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勝
(重慶文理學院 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研究中心,重慶 永川402160)
20世紀30-40年代,中國考古學正處于其初生時期,著名考古學家馮漢驥曾告誡弟子們“不要做沙發(fā)椅上的考古學家”,也就是與傅斯年先生“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所敘同一個意思。而今七八十年過去,中國考古學的情形與當年相比已是天壤之別。
一方面史前時代至夏商周的考古學文化體系已基本建立,一方面已經(jīng)考古發(fā)掘的項目累積到10 000項以上,但其材料沒有得到及時整理、出版,有可能造成中華考古遺產(chǎn)的重大損失[1]。因此,當前以及今后一個時期中國考古學的重點不是考古發(fā)掘(除了因基本建設而被迫產(chǎn)生的清理和發(fā)掘以外),而應該是對已經(jīng)發(fā)掘之材料的整理和深入研究。從長遠和未來的角度看,發(fā)掘也終有結(jié)束之時,而研究未有窮期,因此對于考古學的認識應該有觀念上的轉(zhuǎn)變,即并非只有參加過考古發(fā)掘或者考古材料整理才叫考古研究,從不參加考古發(fā)掘而進行考古研究是一個符合邏輯與學理的必然過程和現(xiàn)象。即“沙發(fā)考古學家”是必然存在的。
厘清上述問題,在考古學和考古學研究的認識上,才不至于墨守成規(guī)、一葉障目。董婕、朱成杰著《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建筑設計思想研究》正說明“沙發(fā)考古學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我們認為,該書正是不同于傳統(tǒng)考古學著作的一本合格的考古學著作。
傳統(tǒng)的考古學被定義為研究“物質(zhì)遺存”,其基本理論層位學、類型學、考古學文化乃至聚落考古等都是圍繞“物質(zhì)遺存”而存在,脫離這個基本教義的研究則似乎不成其為“考古學研究”。但是事實上,僅限于基本教義的考古學是殘缺的,無論從理論還是實踐的角度看。
古代研究包括物質(zhì)、精神、制度各個層面以及從史前至歷史時期相關民族歷史與文化的貫通,在此基礎上才能繼續(xù)研究“古代文明”“文明起源”等重大問題。文字產(chǎn)生之前以及文字應用初期主要依賴于考古學進行研究,因此基本教義的考古學必然先天不足:考古學研究的對象既然被定義為物質(zhì)的遺存,那么其對古代人類社會精神、制度層面的研究自然就是“無中生有”“無米之炊”,研究方法、路徑不必深究,根據(jù)物質(zhì)遺存猜測、估摸一下(當今考古學界提出“透物見人”就是這種艱難局面下的產(chǎn)物,實際“物”不能透,考古學家不是特異功能大師),這是考古學產(chǎn)生約兩百年來其在理論、方法與實踐上的基本困境與悖論——雖然西方自20世紀60年代“新考古學”后產(chǎn)生了不少考古學流派、理論,試圖消弭這個困境與悖論,但因考古學定義是個前提性的“緊箍咒”以及機緣關系等,并沒有解決問題①。“事實上,考古學誕生兩百年以來,全世界各地發(fā)掘出海量的古代人類文化遺存,其中的刻畫圖案、符號及一些特殊遺跡、器物的文化內(nèi)涵或其本來的意思表達,迄今為止并未得到全面、科學、合理的認讀與解讀,古代人類精神文化、科學文化及相關神話傳說、古代歷史未得確切與透徹的研究?!盵2-3]也就是說,無論從理論還是實踐的角度看,考古學兩百年以來的歷史都并非完整與圓滿。
