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書寫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中主要以與鄉(xiāng)村書寫相對照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出來。在五四文學中,它既象征著啟蒙的光明,又暗含道德墮落的隱憂。及至20世紀30年代,在左翼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下,城市話語幾乎等同于小資產(chǎn)階級,或者殖民主義、帝國主義。這種政治意義濃厚的塑形一直持續(xù)到“文革”結束。而在中國文學的城市書寫內部,則又分割出北京與上海兩大重鎮(zhèn),形成了兩種文化想象的脈絡①。雖然對這兩座城市過于模式化的概括都將失之武斷,但我們卻不能否認眾多文學作品已為它們積累起一些關鍵詞,當然也可以說是刻板印象。趙園在《北京:城與人》中將北京比作“大古董”,認為它圓融、高雅、寧靜,而上海則是“大拼盤”,破碎、夸張、無序②。張英進則進一步發(fā)掘北京與鄉(xiāng)村傳統(tǒng)的關系,認為“無論如何,都要將它設想為一個本質上是中國的地方,一個安頓在古老中國歷史與文化傳統(tǒng)中的地方”③。與之相對的,上海卻是與中國過去割裂的、置身現(xiàn)代海洋的孤島,它在一個變動的“現(xiàn)代性”概念中尋找著自身的位置。④
這些論述提供了一種在比較視野中探討城市的方法,然而研究的邊界卻受限于“城市、鄉(xiāng)村”,“京派、海派”的框架,當我們嘗試去介入當下的寫作現(xiàn)實——全球化已經(jīng)完全滲透入日常生活,批評的視域則勢必需要得到拓展。唐穎的“雙城系列”小說正是在此意義上做出了創(chuàng)作上的有效嘗試。作為新世紀以來書寫城市尤為重要的文本,《阿飛街女生》《初夜》和《另一座城》這三部長篇,都是從遙遠的大洋彼岸去回望上海。當對照項不再是北京,而是紐約、新加坡或者美國中西部的某座小城,我們看到的是否仍然只是上海“國際化”與“現(xiàn)代化”的一面?唐穎的后記或許提示著一種線索。她寫道,“當我在異國,在另一座城回望自己的城市,感受的并非僅僅是物理上的距離,同時也是生命回望。我正是在彼岸城市,在他鄉(xiāng)文化沖擊下,獲得嶄新的視角去眺望自己的城市。故城街區(qū)是遙遠的過往,是年少歲月的場景,是你曾經(jīng)渴望逃離的地方,所有的故事都從這里出發(fā)?!雹菰谶@段敘述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解開“另一個上?!钡拿艽a正是在空間與時間的互文之中。那么小說如何依靠這種有距離的凝視,剝開時間的內核,釋放敘述歷史的巨大能量?當隱藏在童年過往中的陰暗成為奠定這座城市想象的基石,這種敘述方式是否開啟了講述甚至治療創(chuàng)傷的一種可能?或者說,這些文本在豐富著我們對上海這座城市的理解的同時,是否也在八十年代“傷痕文學”與“先鋒派”對創(chuàng)傷的書寫之外,提供了另一種敘述國家與個人歷史創(chuàng)痛的方式?
