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有美質,自然天就,不可復制。
玉女,玉人,玉堂,玉府,玉帛……人或物因玉不可復制的美質,增添了亨嘉之會帶來的韻致。
我記不得是誰說過,陌生的潮涌那日,眾神遠遁。面對藍田玉、和田玉、岫巖玉、緬甸翡翠玉、南陽獨山玉、蛇紋石玉、石英石玉、水晶石、雞血石、方解石玉、青金石和瑪瑙這類枚不勝數(shù)的玉石,眾神不但不回避,還想親近甚至棲居在玉內(nèi)。黃金有價玉無價,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生前擁有玉,死后遁入玉,自古以來便成為人的一種奢望。
然而,真正能夠如愿以償遁入玉者,寥寥無幾,屈指可數(shù)。
現(xiàn)在,一枚綠色翡翠玉蟬,安詳?shù)靥稍谖业氖终粕?。薄翼、骨?jié)分明的輪廓線條,發(fā)出一次響亮嘶叫前專注斟酌醞釀的癡萌神態(tài),都用圖解形式告訴我,它是我外公生前在緬甸北部叢林中,以中國遠征軍戰(zhàn)士的步伐,走完最后一段悲壯路程的象征。
外公悲壯的路程一頭拴在緬甸北部的抗日戰(zhàn)場上,另外一頭連接在我外婆身上。
遠征軍96師在緬北戰(zhàn)場上與日軍浴血奮戰(zhàn),兩萬多將士的尸體,默默勾勒出戰(zhàn)爭的慘烈場景。剩余的戰(zhàn)士和第五軍軍部奉命回撤途中,多次與日軍發(fā)生遭遇戰(zhàn)。繼續(xù)回撤的道路上,戰(zhàn)士的人數(shù)越來越少,但遠征軍《戰(zhàn)場行》的軍歌依舊沒有中斷。他們知道,斬不斷砍不盡的歌聲,是自己前赴后繼英雄氣概的音質符號。
穿越蚊蟲、毒蛇、螞蟥和瘴氣肆虐的胡康河谷野人山時,一個克欽人向導陷入荊棘牽絆中,面臨毒蛇圍攻難以脫身。外公見狀沖上去用身體擋在毒蛇與克欽人之間,救下向導的同時,自己卻遭到毒蛇的致命襲擊。軍部領導決定讓外公的兩個遠征軍老鄉(xiāng)陪同他留在當?shù)刂委?,待傷愈后返回云南與部隊會合。
外公住在向導家里。緬甸克欽人用草藥給外公醫(yī)治,用野人山帕敢玉石場的翡翠玉答謝救命之恩。外公無法下地行走,整天躺在床上用刀雕刻翡翠玉。一周之后,外公結束雕刻的同時,蛇毒也把外公的生命推到了懸崖絕處。夢里繁花落盡,情未央,意難忘。外公對外婆篤定的摯愛與癡戀,最終還是敵不過惡魔般的蛇毒。
彌留之際,外公從懷里掏出雕琢的玉蟬,叮囑遠征軍老鄉(xiāng)一定要保住性命,將它親手交給我外婆。外公鼻孔、嘴巴里流出的殷紅鮮血,一滴一滴濺落在玉蟬上,像綠葉上撒落的零亂花瓣。
這是否是靈魂遁入玉中的暗示?是否是外公參加遠征軍,舍命救克欽人的仁厚之愛,通過鮮血與象征仁、義、智、勇、潔五德的玉石顏色、水頭、品相相互交融?
石韞玉而輝,水懷珠而媚。
遠征軍老鄉(xiāng)代替外公的手把玉蟬交給我外婆的過程,撕心裂肺。外婆每次向我母親講述,到了這里總是哽咽唏噓。砉然斷裂的話語,還有外公出于怎樣的心情,把鳴叫的夏蟬,通過雕琢方式,從樹上移植到翡翠玉上的細節(jié),成為了外婆一生都想用樸實情感與艱辛生活填滿的罅隙,成為了我母親一生都難以破解的秘密。
我母親降臨人世的時候,外公已經(jīng)隨遠征軍去了緬甸。關于外公的事情,母親只能從外婆的敘述中獲悉。外婆的語言,是我母親與我外公相識的唯一途徑。我母親認為,未見過面的父親生命永恒,一直活在玉蟬給她帶來的想象中,我外婆是代替我外公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人。
我滿十歲那年也是我外婆去世一周年的日子。母親知道這個時間意味著隆重的祭祀,等著她千里迢迢趕回老家去參加。
母親引領我來到了舅舅家里。舅舅一直和外婆住在一起。外婆走后,她在小山丘腳下修建的房屋成了舅舅的家。外婆做豆腐的工具,零亂堆放在院墻角邊,上面蒙了厚厚一層灰。舅舅不做豆腐也不敢把這些工具扔掉,害怕外婆的靈魂回來看見工具不在了,會有厄運降臨到他頭上。
這是一條重要線索——借由大腦溝回紋路的線性記憶,母親的語言,和盤托出了我外婆在她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地位。