有鑒于此,筆者主張對考古學的定義進行修正,即“考古學是根據(jù)發(fā)掘出土的人類文化遺存及其他相關出土物來研究人類活動與社會歷史的一門科學”,其研究對象是“人類文化遺存”(包含物質(zhì)、精神、制度等各個層面的信息)而非僅僅是“物質(zhì)遺存”。這樣,考古學研究古代人類精神、制度、文明等才能說從理論上、學理上得到支持,相關研究方法、路徑才可以成為必然的追求。相應地,考古學和考古學研究才不局限于之前的基本教義,其空間才能符合邏輯與學理地擴展至研究古代人類精神文化、制度文明和國家起源等,考古學家當然也不局限于必須有參與遺址發(fā)掘及其材料整理的經(jīng)歷。
按照這樣的思路,筆者將考古學研究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田野考古”,相當于種麥子;第二階段“室內(nèi)考古”,相當于磨面粉;第三階段,探究社會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寫作歷史等,相當于蒸包子、饅頭,做面包(第三階段也可以劃歸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歷史學”②)。三個階段是三道不同的工序、三個不同的工種(當然作為考古學研究,三者不是截然分離的):“田野考古”以完整、準確、及時地報道和出版考古發(fā)掘材料為目標和任務;“室內(nèi)考古”以最大限度地正確釋讀和理解考古材料為目標和追求;第三階段以探究社會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為工作目標和追求。三者在工作對象、目標任務、方法上均有所區(qū)別,但都是在“復原歷史”,只是程度、層次不一樣[4]。此前符合基本教義的考古學或考古學研究大體上在第一、二階段之間,但是由于理論與方法都沒有解決,它既沒有也無法完成第二階段;只有完成了第二階段,我們才能順利開展“古代文明”“文明起源”③這種宏大課題的研究,才能繼續(xù)第三階段的工作④,也才能說是完整意義上的考古學。關于第二階段的理論、方法以及修正考古學定義后考古學研究的體系、理論、方法問題,筆者在相關文章中有所闡述[4-6]。
董婕、朱成杰著《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建筑設計思想研究》正是考古學研究第二階段的典型作品,其研究思路與方法也正吻合筆者主張和倡導的考古學研究第二階段的核心理論,方法“考古紋飾學”⑤“考古象意學”⑥等認識:
該著作研究的對象主要是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現(xiàn)存地表上下的土石建筑遺跡,包括祭壇、墓葬、廟址、壕溝、灰坑、房址以及部分相關出土文物,同時還涉及牛河梁周邊地區(qū)的喀左東山嘴遺址、敖漢草帽山遺址、阜新胡頭溝遺址、凌源田家溝遺址等同類型文化遺址,以及早于紅山文化對紅山文化產(chǎn)生影響的興隆洼文化的興隆洼遺址、查海遺址、興隆溝遺址等。這些材料都是考古發(fā)掘出土、互相關聯(lián)而且不見于文獻記載,它們主要屬于考古學而非狹義歷史學或其他學科研究的對象——其文化內(nèi)涵、建筑設計思想探索清楚、可靠后才能用于歷史學或者建筑學、建筑史、科技史、思想史等相關學科的著述或?qū)懽鳌?/p>
作者研究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建筑設計思想的路徑和方法主要有四方面:一是在既有考古學研究成果基礎上,嚴格遵守基本教義考古學的規(guī)則和思路,尤其是對“文化遺存”所處時空點、時空背景進行嚴格、準確地把握。如依據(jù)《發(fā)掘報告》,處于牛河梁遺址核心地帶16個地點的材料,從早到晚分為下層遺存、下層積石冢階段、上層積石冢階段三期,有些地點的材料分別跨越其中的兩期或三期,作者明確本課題主要研究的是牛河梁紅山文化壇廟冢集中出現(xiàn)的上層積石冢階段(距今5 600~5 000年)。