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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學生,也是工人

        2018-03-19 16:52:05丁燕
        飛天 2018年2期
        關鍵詞:老班莉莉

        丁燕

        一群人坐在飯?zhí)玫拈L條桌前,并不吃飯,像巢里的蜜蜂般嗡嚶,滿屋子荒腔走板。

        是貴州來的學生工(有近兩百人)。一眼望去,到處是靈透的女孩:個頭不高,衣衫鮮艷,膚色發(fā)亮,散發(fā)著薄荷般的清新味(和車間的重油味完全不同)。女孩們抬著豐潤的臉,黑發(fā)在發(fā)際線鋪了茸茸的一圈,讓她們每個人都是一個毛茸茸的春天。哈哈笑時,每個人都一模一樣地露著牙齒,顧不上掩飾兒童原形。這些野蜂兒漫山遍野地撲撲啦啦,成群成團地沖撞,直到被一聲聲“坐好坐好”喚回理智,才攏起翅膀,歇在長凳上。

        飯?zhí)玫臍鈭鲆嗪推饺詹煌€是那樣擁擠,只是衣衫花花綠綠。人一旦套上工裝,就偏離了常態(tài),偏離了時尚。工裝里有種強行灌注的規(guī)范,將人的本性表征遮蓋住,讓形狀和色彩流失,讓身體蛻變成啞口無言的瓶子。

        坐在頂頭餐桌的男人,很粗的手臂,很尖的胳膊肘,很大的喉結,很可觀的身高。每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威嚴時,便深吸一口氣,同時,猛一勒脊梁骨。好,很好,人都齊了。他有一副對所有事情都準備就緒的眼神——那準備里也包括他自己。而他將那樣壯的身軀硬塞進餐桌,像大人騎兒童自行車,別扭顯而易見。

        雖然他左手捏著紅牛,右手攥著身份證(差不多五六十張),眼睛盯著表格,但因他處于視線焦點,每一個動作都有些僵硬。他也在調整,逐漸適應裁判角色。舉目巡視,學生們堆擠在長凳上,左側較為安靜,右側尚且亢奮。他的臉上升起淺淡的笑容,眼皮垂下來,像打了個短暫的盹,或做了一番迅疾的暗算。

        他朝右側揮臂道:“這邊的,開始了!”

        最前排的女生端直走向他,滯在桌前,將掌心的身份證遞出。男人舉起,像電影里FBI般訓練有素,一點也不偷懶地盯視,核對這現實的眉眼與照片上的是否重疊——前額劉海,柳葉眉,酥白的頸子弧線優(yōu)美,嘴角銜著一種忍住瘙癢不敢笑的故作嫻靜。男人將這真實面孔微縮定格,讓它與照片不再分離,犬牙密咬,核算出兩個版本的基因密碼果然統一。之后,他將四方卡片收納掌心,嘴角浮笑,允許她進入下一環(huán)節(jié)。

        考試實在簡單——要求對方讀“上面那行”或“下面那行”的英文大寫字母。紙條用透明膠固定在餐桌邊,低頭便能看到。每行十幾個,順序凌亂。女生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努力讓自己從蛋黃蛋白混淆一團的糊泥中走出,讓視線清爽,從最細處辨認,繼而控制整體。她們凝神屏息,讓僵硬的E、K、N、B、F被一一辨認,從舌尖翻騰而出,恍如喚出“芝麻開門”。

        一旦過關,世界便被重新丈量。

        學生們令我咂舌——有人把H讀成M,有人根本不認識Q,有人只認識A和B。“什么時候開始學英語的?”“初一?!薄霸趺床徽J識字母?”“只認得小寫的……”

        在那高個男的逼視下,她們的唇齒舌慌亂選擇,一個個讀音被磕絆送出時,落地即死,根本救不起來。連她們自己也變成了僵尸,挺著易折的脖頸,一動不動。

        在工廠,各類字母各種符號四處亂飛。沒有解釋,沒有后綴,只是那么突兀古怪地組合:QC、LED、IC。甚至連漢字,也妖獸般令人眩暈——工單上是繁體字,小賣部是簡體字,樓道的通知是繁體、簡體、英文和網絡用語的大雜燴。工人們雖穿統一工裝,但聊天時一張嘴,便能通過方言確定“非我族類”。語言混搭是當代中國工廠幾近自虐的風格。