母親的少年時代,是跟隨我外婆在給地主當長工磨豆腐的日子里熬過來的。外婆每天帶著我母親,把當天磨出的豆腐拿到集鎮(zhèn)上去賣。通向集鎮(zhèn)的路雨天泥濘溜滑,晴天塵土飛揚,不像外婆心里那條賣豆腐的道路,沒有四伏的危機令人擔憂。那時外婆最大的擔憂,是害怕做不好豆腐而失去養(yǎng)家糊口的機會,也害怕地主懷疑她私下把豆腐拿回家而變本加厲折磨她。
生霉發(fā)臭的豆腐地主不要了,才會讓外婆拿出去丟掉。外婆一生清貧,舍不得丟掉發(fā)臭的豆腐,而是借機讓我母親把這些豆腐拿回家吃。
外婆和我母親偷偷拿回家的臭豆腐有多有少。多的時候,外婆總是分出部分臭豆腐,送給與她同樣清貧的左右鄰舍。母親記得有天晚上她跟我外婆去送臭豆腐,突然竄出一條野狗對著她們狂吠不止。我母親越是害怕,那野狗越是猖狂,一下子就朝我母親撲來。在這緊急關頭,是外婆挺身擋在了我母親前面,讓我的母親躲過了一場災難。外婆的腳被野狗咬得鮮血淋淋,狂犬癥病毒伺機潛伏在了外婆身上。
母親敬畏臭豆腐,而敬畏臭豆腐就是敬畏我的外婆,還有黃豆和供黃豆生長所需的陽光、氣候、地氣和雨露。在我母親的眼睛里,臭豆腐和讓她感到溫暖與傷感的元素,都是我外婆的情感經(jīng)歷,還有安貧樂潛味道守真的品性,沿循臭豆腐的道路,在這也是我母親記憶秩序上暗暗鋪排的結果。
外婆一生安貧樂潛味道守真的品性,被賦予了君子氣質高雅的神形,狀如外公雕琢的那塊翡翠玉蟬,純美雋永令人流連。外婆的如是品性,屬于精神上的自然回歸?;貧w,它的一個重要歧義就是遁入。感染了狂犬癥的外婆臨終前,把翡翠玉蟬作為遺物交給了我母親。
我透過母親默默注視翡翠玉蟬的虔誠目光,漸漸明白翡翠玉蟬在親人手上的傳遞,是外婆終結一生遷徙,完成了靈魂與翡翠玉蟬豐沛意象同構的任務,在翡翠玉中開啟了甜蜜睡眠的時候,我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有了自己的飯碗。
我參加工作后遠離母親獨自在外面闖蕩。母親操持的家,在我翅膀沒有長硬之前是我賴以溫暖棲居的巢穴。上大學時家蛻變成了我旅途上歇足的旅店。之后,我因工作遷徙到遙遠的地方,回家看望母親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家從我歇足的旅店,演變成了我與母親彼此探望對方的一個接頭地點。
我在那段自我流放的歲月里,沒有電話也沒有固定住所,無法與母親聯(lián)系,更不要說見上母親一面了,那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萬水千山在我的眼睛里不是風景而是天塹,阻擋了我回家的路也碾碎了母親牽掛我的一顆心。
我的遷徙在十年之后終于結束逐漸安定下來,我才有了機會返回家中看望母親。我回到家中,母親見到我愣了半天沒有反應,直到父親反復提醒她說你兒子回來了,她臉上才慢慢有了笑容。母親拉著我的手一遍遍說長胖了長胖了。聽著母親重復的話語,我心里酸楚很想哭出來。兒子是母親的心頭肉,十余年時間我沒回家,母親一定疼痛難受。我把母親拉著我手重復說了半個時辰的話,看做是母親一遍遍撫平她內(nèi)心世界皺褶的形式,也看做是母親對我不顧及身體潦草生活的指責。
父親說母親反復嘮叨是因為她患上了腦萎縮的緣故。父親的話像晴天刮過的一陣寒風,我從頭涼到腳,腦袋里一片空白渾身乏力,不由自主微微顫抖。
母親目光癡呆神情恍惚,不僅頭發(fā)花白,而且臉上還出現(xiàn)了老年斑,身子單薄,穿在身上洗得褪色泛白的舊衣服顯得很不合體……母親滄桑與脆弱的模樣,刀一樣戳在我身上。我不在家的漫長日子里,母親就是用這副身軀,耗盡心血支撐了我能夠找到自己童年的家,也支撐了她度過每一個思念我的日日夜夜。過去我有一萬個借口不回家,現(xiàn)在都不能構成我不回家的理由。母親給了我生命,一把屎一把尿將我拉扯大,這樣的事實是任何借口都無法取代的。
我從母親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語中,讀出了血濃于水的遺傳鏈條,這是指引母親樸素情感去向的意味,也看出這是母親在用決絕的性格,暗中抵抗腦萎縮的折磨。這絕非我的臆斷,而是母親在此刻,將掛在她脖子上的翡翠玉蟬取下,鄭重掛在我脖子上的一個無聲事實。