作者在利用天文計算和天文軟件等檢驗其有關遺址、遺跡設計理念、思想的認識時,始終堅持“將視角還原到5 600年前牛河梁地區(qū)的天文、地理背景”(他們認為牛河梁遺址群進行整體規(guī)劃設計的大致時間即“上層積石冢階段”開始的時間),使其研究和認識具有較高的可信度、可靠性。二是做到了研究的系統(tǒng)性,從宏觀、中觀到微觀,多層次觀照考察,層層深入,條分縷析。我們認為,牛河梁遺址群核心區(qū)域16個地點大部分屬于“上層積石冢階段”,它們是有整體規(guī)劃和設計思想的。其主體建筑包括:祭壇性質(zhì)的第一地點方臺、女神廟和第十三地點的金字塔巨型建筑,以及有規(guī)律地分布其間的7個積石冢地點中心位置的第五地點。它們整體上構(gòu)成“東北—東南”向,吻合一年中夏至日出與冬至日落的方位,同時順著山梁的自然走勢布局形成反S形,反映了當時“天圓地方”蓋天宇宙觀、北斗七星崇拜、觀測太陽視運動規(guī)律與節(jié)氣、祭天祭祖崇拜、順天應地協(xié)調(diào)陰陽二氣等設計理念。作者對已經(jīng)發(fā)掘的第一地點、第十三地點、第五地點、第二地點、第三地點、第十六地點建筑遺跡的設計理念都分別進行了分析研究,發(fā)現(xiàn)和論證其設計理念并對主體建筑宏觀設計理念進行佐證,甚至通過這些遺址出土的器物及其紋飾分析進行進一步的佐證。三是多學科綜合研究。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建筑群是史前時代罕見的高等級、大規(guī)模、綜合性墓葬、祭祀遺址,涉及不同形制的祭壇、積石冢墓葬、廟址等及其他相關建筑遺跡、出土物,它必然與古人的宗教信仰、建筑思想相關,甚至可能反映當時的世界觀以及科學文化、天文地理知識與水平等。今人要探索其規(guī)劃設計理念,既要盡可能將其還原到當時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和天文地理自然環(huán)境中,又要盡可能利用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的理論、方法與科技手段,同時還必須嚴守和尊重基本教義考古學給出的時空框架、材料信息和其初步認識,在中國傳統(tǒng)和古代的知識、觀念、文化背景下來開展,所以它必然是個多學科融會貫通的研究模式。董婕、朱成杰兩位學者的研究正是如此。他們充分利用了考古學、古代文獻與傳說、人文地理、古代天文學、現(xiàn)代天文計算與天文軟件的模擬以及中國古代思想文化的知識體系如宇宙觀、“氣”的觀念、易學等多學科的知識和手段,來完成他們對牛河梁遺址群建筑設計思想的研究。四是多角度的考察和分析。作者對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建筑設計思想的研究,并不局限于牛河梁遺址群,也不限于紅山文化的同類遺址,而是上下左右內(nèi)外巨細不同角度的反復觀照,只要相關,就要考察。這從書稿的結(jié)構(gòu)和章節(jié)目錄就能夠看出來:除了對牛河梁遺址主體建筑的宏觀研究和其中每個地點的局部分析,其第四章是“牛河梁紅山玉文化對建筑設計思想的佐證”、第五章是“牛河梁陶文化對建筑設計思想的佐證”、第六章是“牛河梁紅山文化建筑遺址設計理念溯源”、第七章是“牛河梁紅山文化建筑遺址與其他同類遺址的對比”、第八章是“牛河梁紅山文化建筑遺址設計理念對后世的影響”,包括“牛河梁遺址的設計理念在《山海經(jīng)》中的傳承”“牛河梁建筑設計理念在皇家建筑中的傳承”“牛河梁建筑設計理念在北方古代民族中的傳承”三個小節(jié)。這樣探索和追蹤牛河梁遺址建筑設計思想的來龍去脈,也是對作者所主張的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建筑設計思想的繼續(xù)佐證。
