定要把妖怪捉住。
我張張嘴:你是為……為小藍的綠豆冰棒嗎?
不是!那些婆姨在胡說八道,我不信塔上的妖怪會是小藍媽。你信嗎?
不信,當然不信!我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那我倆就得捉住妖怪,還小藍媽清白。今晚我倆就去捉妖!
好!我挺挺瘦棱棱的胸脯,一股清涼的綠豆氣息從嗓子里滑出,那應該是月光的味道。
到了夜晚,月亮升上山頂,灑下朦朦朧朧的灰白,讓水塔聳立得更加突兀了。沒有黑狗在塔上夜吠的夜晚,真的很靜。我和大頭又坐在水泵房前樹林里,等著守塔老頭睡去。我們不用去看院里的燈火,只需等著屋里干干的咳嗽聲停下來。老頭睡覺不打鼾,他連睡覺都很小心,不會像礦工們肆無忌憚地打著呼嚕,但他忍不住咳嗽。我的目光隨著長了白毛的山脊起伏,大頭雙手枕頭靠在樹上瞇著眼看天,天上的星星也似睡非睡著。
忽然,大頭一躍而起:好了!莫老爺子睡著了!開始行動!
我轉過臉猶豫地問:要不要等白妖出現再去捉呀?
大頭掏出鋼珠槍:不用,我們現在就攀上水塔,那妖怪一定藏在水塔里。
我只好抱住樹干溜下地,就在這時,不遠處有人高喊:快!快抓狗——接著,一束束礦燈從長街向山上亂搖而來,礦燈的穿梭處一個白影在奔跑,那是一條白狗。
我和大頭面面相覷,只得等那群人追逐白狗遠去。
守塔黑狗死后,礦保衛(wèi)科成立了打狗隊,小藍媽每日早晨都在喇叭里用好聽的普通話廣播狂犬病的危害,說人被狗咬了會得狂犬病,那種病潛伏期特別長,可長達五十年才會發(fā)作。我不信她的話,我想:假若她的話是對的,那么我就可以這么理解:每個人的身上都有狂犬病,要不人老了怎會都老成狗的模樣了呢?但我的理解并不能影響保衛(wèi)科打狗隊的熱情,他們圍追堵截、伏擊包圍,沖向礦家屬區(qū)所有的狗。他們每打死一條狗,不僅能得到礦上的獎金,而且有狗肉吃——幸好他們不讓人看見被剝得干干凈凈的狗皮。當時,我還沒有預感到:二十多年后,一個打狗隊員會成為名譽小城的狗肉館的大老板。
等著保衛(wèi)科打狗隊雪亮的礦燈消失后,我和大頭再次聆聽水泵房里的動靜時,守塔老頭已被吵醒了,一陣陣咳嗽聲不停地傳出來。大頭無奈地搖搖頭,我們的第二次捉妖行動就這樣夭折了。
那天晚上,我夢見守塔黑狗活過來了,它從這個山頭躥向那個山頭,起伏著黑色的影子,不時仰頭對著月光拽長脖子狂吠。母親說過:狗對月亮發(fā)出狼嚎,是在呼喚山野里的伙伴,是動物返祖現象??晌蚁矚g聽那狗叫聲,在那發(fā)白的叫聲里沉沉地睡熟了——那是我在那個夏天睡得最香甜的夜晚。
不知為什么小藍會求我?guī)ニ梅?,女伢的心思真是奇怪?/p>
我說過守塔老頭是個古板的怪人,他從不輕易讓人踏進水泵房院子,除了礦上的水電工,能進入那個院子的恐怕只有我了。老頭不知為什么會對我另眼相看,他一見我就會喝住黑狗邀我進屋,要么從鐵皮桶里掏出幾?;ㄉo我吃,要么讓我陪他下棋,要么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拉呱,一度讓我懷疑自己是他失散多年的孫子。他曾讓我看一頁線裝書上的古文,等一支煙吸完就要我默寫。雖然那些文字大多是初次相識,但我還是一字不差地把它們畫了下來。老頭激動了,連聲說好。其實,那對我來說并非難事,我在看那古文時,就像照相機一樣把那頁紙清晰地印在后腦勺里,我只是把它們描畫下來而已。何況我的父親記憶力好,他曾是學《毛選》積極分子,能大段大段背誦毛主席語錄。老頭又出了道數學題,就是雞有兩只腿,兔有四只腿,雞兔一共多少腿,問雞多少兔多少。我咬咬圓珠筆桿,就把那些雞兔數了出來。老頭更驚訝了,連聲說:難得難得!其實,我只是在腦瓜里,沿著一星螢火蟲般的亮光,在草地上找到那些雞兔而已。
于是,老頭常常摸著我的頭說:這么好的腦瓜,可惜了,可惜了——仿佛我的頭是品質上好的西瓜,卻餿了。
我就問:莫爺爺,有啥可惜的?
