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忱
胞弟兄相逢不相識 親姑侄完聚許完姻(1)
話說賈珠從馮淵的寓所回到衙門,事又湊巧,林公適值崔判官招飲尚未回衙。賈珠一直走進(jìn)上房,只見賈夫人因等林公在炕上和衣假寐。賈珠向丫頭們擺擺手兒,便一直來到后面賈母房中。賈母尚在未寢,正和鴛鴦?wù)務(wù)搹埣遗⒆痈鏍钪?,見賈珠走了進(jìn)來,不勝歡喜,忙問:“事情辦妥了么?”賈珠便挨在賈母的身旁,屈膝坐下,低聲道:“妥是妥當(dāng)了的,只是這位守備的兒子沒有下落,又不知他的名字叫什么。若找著了他,張家的女孩子一概全依;若找不出這個人來,倒有些兒磨嘴。他說,他是個女孩兒家,沒有丈夫,孤身如何過日子呢?!辟Z母聽了笑道:“這個小蹄子倒有這些卬嗦,定然要個小女婿子,這可就難了?!辟Z珠正欲回答,只聽鳳姐在里間掀著簾子向外叫道:“鴛鴦姐姐,你問問大哥哥,把秦鐘打扮起來,裝作守備的兒子哄哄他,可使得使不得?”賈珠聽了,笑道:“這如何使得呢,不但秦鐘已是娶了智能兒,況且張家的女孩子又認(rèn)得他丈夫的模樣兒,如何哄得過他去呢?”鳳姐在簾內(nèi)罵道:“沒臉的小蹄子,既然認(rèn)得模樣兒,為什么不自己慢慢的找呢?這會子擠住訛頭混勒掯人來了。又不知他娘的個名兒姓兒,教人怎么替他找呢!”賈珠在外間聽了,笑回道:“二嬸娘不用著急,我們明日和馮書辦商量,另想法兒辦就是了?!?/p>
賈母也笑道:“鳳丫頭不用著急,咱們?nèi)缃裰话堰@件事交給你大哥哥就完了。你只把咱們倆人今兒分來的杠箱打開,打算出三千兩銀子來,明兒打發(fā)鴛鴦給你大哥哥送過去,別的事情咱們娘兒們一概不管了。你大哥哥要辦不妥當(dāng),你看我罵他不罵他呢!”賈珠聽了,連忙笑著站了起來,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罷。銀子原是重頭兒,既是你老人家肯拿出銀子來,別的事也就好辦了。天下也沒有過不去的河,我們明日只應(yīng)許下替他找人也就完了?!辟Z母聽了,滿心歡喜,正欲開言,忽聽前邊打點(diǎn)開門,就知是林公回來了。
胞弟兄相逢不相識 親姑侄完聚許完姻(2)
賈珠連忙告辭,迎了出去。剛至上房,林公已是走了進(jìn)來。
賈珠遂又與林公說了一會子的閑話,這才回到自己的房中,有貼身服侍的小廝伺候著脫了衣裳,上床安歇。在枕上翻覆尋思,不能成寐,直至五更方才睡去,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起來穿衣甫畢,只見秦鐘笑嘻嘻的跑了進(jìn)來,道:“大叔,恭喜,恭喜!張家女孩子的丈夫有了下落了?!辟Z珠聽了,驚喜道:“你在那里得的信兒?”秦鐘笑道:“昨兒晚上我并莫回家,就在老馮家鬧了他一夜。我們送了大叔回家之后,就大碗家鬧起酒來了,把老馮灌了個爛醉,進(jìn)了洞房趴在枕頭上動也動彈不得了。我正要替他們那一口子解鈕子,誰知道老馮才是個老奸巨滑,他扶著枕頭叫道:‘秦兄弟,外間屋里書槅上有一部十錦春宮冊頁,你替我取來,待我揀一出子好的好照個樣兒。我就信以為真,剛跨出他的門檻兒,只聽里頭‘咯噔的一聲把門插了個結(jié)實(shí)?!辟Z珠聽了哈哈大笑,道:“小猴兒,你也太涎臉了。”秦錘笑道:“他們把我誆了出來,我那里就肯饒他們呢。我就把他們外間放的一張小竹床兒,挪在挨他們床帳的板壁背后,躺在上頭,聽見他們在里頭唧噥,我在外頭就咳嗽。直鬧到雞都叫了,我這才打了個盹兒。今兒一黑早,老馮起來,一開房門就找我。