綜上所述,該著作的研究方法是:在嚴格遵守和尊重考古發(fā)掘以及層位學、類型學研究給出的時空框架、材料信息和其初步認識的前提下,采用了多層次、多學科和多角度的考察論證方式,形成一種立體交叉論證格局。這種方法當然不是基本教義考古學遵循的層位學、類型學方法,也不是狹義歷史學的方法,而大體上屬于“考古紋飾學”“考古象意學”方法。這種研究的目的是為了明確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的建筑設計思想,它是基本教義考古學方法(層位學、類型學、考古學文化)所無能為力的,當然也非狹義歷史學范疇,而是屬于筆者主張的“考古學第二階段”,即“以最大限度地正確釋讀和理解考古材料為目標和追求”的室內(nèi)考古階段。因此說該著作是“不同于傳統(tǒng)考古學著作”的一本考古學著作。
考古學產(chǎn)生約兩百年來,紋飾只是物質(zhì)遺存及其類型學研究的一個附屬物。怎么探討、研究紋飾以及一些特定遺跡的文化內(nèi)涵,一直沒有形成自己的研究理論和方法,其結(jié)果就是器物紋飾和一些特殊遺跡的文化內(nèi)涵研究迄今是個難題,無從得到解決——雖然個案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但整體上是一片未知領域。這直接與考古學的定義有關,即考古學迄今為止被定義為研究“物質(zhì)遺存”。因此,才需要將考古學研究的對象定義為“文化遺存”,并分為不同的階段給予處理,單獨探索和建立釋讀紋飾與遺跡文化內(nèi)涵的理論與方法。
基本教義考古學即使專門研究紋飾,它也不深究紋飾的文化內(nèi)涵,當然事實上它也無能為力(一般只能隨便給出一個理解或推測一下),因為它只是局限于層位學、類型學和考古學文化這些屬于基本教義考古學的理論與方法,超出這個范疇則不被視為考古學。這種研究模式在中國的早期作品以容庚《商周彝器通考》[7]、馬承源《商周青銅器紋飾》[8]、朱鳳翰《古代中國青銅器》[9]等著作中的相關研究為代表,近期以王仁湘《史前中國的藝術浪潮——廟底溝文化彩陶研究》[10]、李水城《半山與馬廠彩陶研究》[11]、段勇《商周青銅器幻想動物紋研究》[12]、陳振?!稇?zhàn)國秦漢漆器群研究》[13]、申云艷《中國古代瓦當研究》[14]等相關研究均為典型。這種研究當然是必需的,也為繼續(xù)深入研究打下了基礎,但就考古學的終極目標“復原歷史”來說,它是遠遠不夠的。對于古代遺址、遺跡也是這樣,比如為什么仰韶文化半坡類型流行方形與圓形房址,而大汶口文化僅流行方形房址,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流行斗形(帶有斗柄部分)房址?這不僅是基本教義考古學可以不關注的事情,也是它無能為力去關注的事情。所以我們說兩百年來考古學是不完整的。
為了敘述方便,同時希望引起學界對相關問題的關注、重視或討論,這里提出一個新詞語,即“全考古學”,也就是全方位意義上的考古學、完整意義上的考古學⑦。對于考古發(fā)掘出土的文化遺存,只有在某個方向基本完成或全部完成了(或者致力于完成)前述“考古學第二階段”的研究,我們才視為“全考古學”。董婕、朱成杰著《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建筑設計思想研究》就屬于“全考古學”作品?!叭脊艑W”以前并非沒有,如西方學術界對歐洲巨石陣遺跡的研究,中國學術界最近二三十年對濮陽西水坡遺址出土仰韶文化45號墓及相關蚌塑遺跡的研究、對安徽含山出土新石器時代刻畫玉版的研究⑧等都是,但是“全考古學”專著卻并不多見?!杜:恿杭t山文化遺址建筑設計思想研究》應該是中國史前建筑設計思想研究的一部代表性作品,也可視為“全考古學”早期的一部典型作品。
