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來自中國西南邊疆地區(qū)云南省的作家,在這個美麗的地方生活著二十五個少數(shù)民族,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最多的省份。這意味著在這片民族眾多的高原上,其民族文化與歷史呈現(xiàn)出五彩斑斕的色彩。中國古人有個很美麗的比喻來形容這片土地:彩云之南。看到這句話我們便會自然而然地想象它的遙遠、神秘,以及多姿多彩的生活方式。我們知道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歷史與文化,有自己的信仰、傳說和生活方式。二十五種生活方式匯聚一片高原上,就像大地上的一塊巨大的調色盤,常常會令人美不勝收、應接不暇。從我生活的昆明駕車往滇西北方向出發(fā),在一天的車程里,你將會經(jīng)過彝族地區(qū)、白族地區(qū)、納西族地區(qū)、藏族地區(qū),還有許多雜居在這些民族其間的其他少數(shù)民族,你仿佛就是走在一條民族文化的長廊里。在云南,你向任何一個方向出發(fā),都會發(fā)現(xiàn)一片民族文化的新大陸。
在云南有一條雄壯美麗的大河——瀾滄江,它的源頭來自中國青海省唐古拉山脈崗果日峰的雪山腳下,那是一片比云南更高的高原,藏族人稱這條由雪水融化而形成的河流為扎曲。從西藏的昌都開始,它的名字就叫瀾滄江,而在它流出中國的國境后,它便又有了一個國際化的名字——湄公河。今年八月,我剛剛有幸參加了湄公河流域地區(qū)的作家們的一次盛會:湄公河文學論壇。來自中國云南、越南、泰國、老撾、柬埔寨、緬甸的作家們齊聚一堂,就各自的文學見解和文學理想發(fā)表極具地域特色和創(chuàng)作個性的觀點。一條大河將我們聯(lián)系起來,共同的文學追求讓我們成為朋友。我在這個論壇上受益匪淺,我看到不同國籍、不同種族、不同膚色的人們對本民族文化的堅守,我也看到了在我們這個小小的星球上,民族與民族之間、文化與文化之間相互交流、借鑒、學習的可能。
以我生活在云南省為例,瀾滄江流經(jīng)地區(qū)至少生活著數(shù)十個民族,漢族、藏族、納西族、白族、彝族、傈僳族、景頗族、阿昌族、佤族、苗族、傣族等。而我知道整個湄公河流域共生活有九十多個民族。這么多的民族被同一條江河所滋養(yǎng)哺育,我們就不能不把這條偉大的江河看成一條文化的長廊,文明的發(fā)祥地。它所代表的自然景觀與和人文特色絕非世界上其他江河可以替代和媲美。我曾多次在中國西藏的昌都地區(qū)至云南西北高原沿著瀾滄江大峽谷旅行。那里山高谷深,一行行雪山縱向排列,海拔一般在四千五百米以上,與峽谷底的瀾滄江形成兩千至三千米的落差。河流在崇山峻嶺中像野馬一般飛馳,浪花不是向前流淌翻滾,而是一個接一個跳起來往天上躥,大自然的偉力在這條江河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那時我無法想象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人們該如何生存。而現(xiàn)實的情況是:當?shù)氐牟刈迦艘暈憸娼瓰樗麄冃哪恐械摹笆ズ印?。在有信仰的人看來,它是一條帶有神性的河流,就如印度的恒河一樣。江水的力量和它一往無前的氣勢,讓人們相信自然的偉力是神才會具備的力量,它感召著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讓我們感受到神性與天地同在,與它的子民同在。我們來到神的領地,接受它既粗獷又溫暖的洗禮。還讓我們的認知出離世俗、與神交流,與大地親近。因此,對一個作家來說,一條大江,從源頭開始,他就應該找到自己創(chuàng)作的源泉,找到不同民族之間由于文化的差異帶來的某種推動力。作為一名作家,能夠比較不同民族的文化現(xiàn)象,學習不同民族的歷史與文明,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我曾經(jīng)在云南的多個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行走了十多年,藏族、納西族、白族、彝族、哈尼族等。尤其在云南西北部以藏族和納西族為主體民族的地區(qū),也既是我上面提到的瀾滄江峽谷地區(qū),不同民族的人聚居在這條江河的兩岸,既保持著自己獨特的民族文化與傳統(tǒng),也在時間的流逝中相互依存、逐漸走進,并聰明地吸收其他民族優(yōu)秀的文化與文明。在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一個叫茨中的村莊里,我觀察到了從宗教信仰到文化習俗的相互融合與發(fā)展。這個村莊位于瀾滄江峽谷的縱深處,在20世紀初期,法國巴黎外方傳教會的傳教士們來到了這里,那時他們以西方帝國主義的堅船利炮作為后盾,試圖把一種全新的信仰帶給當?shù)氐牟刈迦?。