        高個男被女生們的智商弄得發(fā)癲,甚至已經不會憤怒了。突然間,他爆出個多牙的笑容。他試圖心平氣和,但功虧一簣,獰笑起來顧不上遮掩。那些笨女孩被男人用長胳膊掃到墻角后,并不離開,而是低著頭,捏著紙,嘴里嗡嗡嚶嚶。那紙上鋪成著密麻麻的字母,有正常順序的,有順序顛倒的,每個字母下都標注著漢語——B:閉;F:矮夫。她們要迅疾將這些現代主義冷色調極簡字母攻克,才能進入城市大門。她們的臉上浮著一種古怪堅定,“既然來了,就不走了”。

        有個纖細女孩,一把青絲襯著雪白瘦臉,顴骨跟刀削過去似的,劉海濕濕的,一綹一綹貼在額上,眼窩暗灰地塌著,兩排黑睫毛,唇上無一絲血色。她軟軟地抬手,遞出身份證。男人用眼神掃描,靜默片刻,問:“這是你嗎?”

        警覺和敵意一瞬間能穿透一百年而射進對方內心。

        我心里一緊,咯噔,完了。我確認林黛玉會即刻出局。

        然而,那女孩卻小聲反抗:“是我哦?!?/p>

        她并不是膽怯,而只是口慢。聲音細細的,句尾微微揚起,帶著一絲被質疑后的驚奇。她抬著眼皮,黑眼睛像瞎子般透著超脫。

        “是你自己嗎?”

        男人把邏輯重音放在“自己”上:先下滑后上挑,舌頭緊擠上顎,造成口腔狹窄,使鼻音形成強烈張力,充滿懷疑和排斥。整個口腔爆出巨大潛語——我不相信,我根本不相信!他簡直被激怒了,粗黑臉龐像孩子般漲紅,眼神增加了強度,再次盯視女孩,像要看透她的前生后世。

        “是我自己哦?!?/p>

        他逼,她退,終于他把她逼到墻角。沒有退路的她不怵不慌,不在乎高低文野,反而有了拼命的膽氣,索性揚起蠟紙臉,愣愣地回戰(zhàn)。她溫柔地望著他,那種任人宰割的溫柔使她顯得有點兒蠢。男人抑制著憤怒,將面皮一緊,脖子一扭,不再多看林黛玉一眼。在這個位階森嚴的工廠帝國,他已下嫁自己,在這樣的女孩面前發(fā)怒變形,打亂自己的節(jié)奏、氣度和修養(yǎng),實在不上算。但他還是有氣要出。他的氣來自這執(zhí)拗女生的不屈不撓。她雖垂手斂袖,靜默瓷白臉,但卻像一滴水珠濺進別族海洋,引起一圈圈輕微漣漪。

        他感到自己在某種程度上被冒犯了。

        他向側旁五十多歲、灰衣灰褲的男人開火。

        “我上面是主任,主任上面是主管,主管上面是日本人!”

        他的發(fā)音逐級遞增,到了“日本人”,已高達云端。那聲音所制造的回聲,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他自己也被弄得有些發(fā)窘,不知風度是怎么丟失的——這種羞恥比被人嘲笑還要強烈十倍。

        他即刻調整頻率,滿眼犀利:“發(fā)現不是本人,要你們負責的哦!”

        灰衣男搗蒜般點頭,忙打圓場:“知道,知道!”

        高個男再次拿起身份證,搖頭,從嘴唇里拓展出的詞語,平平靜靜:“一看就不是,這么明顯!”聽到這樣的宣判,灰衣男靜止在一個奇怪的姿勢上,眼睛有些斗雞地愣怔;而林黛玉居然依舊以相同頻率辯解,“是我自己哦”。男人從鼻腔里噴出一聲“哼”。我揣測他會爆發(fā),把身份證丟出道弧線,再用手指點住女孩的額頭,咆哮著讓她滾,馬上滾,滾得越遠越好??伤尤弧焉矸葑C攏進掌心,一揮手臂,讓那女孩過了。

        林黛玉走回人群,肩膀像扛不動衣服似的,背影佝僂。

        這樣的身體,怎么能在鐵板一樣的工廠里闖出一條自己的路?