哈桑在《心靈之城,城市語言》中寫道:“城市:灰塵、魅力、玻璃、鋼鐵、混凝土構成的幾何體……但這一粗糙結構下還有另一個城市:看不見的,想象的,由夢想與渴望構成,是它引發(fā)了所有變化?!雹拊谔品f的小說中,“另一座城”也有著多重內涵:它既是這些如巖層般隱匿于城市地表之下的情感結構,又意味著時空錯置中的記憶缺失與今昔之感,在其中我們可以尋找到集體記憶的地標,還有那些充滿私人歷史的秘密角落。
這些城市生活的圖景在三部小說中有著不同的呈現(xiàn)?!读硪蛔恰防锸荘ark 97綠漆長椅上的“疲憊老鳥”,是法租界酒吧里的夜夜不眠;《初夜》里是淮海東路上人潮涌動的游行,是復興公園午后的樹蔭下年輕情侶的約會;《阿飛街女生》里是狹窄弄堂里的油鹽瑣事,是破舊洋房中的浪漫琴聲。如此種種,足以像一本城市旅行指南那樣展示出上海的方方面面,甚至兼顧了它的繁華與落寞。然而在這些浮光掠影之后,唐穎仍舊切切追問上海為何區(qū)別于紐約等國際都市,它的城市景觀對于一個與之相遇的個體來講有著何種意義,小說中那些海外漂泊多年的人物又為何被這座城深深地羈絆。
唐穎并沒有用“思念故鄉(xiāng)”的主題來解答這些問題,或者說,“思念”這樣的感情動機過于單純美好,以至于無法承載起書中人物與上海之間膠著而難言的牽絆。當我們重新去審視這些地點,則會發(fā)現(xiàn)它們不僅是一些重要事件發(fā)生的場所,同時更是種種創(chuàng)傷的物質見證。《另一座城》里的上海是改變女主人公阿寶人生的地方,在Park97旁邊的“咖喱鄉(xiāng)”酒吧,她撞破了結婚十年的丈夫是同性戀的秘密。阿寶在小說中是一個從小在各國遷移的漂泊者,她無法在長期生活的美國與新加坡獲得“家鄉(xiāng)”的認同感,而上海對于她雖然是人生中途偶然來到的城市,但這種偶然之中卻有著她對家鄉(xiāng)的渴望——因為這是她母親的城市。當她走在外灘,她“通過母親感受這座城市的市民對外灘的感情,一種遠遠超乎于建筑的感情”⑦,而第一次走近“咖喱鄉(xiāng)”所在的街區(qū),她更是神奇地“感到身心突然被類似于鄉(xiāng)愁的情緒籠罩”⑧。阿寶的心緒與同為異鄉(xiāng)人來此的丈夫龍有著微妙的差別。如果說龍將上海視為一個隱匿又解放自我的現(xiàn)代都市,那么阿寶則以模糊的直覺感受著上??v深的歷史,那些建筑斑駁的墻面所記錄的革命年代的毀棄,那些隱藏于安靜外表下的創(chuàng)痛,都與她在這座城中的遭遇隱約呼應。在這個意義上,上海是一個創(chuàng)傷隱喻的主體,在這里發(fā)生的傷痛也一一刻進這座城市的生命之中。
《初夜》與《阿飛街女生》中的主人公則是成長與上海弄堂里的小姑娘,她們的少女時代在文化大革命的陣痛與風暴中度過。對于她們來說,“革命運動就是她的生長環(huán)境,就像被污染的空氣和水,她無法選擇而浸潤其間,從皮膚到頭發(fā)絲到衣服的每根纖維,從早晨睜開眼睛看到的景象到晚上夢中的圖景,無不是從革命中派生出來,那是一個無法述說的巨大存在。”⑨從20世紀70年代末期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到80年代中期的先鋒文學,無不試圖訴說“文革”的歷史創(chuàng)痛,它們或以控訴的語調來尋求歷史公正的審判,或以反諷的修辭來呈現(xiàn)暴力的非理性與無意識。當一種正面的宏觀敘述在巨大的瘋狂與痛苦面前失效,唐穎所選擇的是將女性的身體、城市與日常創(chuàng)傷的碎片相結合,以此來映射歷史的黑暗。
《初夜》里描寫了中學操場上批斗大會的一幕。小姑娘蝶來在跟著大家喊口號時與愛慕她的男生海參悄悄拌嘴吵架,結果被巡邏的公宣隊隊長發(fā)現(xiàn),本來一樁少男少女間的小事卻招致隊長以暴力解決,他在眾人面前羞辱海參并扇了他一個耳光。在這種驚懼之中,蝶來昏了過去。接下來作者并沒有繼續(xù)敘述蝶來對這件事的反應,轉而去寫她的初潮也在這時到來,她看著一個流血的自己流下了眼淚。革命年代尋常的暴力被深深隱藏在少女成長的痛苦之下,在之后漫長的數(shù)十年中,蝶來與海參甚至都不能明白他們之間的尷尬正來源于這次可怖的經(jīng)歷。唐穎將精神的創(chuàng)痛外化于身體之上,而初潮又不同于顯見的傷口,它的正常性迫使蝶來需要獨自忍受這秘密的羞恥感。所以,在這種看似輕描淡寫的敘述背后,其實是無法在施暴的當下得到表達,而必須以轉移和延遲的形式來呈現(xiàn)的沉重創(chuàng)傷。