眾所周知,那個時代的藏區(qū)還是一個全民信仰藏傳佛教的地方,不同的宗教在一條狹窄的峽谷里迎面相撞,雙方都不了解對方的宗教信仰,又彼此都是自己宗教堅定的衛(wèi)道士,彼此也都視對方為妖魔。一方是為了捍衛(wèi)自己民族的尊嚴和傳統(tǒng),一方又認為自己有義務和責任傳播一種全新的教義。當人們到了為信仰而戰(zhàn)的時候,這樣的宗教傳播必然要引來血與火的征殺。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那片地區(qū)經(jīng)常發(fā)生因宗教信仰不同而引起的戰(zhàn)火,百姓生靈涂炭,村莊焚為焦土。而我們知道,無論是西方的天主教、基督教,還是東方的佛教,他們的宗旨本來應該是引人向善的、修身養(yǎng)性的、施愛與他人的。但是堅持不同信仰的人卻揮刀相向,信仰并沒有給人們帶來和平與安寧。而對于普通信眾來說,那個年代當他們選擇了一種信仰,既是選擇了一種生活方式,也選擇了一份苦難,對信仰天主教的藏族人尤其如此。我曾經(jīng)長時間地思考,西方的基督教文明在這片峽谷里是否合適?這樣的宗教傳播給當?shù)孛癖姷降啄軌驇矶啻蟮母l??對于那些選擇了信奉耶穌基督的普通藏族人,我們該用什么樣的眼光來看待他們?過去信奉藏傳佛教的藏族人鄙視地稱藏族天主教徒為“洋人古達”,即洋人的奴才的意思??墒撬麄円廊皇怯行叛龅娜?,他們依然穿藏裝、說藏話,在地里勞作,在牧場上放牧,只是在禮拜天走進教堂。當你聽他們用藏族人唱山歌的嗓子詠唱圣詠的時候,當你看到他們在耶穌基督的圣像前跪下膜拜的時候,你不能不為他們的虔誠所感動,也不能不想到宗教信仰作為人類文明中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它的傳播史遠遠超出了任何一個作家的想象。
直到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這個地區(qū)的宗教紛爭才得以平息。尤其在中國改革開放以后,政府充分尊重人民的信仰自由,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人們才開始學會在堅守自己的宗教信仰的同時,也尊重別人的信仰。現(xiàn)在的茨中村是一個寧靜的村莊,當年外國傳教士修建的巴洛克式教堂依然存在,像一艘西方古老的戰(zhàn)艦擱淺在峽谷里。而離教堂不遠處,信奉藏傳佛教的人們在路口堆放了祭祀他們的神靈的瑪尼堆。喇嘛們經(jīng)常在村莊里走家串戶,他們甚至還會去教堂里和那里的神父喝一碗酥油茶。在這個村莊里,天主教徒和藏傳佛教徒和平相處,有的甚至在一個家族里,父母一輩是天主教徒,兒女一輩是藏傳佛教徒。他們的生活再不會因不同的信仰而發(fā)生紛爭,他們在堅守自己的信仰同時,得到了一個重要的生存經(jīng)驗:尊重和包容對方,是一個有信仰的人最好的品質。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一種民族的文化是堅韌的,但又不是孤立封閉的,哪怕它是在一片深山峽谷里。在全球化的時代遠沒有到來之前,人們已經(jīng)邁開了相互走近的腳步,從絲綢之路上一直往西的駝隊,到哥倫布、麥哲倫、達伽馬的環(huán)球探險,再到云南邊地的藏族馬幫翻越崇山峻嶺遠行到印度、不丹、尼泊爾。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總是渴望在遙遠的陌生地域找到生活的意義和希望,他們的遠行帶來了不同文化的相互碰撞與交融,帶來了生活方式的改變與革新。仍然以茨中村為例,過去在藏區(qū)是沒有葡萄的,藏族人也不喝葡萄酒。當年的法國傳教士為了在做彌撒時用葡萄酒祭祀,從法國引進了葡萄種子和種植方法。到了今天,葡萄種植和葡萄酒釀造已經(jīng)成為這個村莊的一筆精神遺產(chǎn)和物質財富,不僅天主教徒種植葡萄,佛教徒也出售自家釀造的葡萄酒。葡萄酒在這個村莊并不僅僅具有宗教意義,它已然成為一種商品。
多年來的田野調查實踐讓我意識到,不同的族群總有許多共通的東西——對民族傳統(tǒng)的堅守,對祖先的虔敬,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信仰的虔誠,對大自然的熱愛與敬畏,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謳歌,對榮譽、責任、尊嚴等人類優(yōu)秀品質的追求等等。這些人類共有的美好品德并不因為族群有別而有所差異,相反還在時代的發(fā)展中相互借鑒、取長補短。我認為一種文化的繁榮發(fā)展,首先取決于它的歷史傳統(tǒng)基礎要足夠強大,且能代代薪火相傳,同時又要在時代前進的步履中,善于學習借鑒,海納百川,不斷自我更新。在這個世界上已沒有孤立于世的文化,強健的文化總是在保持自身優(yōu)良的傳統(tǒng)與先進的文明相交融的過程中得到發(fā)展與繁榮。正如我所看到那個村莊,他們目前的生活方式,對持不同信仰的人們來說,具有動人的啟迪意義。
(范穩(wěn),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