        坐在我側旁的女孩,黑眉圓臉小虎牙,鼓著和平鴿似的胸脯;她的伙伴是個黑皮膚的姑娘,但五官精致,牙齒潔白。兩人用普通話聊得不過癮,又說起家鄉(xiāng)話,還不時爆出脆生生的大笑。她們姜黃色運動衫的左胸處,都繡著“2014級幼師二(2)班”。

        小虎牙叫曾莉莉,十七歲;黑姑娘叫嚴美蘭,十六歲。

        老師帶她們出來實習,是和家長通報過的。有的家長不同意,所以,全班七十七個人只來了五十個。居然有七個民族:漢族、彝族、白族、壯族、布依族、苗族、穿青族。“穿青族?”嚴美蘭舉來身份證,赫然出現的黑體是“穿青人”。她的唇上圍著一圈細茸毛,眉毛眼睛也都毛茸茸的,長得確實不像漢族?!澳銈冇袥]有自己的文字?”女孩瞪大眼,像孤舟擱淺,茫然無措地搖頭:“不知道哦!”

        考試結束,等待發(fā)證的當兒,女生們三三兩兩去小賣部,舉著紅牛、綠茶、酸奶、甜筒回來,嬉笑著吃喝。這些自由的身體和靈魂,還沒被工衣所束縛,廠規(guī)所逼迫,還沒嘗到尊嚴被貶低的滋味,而只隨著性子暢快地歡笑。她們的笑那么嘹亮——是從里到外笑透了的笑。

        曾莉莉用熾烈眼光跟蹤著一個男人,片刻不離,像那里有塊磁鐵。那男人裸麥膚色,身材修拔,在實際身高之外給人一種繼續(xù)向上的錯覺。男人是她的班主任,姓鄒,但曾莉莉不喊他“鄒老師”,而是“老班”。老班身旁站著的男人,紅格襯衣牛仔褲,模樣比老班時髦(是她們的鋼琴老師),但曾莉莉卻只盯老班,關注他的一舉一動。

        老班快三十歲了,依舊如芭蕾舞中的王子,保持著不曾失控的優(yōu)雅(那優(yōu)雅在他身上如香水般若有若無)。老班笑瞇瞇地看著她們,看了好一會(王子的慣常作派),而所有的眼光都在盯著他(那些眼光是有重量的)。老班終于揚起男中音,抑揚頓挫地講起來。他的用詞準確態(tài)度溫馨,嚴厲但不苛責:“培訓時要認真聽哦!”“不懂的先記下來后面再問哦!”“態(tài)度要好哦!”“這是最最要緊的哦!”老班很會控制節(jié)奏,讓每個人都能聽得到,聽得懂,聽得舒服。

        老班的相貌著實俊氣,但讓他減分的是服飾——藍褲藍T恤,圓頭黑皮鞋有些舊。這是小鎮(zhèn)時尚青年的裝扮——什么都和大都市相似,但怎么看,都有股甩不掉的泥腥味。然而,在女生曾莉莉眼中,老班就是老班,是電影里第一號男主角,渾身透著明星范。她愛他一系列動作中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甚至,連他停頓換氣的樣子,她都愛。

        聽老班說要交照片,女生從粉色錢包里掏出一疊小照片。她說這是老班在學校里幫她們照的。奇怪得很,照片上的她頗顯成熟,簡直就像她的大姐。我想起剛才林黛玉反復強調“是我自己哦”,及至現在,連我都迷惑了:那女孩是不是在說謊?

        曾莉莉扯著嗓子喊:“老班,照片的底子不是白的是藍的,怎么辦?”