在《阿飛街女生》中,這遲遲不能消散的夢魘則來自對女性身體的直接侵害?!耙粋€夜晚,你們又聽到凄厲的呼救,沒有人出來,那個夜晚,你最好的朋友郁芳被強暴,那年她才十五歲。從此,你們的弄堂,變成了麻風島……可怕的不是有壞人,是你們的沉默,你們的見死不救?!雹膺@段遲到的反省依舊觸目驚心,從主人公旁觀者的視角我們更能夠看到這種傷害彌漫的恐懼已經(jīng)印刻在整個空間,“阿飛街這一類受創(chuàng)較重的街區(qū)卻像內傷的人一樣,在后來漫長的歲月一直在感受其持久的鈍痛?!?1在這其中居住的每一個人都既是受害者,又是施害的同謀,而這個街區(qū),甚至這座城市也都難辭其咎。
因此,上海在這三部小說中扮演的角色已不只是創(chuàng)傷的見證者,它更是以自身的傷痕承受著個體生命的創(chuàng)傷隱喻。在一個城市特性極易被全球化抹消的時代,唐穎選擇用這樣的方式記取這座城。上海之為上海并不是因為“外灘”“Park 97”“阿飛街”這些名稱,而是由于這些地點所具有的超越現(xiàn)實可考據(jù)的意義,它們更接近于拓撲學范疇中的坐標,是巴赫汀所說的時空輻輳點,“地點,如文本一樣,是回憶的核心所在,是個投射復雜人生經(jīng)驗的場域?!?2
唐穎以創(chuàng)傷書寫來解剖上海這座城時,已經(jīng)引入了歷史的縱深坐標,過去與當下在回憶與想象中彼此碰撞,互相闡釋又虛實相映。這種難以把握的時間流逝在小說中首先以人物的生命經(jīng)驗體現(xiàn)出來,不過在這前景之后又是上海這座城市的變遷。
事實上,從新感覺派小說開始,關于上海的都市特點便十分著重于“現(xiàn)代性”——短暫、易逝、偶然,而在唐穎的“雙城系列”小說中,我們同樣可以看到這座城從物質到精神的瞬息之變?!吧虾5淖兓罅耍蟮搅舨蛔∫粯訓|西了,街道留不住,房子留不住,尋不著老店鋪找不到舊人,一切都在變動中,‘變動 成了洪水猛獸,它沖垮毀滅了我們心里的摯愛。”13小說里的人物對這種變遷充滿了失落與焦慮的感受,當已逝的過去只能存在于當下的對話之中,她們也失去了一個返回熟悉的家園的通道,無論是歡樂還是痛苦的經(jīng)歷,乃至對自身的認知,都統(tǒng)統(tǒng)變得無所依傍?!俺鞘袑τ谒?,是一種必要的認同,用母體來比喻也不為過。對她來說,從出生到成長期的街區(qū),是她生命最初依附的空間,如果喪失,不就同喪家犬一樣?”14這些文字所表達的情感與“鄉(xiāng)愁”有著十分相似的質地,或者說,我們不可否認鄉(xiāng)愁是對過去的執(zhí)著中相當重要的一部分。然而,作者對“過去”所持的卻是更為警醒的態(tài)度,在回憶中被浪漫化的閃光,要么在時間的長河中再難以拾起,要么就是被冷酷的當下打成碎片。
在《阿飛街女生》中有一個革命時代相當動人的場景,就是五個懵懂的女孩圍坐在狹窄的閣樓上,聽她們崇拜的小哥哥拉著手風琴吟詠普希金的詩歌?!按巴馐潜┝?,一個血紅的世界:紅旗紅字標語人們身上的血,喧囂著鑼鼓聲口號聲謾罵聲鞭笞聲。她們纖塵未染的嗓音天籟一般縈繞在珍妮家破舊的洋房里,縈繞在她們自己心頭,令她們熱淚盈眶?!?5這樣一副畫面定格了70年代革命一隅的少年少女的生活,它以唯美與浪漫主義柔弱地對抗著革命的暴力,成為一個在主人公的記憶中不斷被神圣化的斷章。文中的小哥哥是她無法忘懷的青春偶像,他象征著與粗俗日常相對立的詩意情懷。但隨著米真真與故人們開始交談,她一點點看到了更真實的小哥哥,現(xiàn)實使她悉心保存的幻夢失去了迷人的色彩,“這么多年,她對他的死有過許多種想象,他中彈,他感染瘟疫,他迷路,他遇到野獸,熱帶叢林永遠是她夢魘的背景……”16這樣一個想象中的英雄般的形象,卻并沒有為革命殉難,而只是黯然地在香港的樓頂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米真真質詢著曾堅信的“永恒”,承認“時間帶來的改變又是多么令人難堪”,“這樣一個瘸著腿謝著頂眼角皺紋下垂站在屋頂上準備自戕的小哥哥,和那個挺拔英俊有著微卷的頭發(fā)和陽光般笑容的小哥哥怎么會是一個人?還有他們共同的詩人,像神一樣在她心里膜拜著的普希金,在重新挖掘的史料中變成一個淫亂的道德敗壞的浪蕩子。”17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主人公知道真相后痛苦的反思,這種痛苦與其說是針對逝去的友人,不如說是對逝去的青春幻夢的哀悼,并由此對自我以及整個革命時代歷史的重新反省。