為了避免引起誤會和歧義,這里有必要對“全考古學”做一個基本的界定,筆者認為其基本特征有幾方面:一是其研究對象為考古發(fā)掘出土的文化遺存;二是“全考古學”第二階段研究是在第一階段即基本教義考古學研究完成后的基礎上進行,同時必須嚴格遵守和尊重基本教義考古學給出的時空框架、材料信息和其初步認識;三是“全考古學”第二階段的研究方法是全方位的、立體交叉式的,具體和主要方法即考古紋飾學、考古象意學;四是“全考古學”研究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地正確釋讀和理解考古材料”;五是“全考古學”第二階段的研究者不限于基本教義考古學學者,即沒有參加過考古發(fā)掘及其資料整理的人也可以參與(《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建筑設計思想研究》的兩位作者就是這樣,董婕是歷史學專業(yè)研究生畢業(yè)、朱成杰是中文本科畢業(yè),他們都沒有參加過考古發(fā)掘和考古資料整理工作)。
提出“全考古學”并非聳人聽聞。筆者認為它不僅是考古學和古代研究本身所需,也是從理論和觀念上解決兩百年來考古學界一直存在的困境與悖論,是考古學未來發(fā)展的必然選擇和必由之路?!叭脊艑W”并非就能夠完全解決考古學、出土文化遺存研究、古代研究的所有問題,但是它是從理論、觀念、方法到實踐上試圖解決這些問題的一個符合邏輯與學理的思路、思想以及追求。“全考古學”研究可能容易出現(xiàn)闡釋過度,但是它無法“藏拙”,比如回避問題、缺陷、疑難等,從學術的角度說,這是值得提倡的事情;只要自圓其說,它就是有益的,或者可能啟發(fā)他人進一步探討。學術問題,沒有人能保證百分百正確,重要的是包容、開放、自由的討論,因此“全考古學”的提出和嘗試,比放棄和回避、存而不論有益。
回到《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建筑設計思想研究》,它提出和論證了一些新的觀點與認識,比如牛河梁第一地點的女神廟其主體建筑七室結(jié)構(gòu)表現(xiàn)的是十萬年前北斗七星的形狀,從興隆洼文化到紅山文化遺跡、房址普遍存在的“東北—西南”向方位與北斗崇拜有關,從興隆洼文化到紅山文化的龍與北斗崇拜有關,紅山文化三重圓形祭壇及器物紋飾的三數(shù)設計也與北斗崇拜有關(斗魁三星天璇、天樞、天璣及其繞北天極的運轉(zhuǎn)軌跡)等,不必視為定論但作者通過多方面的論證并且通過天文計算和天文軟件進行驗證,它們是自圓其說的,在沒有充分有力的反駁意見之前不妨存在,也可視為一家之言(實際上,筆者就認為從興隆洼文化到紅山文化的龍與北斗有關是可能的,而龍起源于北斗崇拜是不可靠的,待有時間再討論)。
筆者覺得重要的是兩位學者的研究模式與論證方法,如前所述,他們是全方位的立體交叉式論證,我們稱為“全考古學”的第二階段。這種研究從基本教義考古學的角度看有點離經(jīng)叛道,也不會被承認為考古學研究,但實際上值得重視和提倡。張光直先生曾經(jīng)表達了這樣的思想和理念:“把所解釋的對象與它的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環(huán)境廣泛的聯(lián)系起來,解釋的說服力就增強了……作一個陳述容易,比如說某器物是做什么用的,某個社會是母系社會等。但這還不夠,還要做進一步的證明。要把研究對象的特征和文化社會的接觸點都找出來,接觸點越多,就越令人信服。”[15]如果承認它還有一定道理的話,《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建筑設計思想研究》不過是這種思想和理念的一個實踐。
中國考古學產(chǎn)生迄今的歷程已近百年,考古發(fā)掘出土的自遠古至夏商周秦漢的遺跡、遺物、紋飾浩如煙海,雖然史前至夏商周的考古學文化體系基本建立,但是這些考古發(fā)掘成果很少為民眾和全社會所了解、認識,自新石器時代至夏商周極其豐富、斑斕的中華歷史與文化更是罕為人知,即便是在學術界,考古學者雖然對物的部分比較熟悉,但對遠古時代科學文化、精神文化、社會結(jié)構(gòu)與發(fā)展歷程所知也比較有限。因此,我們應該大力提倡和支持“全考古學”研究,期待“全考古學”時代的到來,也期待大批“沙發(fā)考古學家”的產(chǎn)生;只有發(fā)掘出土的文化遺存得到全面、深入地研究和解讀,我們才可能走到前面所說的第三個階段即“探究社會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寫作歷史”,蒸包子、饅頭,做面包給老百姓吃。