母親童年的貧窮生活在她血質里烙下了抹不去的印記。她一生都在用勤奮頑強的態(tài)度和不亢不卑的精神,對抗鄙視草芥的人物。當然,母親的對抗是無果的,腦萎縮扼殺了母親的回憶與想象。我沒有理由怪罪母親喋喋不休。有些時候,一個人只有喋喋不休,才能夠酣暢淋漓表達自豪、滿足與愜意的心情。我身高不過一米七二的身材,在母親心里,早就如蒿草葳蕤蓬勃高過了她的生理和心理視野,這是她一生最大的杰作也是她獲得的最大安慰。
我的回憶如同嗡嗡扇動翅膀的蜜蜂。我與母親分離的日子里,它總是隱遁在我的視線之外,直到母親如長盛不衰的索瑪花再度映在我的眼簾中,蜜蜂才飛進了我的腦海。
蜜蜂扇動一次翅膀,就會在我記憶中呈現(xiàn)一張畫面。
我至今也沒有忘記,我母親同事的丈夫,在三線建設時期修鐵路,因為排除“啞炮”,不幸炸成了碎片。母親的同事不遠千里趕來,迎接她的是被鐵道兵戰(zhàn)友收存在麻袋里帶血的衣服。不久之后,同事的兒子參加鐵道兵子承父業(yè)繼續(xù)修建這條鐵路。一年后,同事的兒子也不幸在施工中犧牲了。噩耗再次把同事召回到鐵路施工現(xiàn)場。望著躺在木板上被白布重裹的兒子尸體,她伸出顫抖的手撫摸兒子……孩提時代的我,并不知道號啕大哭是一種千丈瀑布一瀉而下的悲哀,嗚咽是心靈中更加深沉刺骨的哀痛。嗚咽中母親牽著我的手走到她同事面前,吩咐我跪下向同事大聲喊出:媽媽!
母親是飛翔的勞燕。她不知疲倦的飛翔,漸漸教我學會了體味美好,體味真情,體味自然,用一顆悲憫的心,善待我身邊的一切事物。還有什么比母親無私的心更溫暖,更偉大,更優(yōu)美的呢?
我的母親我的愛。
母親還在反復述說,還在撫摸我的手。
過去我信任語言超過信任動作。我以為只要言之鑿鑿,配合語言的手勢,頂多在一旁起到強調(diào)、烘托或佐證的輔助作用。看母親拉著我手的模樣,我才感受到母親的手不像人的語言可以冠冕堂皇、云遮霧繞和言不由衷。母親的手不愿離開我的手,無聲的動作,揭示出母親把我的手當成了她的另外一顆心。
腦萎縮之前,母親是我心目中的神壇。腦萎縮之后母親卻復原成純粹生物性質的模樣。我的母親用不著再像過去那樣感傷外婆一生的清苦悲哀,為我可能因貧窮而改變氣節(jié)的事情擔憂,也不會為我不在家而和我父親發(fā)生口角乃至戰(zhàn)爭。
腦萎縮風卷殘云擄走了母親的記憶,母親的堅強無畏蕩然無存,虛弱得像一個孤獨的孩子。自然規(guī)律無法抗拒。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寬慰自己說,腦萎縮是老天爺逼迫我母親好好休息安度晚年,不用在未來歲月里用擔憂與焦慮為我操勞。
看一眼掛在我脖子上的翡翠玉蟬,我相信玉蟬是母親靈魂棲息地的印象就會強烈一次——翡翠玉內(nèi)一如波浪的秧苗綠斑紋,對應了母親跌宕坎坷的人生軌跡;清澈如水的透明度,對應了母親敞亮仁厚的胸懷;輕微撞擊發(fā)出的清脆聲音,對應了母親翩然如鳥兒鳴囀啁啾的慈愛情愫;瓷實堅硬的性質,對應了母親面對困難不畏懼不退縮的品性。
那只妥帖駐足在翡翠玉上的蟬,此刻正在用它凝固的嘶叫,構筑起一條無形的聲音大壩,為母親和我持之以恒地阻擋風雨、嚴寒、酷暑、雷電、病魔、災害和一切發(fā)生在人與人之間相互傾軋所致的傷害。翡翠玉蟬,為母親和我在此岸與彼岸之間,提供了庇護生活的第三岸。第三岸,多么詩意而又美妙的詞匯,那是我外公用盡情感、心血、精髓還有他對生命的理解,將蟬以鳴蜩嚖嚖形式展開的音質意蘊,最終雕琢成永恒象征的全部旨意。
冬與夏,晝與夜,生與死……交替轉換的種種跡象表明,現(xiàn)在,這只綠色翡翠玉蟬,已經(jīng)將娓娓講述的主題切到我的身上——遁入玉中,實現(xiàn)靈與肉的徹底轉換,是一件值得我期待的事情。
(敬一兵,川人。學者、作家。1986年出版?zhèn)€人學術專著。在《芳草》《湖南文學》《創(chuàng)作與評論》《山東文學》《都市》《邊疆文學》《四川文學》《散文選刊》《詩選刊》《文學港》和《中國國家地理》等國家級和省級刊物上發(fā)表文學作品300余萬字。)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