如果跳出小說中人物的視角再來審視小哥哥的故事,則可以將他的隕落視為后“文革”時代轉折的寓言。事實上,小哥哥身上的浪漫激情并不是革命暴力的對立面,他所吟詠的詩歌中的英雄主義情懷正是植根于曾經(jīng)的革命土壤,而少女們對他的崇拜也同樣來自革命語境的浸染。那閣樓上美好的一幕與它的血腥布景之間不可分割的關系,正如同小哥哥明亮與殘忍的兩面,他因為完美理想的破滅而對遭受強奸的女友郁芳百般折磨,已經(jīng)暴露出這種高蹈的追求背后暗含的危險性。小哥哥更像是“文革”時代精神的一種象征。當文化大革命結束,國家在政治與經(jīng)濟方面開始轉型,尤其是90年代之后市場經(jīng)濟全面到來,革命話語在新的語境下已經(jīng)完全失效,曾經(jīng)奉為圭臬的一切在新的游戲規(guī)則面前甚至顯得可笑可憐,小哥哥在香港窮困潦倒地自殺便隱喻著這不合時宜的革命精神的衰亡。
不過,這些小說對回返過去的執(zhí)著更系于一種重返創(chuàng)傷現(xiàn)場的沖動,這正如同王德威在討論傷痕敘事時所說,“隱含在傷痕里的是一項肉體證據(jù),指向身體曾經(jīng)遭受的侵害,指向時間的流程,也指向一個矛盾的欲望——一方面想要抹消,一方面卻又一再重訪暴力的現(xiàn)場。在檢視個體的傷痕的同時,記憶被喚醒,一個隱含的敘事于焉成形?!?8只是重返之路從來都十分艱辛,過去閃光的瞬間被一一打破,黑暗的礁石卻依舊歷歷可見,在對創(chuàng)傷的掩蓋和療愈的左右為難中,小說引入了異國的空間坐標,嘗試以此來完成曲折的返鄉(xiāng)之路。
如同唐穎在后記中所說,“雙城”給她提供了從異國回望上海的視角。不過這種空間上的有意疏離并不僅僅制造出一種“陌生化”的效果,更重要的是它可以成為一種時間迂回的策略。也就是說,小說試圖以一種錯置的、移位的方式來召回和彌補已逝的時空,使異鄉(xiāng)成為抵達原鄉(xiāng)的中介。
在《阿飛街女生》和《初夜》兩部小說中,我們能夠清楚地看到這種以原鄉(xiāng)為中心離去又歸來的敘事結構。這種離去既是指現(xiàn)實層面的人們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出國潮”中涌向大洋彼岸,又意味著將過去的痛苦記憶深埋心底,代之以遺忘的漠然。與此相對的,歸來也同樣含有旅程后的返鄉(xiāng)與重回創(chuàng)傷現(xiàn)場的兩重含義?!栋w街女生》選擇以追憶的形式逐漸撥開年少過往的重重迷霧,開篇時五個曾同住阿飛街的女生都已屆中年,她們在異國的電話中重新聯(lián)絡,講述各自數(shù)年的悲歡,并一點點靠近童年黑暗的核心。而《初夜》則是按順序的時間來講述,從蝶來在上海的少女時代寫到她中年時隨丈夫暫住美國,在那里與故人重逢并由此回憶往事。在這兩種時間線索中,開啟過去閘門的都是一個異鄉(xiāng)的空間?!爱愢l(xiāng)氣氛總給她非現(xiàn)實的虛幻感,這份虛幻令生活漂浮起一層詩意,給了她夢想的機會,也是她逃開現(xiàn)實的機會?,F(xiàn)在,在這個她連名字都記不住在街上看不到一個亞裔人的中部小鎮(zhèn)的圖書館,她在這樣的地方與七十年代初的上海男生互訴衷腸,就像隔著各自的夢境在交流夢話?!?9異鄉(xiāng)的空間降低了直面創(chuàng)傷現(xiàn)場所需的勇氣,這種重返的本質是建立在虛構之上的,并且對話性也只是表面的特征,實際上這只能是一個人的孤獨的旅程。
這些故事在情節(jié)設置上都在促成對過去救贖的完成?!栋w街女生》中的五個女生最終在紐約相聚,制作了屬于她們自己的紀錄片;《初夜》的最后海參寫信給蝶來,講述了曾經(jīng)發(fā)生在操場上的暴力一幕,袒露隱藏多年的傷痕,而蝶來也和她的初戀男友阿三在日本成田機場重逢,再次做愛來彌補初夜的缺憾。然而,當海面下的冰山似乎已經(jīng)完全浮出,敘述已經(jīng)在邏輯上獲得圓滿,這種對創(chuàng)傷的療愈就隨之完成了嗎?當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只能依靠一種空間的不在場來建立連接,這種連接足以承受重述創(chuàng)傷的重壓嗎?