注釋:
① 張光直說:“新考古學在很多的意義上可以說是國王的新衣……。”對新考古學之后的二三十年,他又認為:“考古學在這20多年的進步,不是理論,而是技術。所謂技術,就是產(chǎn)生新資料的手段。從地底下挖出新資料的手段就是技術,從舊資料中擠出新資料的手段也是技術?!?/p>
② 即狹義歷史學。其最大特點是根據(jù)歷史文獻記載研究人類社會歷史。
③ 事實上,史無前例、規(guī)模浩大的“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從規(guī)劃、設計到實施都出現(xiàn)和面臨學理、邏輯的低級錯誤和尷尬局面,原因就在于理論、方法的缺失,沒有經(jīng)歷第二階段的研究就直接從第一階段躍升到第三階段,相當于一個拔苗助長的學術“大躍進”工程。
④ 白壽彝先生總主編12卷本《中國通史》集中反映了20世紀中國史學研究和考古學研究“復原歷史”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其第2卷《遠古時代》為蘇秉琦等權威考古學家所撰寫,對我國先秦史料中有關遠古時代豐富多彩的歷史傳說僅在序言中作了不足2 000字的簡介,而在30多萬字的正文中極少涉及;以后各卷中考古成果與傳統(tǒng)史學研究也基本處于“1+1”的簡單加法狀態(tài)。這個結(jié)果和局面正是沒有完成考古學第二階段的工作所必然導致。
⑤ 也稱器物紋飾學。指通過分析古代遺跡、遺物的構(gòu)造、形制、紋飾形態(tài)和結(jié)構(gòu),主要運用中國傳統(tǒng)的象意思維、象數(shù)思維及其表達方式,結(jié)合相關知識和文化背景以及現(xiàn)代科技手段,進而探究其本義的一種方法。它是在層位學、類型學基礎上的深入和細化,其對紋飾或遺跡本義的認識建立于相關知識和文化背景及一部分具有嚴密數(shù)量關系的紋飾或遺跡的解讀之上。層位學用于發(fā)掘,類型學用于遺存排序及文化分區(qū),紋飾學用于探究遺存的含義,三者構(gòu)成最基本的考古學方法論體系。
⑥ 考古學的方法論之一。系根據(jù)發(fā)掘出土文化遺存之形態(tài)、形象、圖像(含人類刻畫)及其內(nèi)部結(jié)構(gòu)與組成、相互關系等探討其內(nèi)涵表達、寓意或者隱含其中的關于人類活動、社會組織結(jié)構(gòu)及形態(tài)諸方面的信息、知識。它是在層位學、類型學基礎上的深入與發(fā)展,同時也與層位學、類型學構(gòu)成考古學的方法論體系。所謂“象意”,對文化遺存的生產(chǎn)者而言是以物象意或以象明意、以象達意,而對文化遺存的解讀者、研究者而言則是據(jù)象求意、據(jù)象釋意。象意學包含紋飾學與聚落學兩大方法,前者側(cè)重于精神文化探究,后者側(cè)重于制度文化探究。
⑦ 比較而言,基本教義的考古學從理論、觀念、方法到實踐上都像中國明代小說里寫到的那位外科醫(yī)生,他拿把剪刀將中箭將軍身上的箭桿剪去就是,認為射入體內(nèi)的箭頭不關外科的事,即使有人去拔出了箭頭也不屬于外科,但是考古學又把復原古代社會和歷史作為終極目標之一,中國考古學長期以來熱衷于“古代文明”“文明起源”研究,這就像那位外科醫(yī)生一樣,既堅持剪箭桿的外科理論又追求把中箭將軍的傷處治好一樣,學理和目標的邏輯困境、內(nèi)在矛盾200年來迄今存在。
⑧ 這些文化遺存,學術界相關研究文獻都很多,無法也不必一一列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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