老頭笑:你啊,太聰明了!
我不信:那……為啥礦上人都說我傻呢?
我這不是謙虛,因為我愛盯著人問“為啥呢”“后來呢”,因為我總懵懵懂懂地游走在街上,連綠皮卡車的喇叭聲都聽而不聞,所以礦上好多人明里叫我神童,私下里叫我小傻。因此,母親常常讓我當著礦上人的面背誦唐詩,就像急于證明自己清白似的。
老頭又伸出手摸我的頭:你是我一生見過的兩個天賦最好的人之一。
那另一個是誰?
那個就是我的戰(zhàn)友,他記憶超群,只要看一眼敵人的布防圖,就能把他記下來畫出來,報送給組織……他是不可多得的諜報人才啊。
那我也要成為像他那樣的人,戰(zhàn)斗在敵人的心臟。
不,現在是和平時期,不需要諜報人員了。
我有些著急了:那我能成為什么樣的人呀?
老頭深深地看著我:你這天賦,如若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一定能成為高級知識分子的……否則就浪費稟賦了。
也不知這是否就是老頭允許我隨時進出他院子的理由呢?
但是,礦上人不肯走進潮濕陰暗的水泵房,仿佛那是吞吃人的深井。那么,小藍為什么要去那兒呢?她說她想看看水塔的樣子,這話能信嗎?莫非她也對水塔上的妖怪感興趣了?
我只好帶著小藍走向水泵房。小藍跟在我身后走走停停,就像好奇卻又怕誤入陷阱的麋鹿。走到水泵房院外時,我推響鐵柵門,喚起:莫爺爺,莫爺爺——半晌,院里才有了動靜。當守塔老頭從暗淡的光線里浮出來時,小藍短促地叫了聲,那喊聲嚇了老頭一跳。他打開鐵柵門上的鐵鎖鏈,把我和小藍放了進去。我在石凳上坐了下來,老頭吸著香煙,小藍低著頭并不東張西望,一時院子里很安靜。四周,石頭壘成的圍墻,由于長年風吹雨打,顏色越來越斑駁了。
半晌,小藍開口了:莫爺爺,您是有學問的人……您說,人總夢見什么,是不是就要變成什么呀?
老頭停住吸煙,哦了聲:你這伢子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因為我祖父活著的時候,總夢見魚,后來就跳進黃浦江變成魚了。
老頭上上下下打量小藍:那你總夢見什么?
我……小藍有些害羞:我總夢見,我在上海少年宮的舞臺上跳舞,可舞臺越來越高,讓我害怕,我怕自己摔下去,像天鵝一樣摔斷翅膀。
老頭垂下眼皮:伢子,你不用怕,夢是反的。你會像白天鵝一樣飛起來的。
真的嗎?小藍忽閃著眼睛:我還能飛回上海嗎?
能!一定能!老頭堅定地點點頭,我從沒見過他那么堅決的態(tài)度。
小藍開心地笑了,忽又轉過臉問我:你總夢見什么呀?
我撓撓后腦勺,對自己的夢自慚形穢:我總夢見狗。
老頭笑了:夢見狗好啊,狗是世上最有靈性的動物啊。
我也開心地笑了。
小藍仰起臉:莫爺爺,那您做夢嗎?
