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瀚
1
高三那年,我跟同桌鬧矛盾,青春的小事大過天,所以,我不顧自己當前的學校如何好,頭腦一熱就想轉學。草草考慮后,我將目光鎖定在離家最近的山頂中學。
對這所私立中學,我了解不是太多,只知道想中途轉入,就必須預先找到愿意接收自己的班級。多方打聽,我終于找到山頂中學一位李姓班主任的電話,便鼓起勇氣,在周六的傍晚打過去電話。李老師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并沒有因為我的冒昧而詫異,耐心地聽完我自報家門及想要轉學的想法后,說:“你先別沖動,我們一起散散步,見了面再詳談好嗎?”
我們相約晚飯后在人民公園見面。李老師如約而至,還帶來了她的兩位同事。那個傍晚,我與三位萍水相逢的老師,沿著落葉繽紛的道路并肩緩慢前行、交流談心。李老師用她的帶班經(jīng)驗,向我分析了高三生中途轉學的弊端,另外兩位老師則告訴我要重新適應環(huán)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的成績比較優(yōu)異,我當然是希望你能加入我的班級,但我要老實告訴你,論升學率,山頂中學很一般,我的教學水平也很一般。我不知道你是因為什么想來這里,但做決定前要考慮清楚,再聽聽父母的意見,千萬不要意氣用事?!狈謩e時,李老師聳聳肩,將她的短處毫無保留地向我敞露。
回家的路上,我咀嚼剛剛發(fā)生的一切,方才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人生的奇妙:自己居然和三位陌生人,進行了一場關乎人生選擇的談話。我為自己因為一點挫折就想丟盔棄甲的懦弱感到臉紅。從第二天起,我便打消了貿然轉學的想法,將凌亂不堪的情緒收進心底,以鎮(zhèn)定自若的心情重新走進乏善可陳的高三生活。
高考時,我正常發(fā)揮,幾乎沒有太多懸念,秋風漸起的時節(jié),一封重點院校的錄取通知書靜靜地躺在了我的信箱中。歲月的長河,生動地轉彎。
后來,我曾向李老師寄過幾封信,但無一例外都石沉大海。我無法確定她是否收到了我的信,或者是否還記得我,本就是該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也不過是走回了各自的軌道。只是,如同兩顆行星在短暫地交匯時擦出的動人火花,照亮了我?guī)捉覕〉那啻?。我不知道,如果當初我?zhí)意轉學,而今將會身在何方,但至少有一點能夠明確,那就是人生必會轉向另一條未知的道路,糾纏進不必要的波折里。
2
如同很多不安于現(xiàn)狀的文藝青年,我一直都有騎游四方的夢想,這個夢想在大一暑假時已燒至沸騰,我準備將它付諸實踐。
那時,我在騎游論壇上結識了一群志同道合的驢友,大家相約一起從邛崍出發(fā),騎往稻城亞丁。很快,我們如約齊聚邛崍,租好車輛,采購好物品,一群滿懷激情的年輕人,就這樣浩浩蕩蕩地向西而去。
那是我們第一次騎游,因為缺乏經(jīng)驗,很多準備都不夠充分。真正出發(fā)了,才發(fā)覺不是想象中那么簡單,朋友圈中令人驚鴻一瞥的風光,原來需要灰頭土臉作為代價。時至正午,熱浪四起,出發(fā)時的歡歌笑語,很快被蒸發(fā)得只剩下濕漉漉的喘息。
