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峰
在中國的河流中,易水河遠(yuǎn)算不上波高浪闊,卻是一條聞名遐邇的河,再也沒有哪條河比它更令人震撼了。在一個風(fēng)有些凜冽的初冬,我不遠(yuǎn)千里來到了易水河畔,原因是想看一眼這條響徹了千年、澎湃了整部歷史的河流。
易水是一條古老的河,因有易氏部落在此流域繁衍生息,故得此名。兩千多年前,當(dāng)荊軻在這里作別友人,涉過這條河去刺殺秦王時,上蒼便將寒冷如匕的易水送給了他。從此,這條清冽微黑、前不見經(jīng)傳的河因此而揚(yáng)名,伴著荊軻“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悲亢、激越之聲,一同讓無數(shù)的豪杰志士為之動容,并在蕭條的北中國剛硬成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
出了縣城,易水靜靜地流著,在藍(lán)天的映襯下,在陽光的照射下,河水盡染,色彩飛速變幻著,由鮮而暗,由紅而褐,最后化為稠油般的幽暗。極目眺望,遠(yuǎn)處黛青色的山影如游龍一般蟄伏蜿蜒,隱隱約約,高高低低,連綿起伏。面對這一河水,第一次感到和歷史相距這么近,甚至可以聽到前人的呼吸和心跳。一路上還在浮躁不定的心,忽然靜了下來,所有凡塵的一切,都漸漸遠(yuǎn)去。
我重新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走下河堤,又沿著河灘向前走去,如朝圣一般。偌大的河灘沒有人,空曠、寂靜、肅穆,只有河水在暗自波動,從斑斕的卵石上潺潺流瀉。河底的卵石沒有綠苔,水中也無浮萍荇藻,晶亮見底。河灘上布滿了礫石和卵石,間或也有黃沙和黑土,雜生著形態(tài)不一的灌木、野草。因季節(jié)的原因,它們變幻成賞心悅目的顏色,鵝黃、絳紅、墨綠等。
易水狀如綢帶,溯流而上,時而寬闊,時而狹窄,我用眼、用心去欣賞、去體悟周遭的景致。偶爾有鳥的叫聲襯著,讓人不由得感到一種寂寞,那是一種獨屬于荊軻的寂寞。無意中,我遇到了一處蘆葦叢。揚(yáng)花的蘆葦,在陽光下閃著一種別樣的光澤。風(fēng)一吹,千千萬萬的蘆葦在一起,沙沙作響,聲勢浩大,甚至有一種金屬撞擊般的聲響,鏗鏘有力,像古戰(zhàn)場上千軍萬馬在廝殺,金戈鐵馬,扣人心弦。
一棵蒼勁的槐樹闖入我的眼目。相傳,后人為懷念荊軻,便在昔日太子丹與荊軻惜別的地方,栽下了一棵槐樹,稱之為“武士”。“千年松,萬年柏,遠(yuǎn)古歷史問老槐”,時光的足跡在它身上顯而易見,鐵干虬枝,粗壯有力,樹皮的褶皺高高地翹起,甚至有的樹干已成空洞,可那堅韌的枝枝杈杈仍然倔強(qiáng)地向天空伸展。那蒼邁的形態(tài),仿佛被賦予了靈性,也給我提供了寬闊無際的想象空間。
無論是那幽幽的青山,還是那粼粼的河水;無論是那藏滿了故事的卵石,還是那在風(fēng)中挺立的古槐,都讓我處于一種天籟般的冥想中。燕國的風(fēng)也是這樣的風(fēng)吧?燕國的河也是這樣的河吧?燕國的樹也是這樣的樹吧?就這樣,帶著思索,沿著易水,我來到了荊軻山下。與其說是山,倒不如說是土丘??墒沁@不起眼的土丘,卻如偉岸的高山一般,巍然屹立在歷史的時空之中,如史冊一般閃耀著啟迪來者的光芒。
陽光燦燦地照著,荊軻山靜默地立在那里,而我,在微風(fēng)中無言地感受著。順著臺階,我一步一步來到了山頂,來到了荊軻雕像前。荊軻腰挎短劍,英姿勃發(fā),目光如炬,俠氣逼人,兩眼深情地望著前方,那目光仿佛不是來自于他的那雙眼睛,倒像是來自眼窩深處一個不為人知的所在。荊軻挺直堅毅的軀體似乎包容了千山萬壑、五湖四海,讓任何人站立其下都會徒生出一份敬意。
荊軻的身后,是一座高高矗立的磚塔,名曰荊軻塔。磚塔建于遼時,古樸蒼勁,巍峨挺拔,氣沖霄漢。磚塔體現(xiàn)了遼時建筑的渾厚大氣,塔上的雕刻、圖案、紋飾都依稀保持著原貌。它屹立在高高突起的荊軻衣冠冢上,像一把利劍直刺蒼天。塔旁有明清兩代的石碑,經(jīng)過風(fēng)雨的侵蝕,碑文已不易辨認(rèn),只能通過那些深淺不一的文字,去印證千年不絕的歷史。
荊軻塔聳立在山頂,形影孑立,頂著千古的風(fēng)霜,仿佛一座蒼老孤獨的紀(jì)念碑,向人們講述這里的慷慨和悲壯。立在塔前,四野無人,亦無人聲,可以坦然地放縱自己,可以無所顧慮地思想,耳邊似乎響起了深沉渾厚的筑的樂音,以及那首蒼涼的歌:“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向東北望去,整個易縣縣城盡收眼底。易水河如白練一樣閃閃爍爍,蜿蜒流淌。
對于我來說,荊軻是陌生的,可是站在孤然兀立的山頂上,我感覺他離我很近很近。一直以來,荊軻深深地打動著我,究其原因,不是單純的政治性的勇敢,或維護(hù)俠士尊嚴(yán)置生死于度外的高度,而是那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堅韌與果敢。荊軻如同淬火之后的鐵、沉水之后的石一樣,鑄入了中國的精神,散發(fā)著醉人的光芒。
歷史一頁一頁翻過,時光一年一年逝去,易水河依然流著,荊軻塔依然在山頂立著,荊軻的故事也被一代代人演繹著、傳頌著。在歷史的時空中,便有了左思的“荊軻飲燕市,酒酣氣益震”;便有了陶淵明的“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便有了王昌齡的“一舉無兩全,荊軻遂為血”。我也恨不得穿越至那個俠義之風(fēng)盛行的年代,去感受那一個又一個大義凜然、豪氣縱橫的故事。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fā)沖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逝去的雖然已經(jīng)逝去,可是如匕首一般剛硬的易水河仍不知疲倦地流淌著。清澈或是渾濁,面對或是離開,凝望或是懷想,易水河都讓我生出一腔豪情,它訇然流進(jìn)我的身體,浸濕我的每一片思緒。我知道,縱然歲月枯去,易水河依然精神不老,側(cè)耳聆聽,我能清晰地聽到它奔流的力量。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