老頭眉毛翹起:我呀,做過的夢就多了,我夢見自己騎著白馬,挎著長槍,沖鋒陷陣;夢見自己騎著白馬,衣錦還鄉(xiāng),卻找不著家門;夢見自己騎著白馬,在新疆草原上放牧馬群……
小藍嘻笑:莫爺爺,您總是夢見白馬,難道您要變成馬嗎?
老頭眉開眼笑:那匹白馬……不就是跟我一起守塔的黑狗嘛!說著抖動稀疏的胡須大笑起來,一時小院里傳出從未有過的笑聲。
小藍樂瘋了,在老頭的哄誘下開始唱起歌來。她唱: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多快樂啊多有趣/我們坐在雪橇上——她唱:小小少年/很少煩惱/眺望四周陽光照——老頭也從未那樣快活過,樂得臉上褶子都開了。我也從沒覺得日子可以那樣歡快,手舞足蹈起來。水泵房小院似乎著魔了,變成夢了。我們唱著笑著,忘了那是個有妖出沒的地兒,忘了時光在流動。
直到黃昏帶著夜色而來時,我們才噤住聲,又回到了黑色的小院??駳g之后,就是莫名的疲倦,就像所有的快樂都放空了。回家的路上,我和小藍都沉默著,情緒比來時更低落了。而那時,西山頂上正燃燒著一團火燒云,紅彤彤的云就像一只只紅鳥在撲騰著翅膀——我不知道那是落日的灰燼還是新鮮的霞光。
夏日將逝,夜晚的月色愈發(fā)白了。我依稀聽見寂靜的學校里,傳來早操時播放的運動員進行曲,那種蠢蠢欲動的聲音蓋過了山間水田里的蛙鳴。當然這不是最后一個夏夜,螢火蟲仍在飛來飛去。大頭顯得很急躁,他說再不捉住水塔上的妖怪,恐怕那妖就會被秋天的西風卷跑了。我也很煩躁,那神秘的妖怪就像未解出的數學題硌得我難受,這跟患有潔癖的母親面對一個擦不去的污點一樣。幸好隨著最后一條狗被打死,礦保衛(wèi)科打狗隊解散了。于是,我們的第三次捉妖行動悄悄進行了。
還是深夜,我和大頭像上一次一樣鉆進水塔前的樹林里,騎在樹枝上,居高臨下偷窺著水泵房里守塔老人的動靜。他仍在昏黃的燈泡下一如既往地寫著申訴信,為了能用藍色復寫紙謄寫出一式三份,他看上去很用力,瘦枯的手指扭曲著,而且寫不了幾行字就會停下來,活動幾下手指骨節(jié),就像老鷹在舔著爪子。他把寫好的信紙放進帆布包里,再藏進柜子里,然后喝茶,上床,咳嗽,似乎要把心臟咳出來——那單調、遲緩的動作真的讓人疲倦。
老頭終于在我昏昏入夢前睡著了,我和大頭滑下樹,悄聲走近鐵柵門。那個院落雖然不大,但嚴嚴實實地把水泵房和水塔圈住了,石頭圍墻隨著坡地起伏,雖然只有一人多高,但墻頂水泥上扎著碎玻璃,墻下長滿了硬刺的灌木,想必跟傳說中的監(jiān)獄有幾分相像吧,因此我和大頭只能破門而入了。鐵柵門真是太老了,大頭鼓起手臂上的肌腱,一用力就把兩根生銹的豎桿扭彎了。我這才知道:有些鎖鏈形同虛設,哪怕它是響當當的永固牌。我倆貓身從鐵柵門洞里鉆進去,躡手躡腳,準備從守塔老人的屋下穿過,跳上水泥臺階爬上水塔,再沿著塔內的鐵梯鉆進水塔里,去捉那個白色的妖怪。
可我們的計劃落空了,當我們走到小屋窗前時,突然聽見守塔老頭高叫一聲開始說話了。我們倏地站住,一時不能確定那是不是他在夢里發(fā)出的。他的聲音漫漶不清,警覺,恐懼,還夾著幾分憤怒。
當我總算聽出那是在喊“抓賊啊”時,守塔老頭已出現在我們的身后了。他懷里緊緊抱著帆布包,身子蜷曲著,看上去比我們還害怕。他抖抖索索:屋里的東西,你們愛拿啥就拿啥吧……就是不要偷我的帆布包?。?/p>
我貼在墻壁上縮著腦袋,不知所措。
原本想拔腿就跑的大頭卻從陰影里走了出來,嘻笑:莫老爺子,別怕,是我。
是你……老頭目光里仍閃著警覺,把帆布包抱得更緊了。
大頭拉著我的手臂把我拽出來:還有他呢。
老頭瞍著眼,仔細看著我,手松了下來:你們……你們深更半夜到院里來,做什么?