圓圓年齡最小,是隊伍中唯一的女孩,剛剛結束高考的她,懷著一腔熱血從貴州坐火車,翻山越嶺來赴我們的稻城之約。盡管她一直很努力在跟上大家的速度,但畢竟女生體力有限,仍舊幾次三番掉在了隊伍后面。終于,在又一次原地停下等待圓圓時,大家不耐煩了,為了不拖累全隊計劃,眾人一致決定甩掉圓圓。
本就是剛剛照面的江湖路人,人情冷漠,容忍難得。對于這個決議,我是唯一持反對意見的人,只因我不想沾染太多這個時代的涼薄。
跟大家道別后,我掉轉車頭往回騎,在邛崍與雅安之間的國道上與圓圓會合。得知其他人已經(jīng)離去,小姑娘非常難過,站在原地手足無措,眼里閃著淚花。我安慰她,去不了稻城,我也可以充當向導陪她去成都逛逛,既然不遠千里來了四川,就要不虛此行。
圓圓答應了。我們退掉自行車,坐大巴抵達成都。彼時恰逢蓉城進入最飛花似錦的時節(jié),生動的人間讓小姑娘的心情好了許多。三天時間,我們閑庭信步,看了春熙路的萬盞燈火,嘗過錦里的傷心涼粉,坐在路燈下的長椅上談自己的故事和夢想。
至今,我手機里還保留著來自圓圓的一條短信,那是她在登上南下的火車時發(fā)送來的。她說:“謝謝你,四川男孩,我會一直把你放在心底一個小小的角落?!?/p>
那條短信是我們最后的交集,此后隔山隔海,我們漸漸失去了聯(lián)系。
現(xiàn)在想來,那短短的三天,我與一位剛剛認識的姑娘朝夕相處,如此奇特又不可思議,是萬萬不可向涉世已深的家長分享的隱秘喜悅。或許只有真正深入其中的性情中人才能懂得,在最鮮活、稚嫩的年紀,我與一位女孩曾大刀闊斧地突破了陌生人之間的界限,給過彼此最大限度的信任,卻又無關風月。
3
是的,不過是因為年輕啊,年輕的靈魂如此勇敢,愿意對陌生人張開懷抱。
我的大學在一座工業(yè)重鎮(zhèn)上,周邊常住人口魚龍混雜,治安狀況一直堪憂,因此從入學第一天起,我們就在接二連三的安全教育中構建起了強烈的防備意識。冷漠、獨立、明哲保身是當時本該橫刀立馬的我們最死氣沉沉的狀態(tài),直到我在微信上遇見老安。
老安不老,30歲出頭,在一家工廠當臨時工,與人合租在我們學校對面的廉租房里。有一個上午,他發(fā)來微信,說自己心情很差,希望我能去他家里陪他喝兩杯,但是如果我感到突兀的話,他也不強求。
那時,我們只斷斷續(xù)續(xù)聊過幾次,面對邀約,我的第一反應是警覺,但感覺到了對方的真誠,且不忍心拒絕好意,心里一橫,便決定赴約。走之前,我沒有帶任何貴重的物品,還叮囑室友要定時給我打電話確保安全,有一種單刀赴會的悲壯。
然而,現(xiàn)實證明我的擔憂如此多余。萍水相逢的善良老安,細心備了梅子酒和小菜,一邊與我對飲,一邊傾訴著他的潦倒、零落,以至于酒過三巡之際落下淚來。而我也逐漸理解了老安內心的滄桑:當出身貧寒、收入微薄等人生落拓悉數(shù)壓于一身時,對陪伴與慰藉將會有著強烈的渴望,哪怕它僅僅來自于一位陌生人。
那個黃昏,我卸下防備,與一位陌生男子對飲,在同頻共振中雙雙淚流滿面。這樣奇妙的一瞬此生難以復制,這來自我對一位陌生人的信任。
你看,這個世界充滿了欺騙與罪惡,但也不乏動人與驚喜。我慶幸,在我成年以后的今天,仍舊保持著一顆活力十足的年輕之心,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斷與真誠的陌生人,復而收獲許多奇妙的體驗。
陌生人,或許不會在成長的路上陪你走得太遠,或給你帶來怎樣翻天覆地的改變,但至少你們曾相遇于茫茫宇宙,給過彼此三寸光亮。如果沒有遇見他,你將會是在哪里?幸運的是,在人生某個不設防的時刻,我們欣喜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