        曾莉莉有雙美腿,纖細的腳踝轉著扭著,仿佛著了火似的。喊完,她又抿嘴向那男人飛了一眼,似乎她和他有個秘密的共謀,她在提醒他別忘了。那密謀肯定是存在的,才足以讓他們如此默契。

        “先交上哦,有問題再說啦!”老班拉長聲調的回答,潛越過一屋子的噪音,安安穩(wěn)穩(wěn)地落在女生的耳膜上。

        發(fā)證件讓學生們亢奮,像一群被刀刮去鱗的魚,活蹦亂跳。牌子上有四個鮮紅大字:新人報道。學生們拿到牌子像拿到玩具,把它們夾在任何地方——T恤衫領口、連衣裙領子、夾克衫拉鏈、上衣口袋、短袖袖口。每個人都仰著臉,笑得簡單爽朗,和我平日所見的面孔絕然不同(他們根本沒意識到工廠帝國對他們的敵意如酵素,正在慢慢起沫)。

        老班扯著嗓子喊:“安靜!安靜!”

        ——要分宿舍了。

        怎么分?按名字分。

        噢!曾莉莉一聲嘆息,帶著某種難以解釋的委屈。她不斷大喊:“老班老班,我們幾個要住在一起!”她希望和嚴美蘭住在一起;她更希望的是老班對她的關注(她不要那種游移的關注,而要斬釘截鐵的關注)。

        老班先念名字,再念房號,說:“你們三個B412?!薄澳銈兯膫€B517?!泵看文钔?,都會引起一片唏噓。有的人激動得跳起來,有的人則嚷嚷吵鬧。整個飯?zhí)帽还殴值脑陝铀\罩——總有相熟的人被拆散,搞得像生離死別。老班安慰——只是臨時住幾天,后面還要再分。可還是有女生離開座位跑上前,強烈要求調換。

        老班叮囑:“進到宿舍后,看見哪張床沒人就睡哪張,手機要帶在身上,錢先存在我這?!奔幢闳绱嘶靵y,老班的優(yōu)雅也是明顯的——他從學校帶來的儒雅和文明,明顯地高于這個制造產品的庸俗之地。他像個出色的指揮家,在詩意中恣肆,又葆有科學的精度。他簡直就是活著的、行動著的一堆學問。

        老班的好說不完講不通,要你實際去感受。當你一直被一個人照顧著照顧著,你還怎能覺得他和別人一樣?你會不自覺地給這個人身上罩上光圈??此麜r,真的從身體到心靈都處于匍匐狀。沒人記得崇拜從何而來。崇拜自己會發(fā)生、發(fā)展、變化,變成獨立的東西。其實,崇拜根本不那么感官,而是內向的;其實,崇拜是種信仰。

        但曾莉莉和嚴美蘭依舊被迫分開:一個B404,一個B402。老班安慰:“離得那么近,晚上可以串寢室??!”曾莉莉沒有責怪他。她看他的眼光一成不變。她相信有個對應的磁場,就在對方那具體的形骸中。她相信自己笨手笨腳,需要有個像教科書一樣正確的男人來糾正。她有被矯正的致命需要。

        嚴美蘭詢問:“寢室可以做飯嗎?”

        我不得不道出實情——何止不能做飯!甚至不能使用吹風機、電磁爐、電風扇!她頗為驚訝,不甘地噘嘴道:“我們都習慣自己做飯哦。”雖然兩個女生嘰嘰喳喳又問了許多——要上多長時間班?真要站著嗎?很累嗎?能拿多少錢?但卻始終笑嘻嘻,并不覺得馬上要工作,而像只是換了間學校。那樣的笑是需要激情的,需要足夠的荷爾蒙。

        我一直記得女生們的笑:她們那么年輕,那么美又那么好。然而事情最后何以發(fā)展成另一個意想不到的結局?好像是突然間發(fā)生的變化,又好像是一點點積累所致??傊?,異變像貨柜車到來,轟隆隆,轟隆隆,讓心臟驟然緊縮,繼而疼痛。異變到來的那一刻,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女生時的歡笑場景。

        第三天,在宿管辦公室和飯?zhí)瞄g的窄道上擠著一群人,套著青藍滾紅邊馬甲,捏著筆記本——是新員工要集體考試。內容是他們前兩天培訓時所學——公司哪一年成立?主營什么產品?哪些化學品有害?如何使用滅火器?如何與他人相處?曾莉莉很快答完,而嚴美蘭有些慢。