我只當(dāng)他要撕打我呢,把我嚇的就要跑,他反倒把我叫住,教我快回來告訴大叔,說張金哥的丈夫,他們那一口子才知道,也認(rèn)得。”賈珠聽了歡喜道:“這也奇怪了,他怎么又能知道呢?”秦鐘道:“老馮說,昨日晚上,他們在被窩里提起咱們審問張家女孩子的事來,他們那一口子說,他當(dāng)日在青樓的時(shí)候,曾遇見過一個年輕的公子,名叫崔文瑞。他父親作過守備的,給他定的媳婦是張鄉(xiāng)宦家的四姑娘,因有人打破了他們的婚姻,他媳婦未過門自縊而死,他也就義不懼生的也尋了死了。以此看來,不是張金哥的丈夫可是誰呢!”賈珠忙問道:“他可知道這個人的住處么?”秦鐘道:“我也問他來,老馮說他知道,就離青樓不遠(yuǎn),有一座關(guān)帝廟,這位崔相公就在廟里住著呢。”賈珠聽了,把手一拍,笑道:“妙極了,妙極了!我為這件事躊躇了一夜,誰知道又有這么湊巧呢。你說說老馮,他昨兒晚上還夸他們那一口子總沒接過客,是個原封貨兒;今兒才頭一夜,可就招承出認(rèn)得崔相公來了?!?/p>
秦鐘笑道:“我看他那個樣兒,就讓他不認(rèn)得崔相公,也未必就是原封貨兒。”賈珠笑道:“是也罷,不是也罷,俗語說的好,‘香油調(diào)苦菜,各人心上愛,只要老馮個人愛罷咧,與咱們什么相干呢!他昨兒高興,說今兒請?jiān)蹅兊匠峭馔芬惶?,到底是順嘴兒說的謊啊,還是當(dāng)真呢?”秦鐘道:“是當(dāng)真的請呢。過會子打了二鼓,他還到衙門里來,伺候著姑老爺簽押了文書,約會上咱們爺兒倆一同出城去呢。今兒一早就雇了轎子,把他們那一口子送到望湖亭候著,又差了家人備辦酒席去了?!辟Z珠笑道:“罷了,既是他真心實(shí)意的請?jiān)蹅?,咱們也別辜負(fù)了他的美意。你一會兒出去告訴潘又安,教他把咱們家的轎車子套上預(yù)備著,等老馮來了,我們一同坐上車出城好不好呢?”秦鐘答應(yīng)了,又坐著說了會子別的話,這才去了。
胞弟兄相逢不相識 親姑侄完聚許完姻(3)
這里,賈珠叫過小廝來打開箱子,取了一套新衣穿戴起來,又取了一封蘇元錁子,命小廝帶上以便放賞。不多一時(shí),林公簽押回了后堂,賈珠便稟知了林公,出城閑玩。林公不好攔阻,只說“早去早回,不可多事”。于是,賈珠帶了秦錘,走出儀門,早望見馮淵在那里等候。三人一齊上車,車夫趕起,出轅門而去。賈珠在車上問馮淵道:“老馮,你昨兒說,你們那一口子總沒接過客,他可又是從那里認(rèn)得崔守備的兒子來呢?這不是你替他混充正經(jīng)人呢么?”馮淵笑道:“大爺,你何必只是打趣我這個話呢!閻王爺說他生前好淫,所以才罰入青樓的,你也想想,天下有個好淫的黃花女兒么?不過是他自己害臊,不肯說出他丈夫的名姓,以及他好淫的實(shí)跡來罷了,你當(dāng)我不知道他是個舊貨兒么?我不過是愛他的風(fēng)流美貌,所以要買來做妾,無非是取樂兒的意思。圣人云:‘人潔己以進(jìn),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正說到這里,只聽秦鐘大笑道:“馮大哥,你這句話真說的有理極了。明兒日后他又看上了我,我們倆人也那話兒起來,你可又該說:‘得與其進(jìn)也,不與其退也了,你真是個君子哉?!敝灰婑T淵未及回答,賈珠早喝道:“你又混插嘴了!老馮你別理他,你說你的罷!他到底和姓崔的有緣故沒有呢?”馮淵笑道:“昨兒晚上,我也是這樣追問他來。誰知道他說這位崔公子,乃是個正人君子。他說他原是為義憤而死的,斷不肯妄貪花柳,只因找不著他的妻子,所以才到青樓來訪求。