我們是追兔子,追一只兔子進來的。大頭說謊從來不用打草稿。
兔子?老頭被噎住了,翻起眼兒。
就在這時,一陣歌聲從水塔上傳來,聲音含糊不清,但肯定是歌聲。
大頭低呼:呀,妖怪出來了!
我驚訝地抬頭向水塔上看去,果然看見一條白影在塔頂上翩翩起舞。也許是夜色太黑,月色太白,看不清那妖的模樣。
老頭哦了聲,一陣抽搐倒在地上。
我想把老頭扶起來,可大頭拽住我:快!快去捉妖?。?/p>
我跟著大頭咚咚咚地跑上水泥臺階,向塔頂攀去。我有種在夢中騰云駕霧的感覺,如果不是腳步那么踏實,我真懷疑腳下不是水泥臺階,而是月光。
水塔頂上,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叫,把夜晚撕開了一條縫,也把我的心撕開了一條縫。我和大頭攀上塔頂,卻不見白影。
塔下,老頭惶恐地喊:不要啊,不要??!你倆快下來啊!
我不知道他是為我們攀上高塔而擔憂,還是為妖怪被捉而擔心,但他的喊聲有種絕望,就跟三歲的娃娃被搶走心愛的玩具似的。
我還是發(fā)懵著,大頭警覺地發(fā)現那塊通往塔里的水泥板被掀開了。他拽著我鉆入那個露天的小洞,順著鐵銹斑斑的鐵梯螺旋而下,進入塔里。塔里很黑很黑,卻高掛著一盞一百瓦的大燈泡,就像一輪黑夜的太陽。平臺四周圍著一圈鐵欄桿,下面就是古井一樣深深的水,就跟跳水運動的跳臺似的。那水就是從水庫吸上來的,就是要流入礦區(qū)人家水龍頭的。我提著心,終于在高高的平臺上看見妖了——她竟然是小藍。她穿著白色連衣裙,伏在鐵欄桿上,捂著臉嗚嗚地哭著。
我和大頭明白過來,這世上真的沒有妖,所謂的妖怪或許只是好看的女子在跳舞而已。
我們想走上前,可小藍尖聲喊:你們別過來,別過來!邊喊邊看向腳下的深水。
大頭停住腳,似乎怕驚醒什么,輕聲喊:小藍,別害怕,你走過來,走過來呀。
我也輕聲喚:小藍,別怕,我們回家吧。
小藍仍在嗚咽。
我和大頭互望一眼,齊聲說:小藍,我們保證不會把今晚的秘密說出去的!
小藍停住哭聲,滿臉淚花地對我們一笑。
我們也笑了,可笑還沒綻開,小藍卻扭身跨過鐵欄桿跳去,落向深井般的水里。
我在嘭的落水聲中,看見那個夏夜爆炸了……
那個夏天終于過去了。
后來,我和大頭常常爬上夜晚的水塔。
看著山下的礦區(qū)燈火,我總覺得自己就像站在小島上,我想著守塔老頭出走前說的話:你們難道不知道小藍患有夢游癥嗎?她在水塔上跳舞,你們?yōu)槭裁匆獓樞阉??我一直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我知道在小藍跳水后,礦上工人給塔里的鐵欄桿刷了一層綠漆,在那古井般的深水里放了一車皮礬粉凈化塔里的水。我真想站在塔上對著月光喊叫,就像當年的守塔黑狗那樣。
而大頭說,他要做另一個守塔老頭。
責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