        我發(fā)現她們都有了輕微的變化:從湖藍馬甲散發(fā)出的某種規(guī)則,將她們的散漫攏起來,像一束野花綁上了絲帶。甚至,連笑的幅度都有所收縮。曾莉莉知道加班的工資是平時的兩倍。嚴美蘭補充道:“如果周末加班,也是兩倍哦?!眱蓚€女生都換了本地電話卡,但都記不住那串號碼,只好舉起卡,把數字念給我。曾莉莉在混亂中拿了別人的卡,告訴我的號碼打不通,只好用電話先打通我的手機,再讓我念出那串數字,記在本上。

        曾莉莉住進B404時,宿舍里已有了七個人。一進門,她就感到一股強大的排斥氣息?!八齻兌际峭l(xiāng),說方言,只對我說普通話。”這時的“普通話”不是高看而是敵視。她看到有張上鋪堆著行李,就取了下來,把鋪上的報紙和雜志清到垃圾桶,鋪上自己的被褥。有個老員工一進門就變臉:“為什么把行李取下來?”“我要睡哦!”對方一言不發(fā),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等她要出門時,那女工從齒縫里迸出一句:“把垃圾帶出去!”曾莉莉懶得多言,便提著大袋子出了門。過去在學校里培養(yǎng)的生活秩序轟然坍塌,女生感到這里和學校確實不同。當她從外面回來,請宿友們吃桔子她們愛理不理時,曾莉莉才真切感受到一種滯后數秒、難以言喻的疼痛。

        宿舍原有七個人,加上三名學生工,把所有的床都塞得滿滿當當。各種氣味混雜,讓房間像熱騰騰的肉市,睡覺時覺得氣喘,連氧氣都要拼命爭奪。然而,宿舍的氣息地圖不僅止于此。若使勁嗅聞,還能找出那些曾在這個空間里出現,雖肉體已抽離,但依舊殘留的惘惘曖昧味。等你好容易要睡著,又到了該起床之時——像一個泡沫在冷空氣里不斷地上升上升,終于瀕臨界點時,又粉身碎骨。

        沖涼是宿舍最緊張刺激的常規(guī)項目。宿舍里沒有蓮蓬,沖涼無比麻煩——每個人拎著自己的水桶,先接熱水再兌涼水,等在沖涼房門口。別人出來,自己進去。在狹小空間轉動,用舀子將水潑在身上,盡力讓周身被濡濕。無論胸脯或脊背,肩膀或小腿,盡量地“被濡濕”。這種原始沖涼法要靠高超技藝支撐,才能干得迅疾快捷。若沖得時間長,出門后便會遭臭罵?!澳愀缮读艘獩_那么久!”“再沖就爛了!”“你把你媽的X也沖凈了吧!”這些刻毒言詞萬萬不能接——你要變得敬謝不敏。人人都一身臭汗,臭得能自己聞到味。人人都想變得涼絲絲。你耽誤了別人,再頂嘴,那就是找抽。

        曾莉莉和嚴美蘭交了試卷后,還需填“新員工安全培訓記錄”。女老師扯著嗓門一遍遍強調——時間要寫成“前天”(她們剛到廠的那天),中間空格要寫“制造部”,再寫上自己的“工號”,并在“受教育人”那欄填“自己名字”。老班出現后,和風細雨地叮囑,“下午一點要回來,還在原位坐好,繼續(xù)培訓”,“飯卡不要掉,掉了就是錢”(“掉”就是丟),“同宿舍間要和平共處”,“有矛盾找我哦”。

        曾莉莉變得異常安靜,好像有股神秘的快樂在向她襲擊,讓她的肉體生出一種連她自己都不知曉的鮮活。那熾烈的眼神,足可燃起一場大火。這時候的女生美極了。這時候的女生哪里懂得,這已經是愛情。當老班發(fā)現女生那樣用心打量自己時,翹起嘴角笑了。似乎任何女性對他的好感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似乎太習慣了這種矚目而讓他甚至有些疲倦。