他只與我們那一個見過一面,敘了敘家鄉(xiāng)住處以及他尋妻的原委,并沒有別的勾當(dāng)。你們?nèi)舨恍?,找著崔公子一問便知道了?!辟Z珠道:“這樣說起來,這位崔公子竟是個可交的朋友了。咱們務(wù)必替他成全了好事才是。依我的主意,咱們到了望湖亭,先吃了早飯,秦鯨卿就去辛苦一回,你到關(guān)帝廟找找這位崔公子,我們慢慢兒的喝著酒等你。若找著了這個人,一來成全了人家的好事,二來早結(jié)了我們的冤案,一舉而兩得,你們說好不好呢?”馮、秦二人齊聲道:“好?!彼艘宦吠嚬苍?,出城向望湖亭而去,暫且按下不表。
再說賈寶玉和柳湘蓮,他二人自從離了太虛幻境,便雇了長行的走騾,帶了兩名小太監(jiān),曉行夜住,饑餐渴飲,這一日到了豐都的二十里鋪,住在旅郟湘蓮向?qū)氂竦溃骸胺浇衲捍禾鞖?,花明柳媚,咱們只顧一路奔馳,總也未能觀玩。今日業(yè)已到了二十里鋪,離城不遠(yuǎn)了,依我的主意,莫若先打發(fā)小太監(jiān)們押了騾子行李先進(jìn)城去找個下處,你我二人換了新衣,緩步游行,也看看他們幽冥的景致可與陽世同不同,不知你的意下如何?”寶玉聽了歡喜,道:“如此甚妙,我們何不把店小二喚了過來問問,他們這里可有什么熱鬧有景致的去處沒有,問明白了再去,也免得咱們跑了腿子?!毕嫔忺c(diǎn)頭道:“是極了?!庇谑墙羞^店小二來,問他道:“你們這里可有什么熱鬧有景致的去處么?”店小二笑道:“二位爺,我們這二十里鋪原是個小地方兒,那里有什么景致呢!惟有離城三里多遠(yuǎn),向南有一條岔道岔了過去,那里有一個望湖亭,前臨大湖,后通街市,楚館秦樓,樣樣俱全,算我們豐都第一勝境。二位爺橫豎要進(jìn)城去的,不過多繞點(diǎn)子路,也就可以游玩了。”
胞弟兄相逢不相識 親姑侄完聚許完姻(4)
湘、寶二人聽了大喜,遂命兩名小太監(jiān)押了騾子行李,先進(jìn)城去找了個體面公館,以便赴城隍衙門認(rèn)親。他二人換上了新衣,算還了店帳,一路上說說笑笑,緩步而行。不多一時(shí),早望見城闕巍然,向南果有一條岔道,二人遂由岔道而進(jìn)。走了約有三里許,果見一亭,匾上橫書“望湖亭”三個大字。前面一道長湖,碧水澄清,荷擎翠蓋。二人見了,十分歡喜。又見亭邊茶坊酒肆,碧幌青簾,亭上設(shè)著幾席桌椅。也有吃茶的,也有飲酒的。
湘、寶二人上了亭子,也就揀了一張干凈桌兒對面坐下。
走堂的見了,忙送了兩碗茶來,面前又放了四碟果子,無非瓜子、松瓤、花生、杏仁之類。二人正然吃茶閑話,忽聞一陣琵琶弦索之聲悠揚(yáng)入耳。寶玉手擎茶杯側(cè)耳聽去,不覺聽的出了神。湘蓮笑道:“寶兄弟,你怎么又動了凡心了?”寶玉笑道:“非也,我常念白樂天的《琵琶行》,常恨不能身到九江的亭子上一看,今日不想此亭前臨大湖,仿佛相似,又聽見琵琶之聲,不覺有感?!毕嫔徛犃苏鹧?,忽又聞歌聲婉轉(zhuǎn),迎著順風(fēng),字句真切。但聽道:小耗子,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碰的銀燈當(dāng)啷啷的響,驚醒了奴家的夢赴陽臺。
那一種清脆柔膩之聲,動人魂魄。湘、寶二人聽了,不覺相視而笑,正不知琵琶歌曲聲自何來。方欲尋究,忽見走堂的端了一碗熱騰騰的釀鴨子上來,轉(zhuǎn)過屏風(fēng)而去。寶玉見了,便從屏風(fēng)縫兒里望后一張,但見后面還有三間正房,房里走出一個小廝來,將走堂的端的接了進(jìn)去,依舊退了出來。寶玉便點(diǎn)手將走堂的叫到跟前問道:“這后面的亭子也是你們的么?”