小說在這種表面的溫情之下仍然保持著深深的懷疑,比如作者一遍遍用夢的意象來強調這種連接的虛幻性,“雖然米真真一直抗拒回到過去的氣氛,可在夢里卻有無數(shù)次走在相聚的路上,但一次也沒夢到‘聚,好像,夢從來是各種高潮的前奏,最精彩的一刻到來時夢就結束了?!?0這個夢所暗示的并不是聚會的無法實現(xiàn),而是質疑了以一種集體與交流的形式療愈創(chuàng)傷的可能。女孩們的創(chuàng)傷雖然是過去共同的經(jīng)歷,但是它對于每個人來講依舊具有私密性,當她們需要以回憶的形式打開走向過去的通道,這卻只能在各自的想象中完成,也即是夢中,而一個集體的夢則是無法想象也十分可疑的。所以,縱然她們重聚于紐約,卻也不過是在帝國大廈的樓頂同看人生此時的風景。而《初夜》中蝶來在海參去世后方才讀到他的信,信中所言說的創(chuàng)痛也隨著故人一同落入不可追回的黑暗中。而與阿三在機場的重逢卻使他們看清了這數(shù)十年人生的不可逾越,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已成深淵,那在想象中脆薄的聯(lián)系在現(xiàn)實中更是迅速地粉碎。
四、小結
唐穎的“雙城系列”小說以創(chuàng)傷之匙叩開上海這座城的城門,從時間維度揭示了那些不曾被留意過的街頭巷角,又從空間維度去追溯一段難言的黑暗歷史。在這些故事中,個人的沉浮與這個城市的遭遇互相映照,兩者的創(chuàng)痛被不可分割地印進彼此的肌膚。那大洋彼岸的另一座城不僅為反觀上海提供了嶄新的視角,更為重返創(chuàng)傷的過往開辟出一條迂回曲折的道路?!半p城”的巧妙設置并非為了確證黑暗核心的必然抵達,以及創(chuàng)傷的最終療愈,而是以時空的交錯來書寫一段五味雜陳的返鄉(xiāng)之旅?!?/p>
【注釋】
①③④[美]張英進:《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電影中的城市:空間、時間與性別構形》,秦立彥譯,10-24、99、127-128頁,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②趙園:《北京:城與人》,245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⑤⑦⑧唐穎:《另一座城》,355、179、11頁,浙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
⑥Ihab Hassan:“Cities of Mind,Urban Words:The Dematerialization of Metropolis in Contemporary American Fiction”,edited by Michael C.Jaye,Ann Chalmers Watts,Literature and the Urban Experience:Essays on the City and Literature,Rutgers University Press,New Brunswick,1981,p.94.
⑨19唐穎:《初夜》,286、287頁,浙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
⑩11131415161720唐穎:《阿飛街女生》,76-77、36、233-234、19-20、258、255、259、37頁,浙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
12王德威:《寫實主義小說的虛構:茅盾,老舍,沈從文》,275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18王德威:《傷痕記憶,國家文學》,余淑慧譯,載《現(xiàn)代中文文學學報》第9卷第2期。
(周思,新加坡國立大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