        前兩天吃飯,學生工是數著人頭進去的。今天終于拿到飯卡了,一天飯費七元:早餐一元,午餐晚餐各三元。廠牌是飯卡的豪華版:有彩照,蓋了章子,每個人都有編號,還有“入社日期”(繁體字)。

        無論馬甲、飯卡或廠牌,并不僅僅只是它們本身,還裹挾著一股新穎而強大的力量,一股新工人既試圖抗拒又不得不被吸附的力量。

        學生工拿證件時擠成一團,這時,是上午十點五十分。突然看到有人端著飯盆走動,不覺令我驚詫。靠窗的幾張桌坐滿了白大褂,有十幾個,都在吃飯。應是飯?zhí)霉ぷ魅藛T的工作餐吧?之后,他們就要開始做午餐了。接近十二點時培訓結束,大家蜂擁到飯?zhí)么蝻埧?,自覺地排起長隊。

        一周后的晚八點,我走進了飯?zhí)谩?/p>

        大廳的白熾燈還是那樣明亮炫目,還是那摞在一起的不銹鋼餐盤,還是粗腰大桶的雞蛋湯,冒著熱氣的白米飯,然而,一陣陣歡笑聲從嘈雜中突圍,哈哈哈,哈哈哈,將氣流攪得漩渦蕩漾。

        在電子廠呆久了會發(fā)現,飯?zhí)梅浅V匾奚岷蛙囬g都將人群分成一格一格,那些鐵罐般嚴密的小格子成功地將每一個人封鎖起來。唯有吃飯時是人人露面的大集體時刻。每個人雖然貌似形態(tài)不同,但經過飯?zhí)脷馕兜难荆侄甲兊酶裢庀嗨?。每個人都沾染上了飯?zhí)玫拿芏群唾|感。

        我循聲望去,那些缺乏紀律性的笑聲來自打牌者:四個穿紅色運動服(右胸繡著黃色“2014”)的女工正在打撲克,有個男工在觀戰(zhàn)。而撲克只不過是幌子,讓女生們可公然大笑,尖叫,拿牌去摑別人的臉。她們活鮮鮮一片朗朗好心情,笑聲像小炸彈,讓周圍爆出團團熱氣。

        “少說話,多吃飯,撐死了就是一條漢!”

        “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躺著中槍!”

        她們那么會說笑,笑聲如同雪球般越滾越大,大得背不動,要攤開手腳長喘氣。她們的眼神電力充足,面頰像輕輕一彈就要破裂的生宣,紅暈如水彩洇了一紙。我暗自祈求,希望學生們千萬別在廠里呆得太久,否則,臉皮厚了,黑了,紅暈便不復存在,清朗笑聲也將消失在荒野大漠。

        下意識里,我感覺她們和曾莉莉嚴美蘭有點像。

        “曾莉莉?不認識哦。”一個女孩瞇笑著大叫,“可嚴美蘭是我同學哦!”

        世界安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看著她。她的濃密劉海將整個眉毛全部遮住,瓜子臉,細長眼,眼神閃著麥芒的光,但聲音卻異常粗礫,嗤嗤啦啦,像風刮過戈壁灘時碰到大石頭。她的右耳上閃閃發(fā)亮:三個耳釘像三顆小鉆石,依次排列?!霸刺蹎??”她眉毛一挑,顴上飛起兩朵桃紅,笑聲如脆鈴:“只疼了一下就不疼了哦?!蔽覇査惺裁疵郑摽诙觯骸白T小菲?!?/p>

        新一輪牌局開始后,三個女工和男工打了起來——他們把譚小菲留出來跟我聊天。女生告訴我第一天上班腳有多痛——“很痛很痛!”然后她摸摸自己的腰,又把手放在肩膀上,“這里,腰,像要斷了;這里,肩膀,硬硬的!”