走堂的答道:“正是。這亭子原是官的,我們不過借著賣茶,后面的房子乃是小店自己蓋的,以備安寓來往客商的。今日是我們這里的一位馮先生在這里包整酒筵請客呢。”寶玉又問道:“才剛兒聽見琵琶響,就是后面房里彈的么?”走堂的道:“正是呢。”寶玉又道:“可是什么人彈呢?”走堂的笑道:“我的老爺,我看你老的年紀(jì)也有十八九了,怎么還是這么怯呢?彈琵琶的無非是媳婦兒罷了,還有什么人呢!”湘蓮聽了笑道:“你莫笑話他怯,他本來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兒,他可知道什么叫個媳婦兒呢。”走堂的笑道:“既是如此,你老何不叫他老見識見識呢?我們小店這正房之后還有三間小敞廳兒,又雅靜,酒席也是現(xiàn)成的,叫兩個媳婦兒來,唱一唱,樂一樂,化不多幾個錢兒罷了?!毕嫔徛犃它c(diǎn)頭笑道:“你既然說的這樣熱鬧,你就去打掃廳兒去罷,收拾妥了,你再來領(lǐng)我們進(jìn)去?!弊咛玫穆犞驳拿奸_眼笑的,連忙答應(yīng)著去了。
胞弟兄相逢不相識 親姑侄完聚許完姻(5)
這里,寶玉埋怨道:“柳二哥,咱們千辛萬苦的到此是作什么來了,你怎么又高興鬧起嫖來了呢?”湘蓮聽了笑道:“怪不得走堂的說你怯,果然怯極了。難道聽聽曲兒就算是嫖了嗎?”寶玉笑道:“雖如此說,我只怕尤三姐姐知道了有些兒不妥?!毕嫔徛犃舜笮?,道:“罷喲!你很不用替我操心,我那里有你那么怕的要緊呢!”寶玉正欲回言,只見走堂的笑嘻嘻的走來道:“收拾妥當(dāng)了,請二位老爺進(jìn)來罷?!庇谑?,二人跟了走堂的轉(zhuǎn)過了屏風(fēng),但見院內(nèi)車轎俱有,上面三間正房,兩邊六間廂房,旁有一月洞門。走堂的將他二人引進(jìn)月門,繞到正房的背后,果有三間小敞廳,十分精雅。二人便在正中的桌兒上對面坐下,吩咐走堂的先送上果碟兒,煨了暖酒來。二人先對飲著,候叫了彈唱的人來,再隨便上菜。走堂的一一答應(yīng),送上酒果,各自叫媳婦去了。
這里,湘、寶二人斟酒對飲。原來這敞廳正對著正房的后窗,相離不遠(yuǎn)。忽聞管弦頓歇,內(nèi)中有一人哈哈大笑,道:“老馮,妙極了!你昨兒還哄我說他是初到青樓,尚未學(xué)唱,你聽方才的‘小耗子上燈臺唱的如何?就是久經(jīng)大敵的唱手,也不過如此罷了。”又聽一人笑道:“今日原是誠心誠意敬大爺?shù)?,大爺既然聽著好,這就是小弟的福氣到了,總望你替我們成全了這件事,日后教你樂的日子多著呢?!睂氂衤犃耍那牡南蛳嫔徯Φ溃骸澳懵犚娏藳]有?這兩個冤桶到底不知是個什么樣兒的人,這個唱的人又不知是怎樣的個玉天仙兒,待我去在窗戶眼兒里偷著看他們一看?!毕嫔徯Φ溃骸傲T喲,看仔細(xì)惹出事來。”寶玉搖手道:“不相干,不過是個妓女罷了,難道是誰家的內(nèi)眷怕人看不成!”
說著,他便躡手躡腳的走至窗根底下,舐破窗紙,朝里偷著一看。只見正中桌兒上對面坐著兩個少年,衣冠齊楚;兩旁分坐著三個妓女,俱皆衣裙華麗,香艷可觀;東邊的一個面貌有些相熟,一時(shí)也想不起是誰來。心下正然驚疑,只見上面坐的少年笑道:“老馮,將來我替你們成全了好事,你可教他怎么謝我呢?”又見下面坐的少年笑答道:“那也看大爺罷了,要教他怎么謝,他敢不怎么謝么?”又見上面的少年笑道:“我想將來我替你們成全了好事之后,那就有個名分在內(nèi),我也就不好意思的了,不若趁著此時(shí)尚未定局,你教他坐在你懷里,喂你一個皮杯兒讓我看著,這么一樂,就算他謝了我了,好不好呢?”又見下面的少年笑道:“大爺說的倒好,只是太寒磣了些兒,只怕他未必肯呢!”又見東邊的面貌相熟的妓女笑道:“我不,那是個什么樣兒呢?!庇忠娔巧厦娴纳倌晷Φ溃骸傲T喲!你們不用撇清了,依我說,你趁著小秦兒不在這里,乖乖兒喂他個皮杯兒,這還是你的造化,過會子小秦兒回來了,只怕比這個更甚的玩意兒還要鬧出來呢,可看你依不依?”又見下面的少年笑道:“是了,大爺不用說了,想來他自己也斷然不肯的,不如我喂他一個皮杯兒你看,也是一樣罷了。”說著,便噙了一口酒走過東邊來,將那面貌相熟的妓女抱在懷里,不容分說,搬過臉來嘴對嘴兒喂了下去。
當(dāng)代作家2018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