        車間里不能走動,只能在一個地方站著,每個人都弓背埋頭,像在拉一張無形的犁。燈光下人的身子打飄,連五官似乎都長不穩(wěn)。第一天站了八小時,之后,便是十一小時??傻谝惶斓耐磪s清晰如刀刻:“不是腳趾尖,而是腳后跟,像有一千根針在扎?!碑斖?,女生用熱水泡了腳。這并不是她的主意,而是培訓課上老師交代過。但那種痛依舊還在,像一句解釋被咽回了肚子,一直在里面漚著、漚著,從未消失。

        譚小菲說第一天晚上睡覺好香。我笑:“一秒鐘就睡著了?”她伸出手掌:“絕對不超過五分鐘!”一直沉睡到第二天早晨,差點遲到。她以為自己第二天站不下來,可她卻硬是挺過來了。譚小菲和嚴美蘭是小學同學。考上幼師后,她在一班,嚴美蘭在二班。我突然想起:“你們班主任就是那紅格子衫帥哥?”她笑著點頭:“就是就是?!笨伤鸦刭F州去治病,現在,一班二班都歸老班管。

        突然,像是對我如此耐心的嘉獎,這個女生的聲調陡然發(fā)生了改變,一個字一個字地清晰吐露:“其實……我……不叫譚小菲?!蔽毅墩?,感覺周身笨拙,非但不能世事洞明,甚至連最基本的判斷力也被廢掉。

        女生面露羞澀,倉皇解釋:“我叫劉麗英?!倍攀鍤q!因為年齡不夠打工,老師便拿了張別人的身份證給她,證件主人叫譚小菲。此后,同學們便統一改口叫她“譚小菲”。當她慢慢適應了“譚小菲”,聽到“劉麗英”,反倒會猶豫。

        我想起第一天招工,瘦弱的林黛玉反復強調“是我自己”的那件事。

        “你和譚小菲長得像嗎?”

        她嘩啦啦大笑:“很像很像,簡直一模一樣!”

        這些貴州女孩,個個都額前掛劉海,腦后扎馬尾,小圓臉,精瘦黝黑,膚色泛光,牙齒潔白。但現在的問題不是劉麗英叫譚小菲,而是——她何以告訴我這個秘密?

        但譚小菲(或劉麗英)并不解釋,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笑聲越聽越像十五歲。我聽出那笑聲里夾雜著嘶啦啦的毛刺,便問她“是不是受涼了”,她瞪著眼珠,不置可否。我拿出一包“金嗓子”,她聽話地含了一片,又把其余的塞給旁邊的女生。女生問:“是糖嗎,好吃嗎?”聽說不是糖,并不罷休,堅決地往嘴里也塞了一粒。

        突然,堅決要含金嗓子的女孩大叫道:“要回去了,再晚就沒熱水了!”

        像陡然刮來一場風,牌局頃刻間潰散,女孩男孩們的腳上像安了風火輪般轉瞬即逝,落下我一塊大石頭。我簡直坐不下去——雖然飯?zhí)美镞€有別人,可環(huán)繞在身旁的暖意消散后,我如墜冰窖。

        學生工到來已兩周,但電子廠依舊在大量招工。

        下午五點半,一群新員工涌入宿管辦公室,要求換宿舍。女宿管阿麗捏著的大圓盤綴滿鑰匙,一抖動,嘩啦啦作響。進來的十幾個女工大多二十幾。有個女工很扎眼,四五十歲,臉色蠟黃,西裝姜黃,頭發(fā)枯黃,簡直像片落葉擠在綠草間。年輕人說的是普通話,而黃外套滿嘴湖南方言,粗聲粗氣要求換宿舍。阿麗取下鑰匙,讓每人再交五毛錢,說廠里只配一次鑰匙,第二次用鑰匙的錢要自己掏(宿管辦公室旁的超市里,有個人專門配鑰匙,是阿麗的老叔)。

        拿到鑰匙后,這群人團聚在門口,聽阿麗講宿舍規(guī)矩——每人按床位牌號輪流搞衛(wèi)生;宿管查房時安排哪個搞就得搞;下午五點、七點、九點放熱水,各放一個小時;不能私自換宿舍,搬動床位;宿舍不能用排插,不能用吹風機;中午盡量不要回宿舍,不要影響上晚班的人睡覺;每天都要沖涼……之后,女人們拎著大包小包,走向B棟。

        我迎面碰到勞務公司阿彪——他剛從女工宿舍出來。說前天來了個新員工,1993年出生的,住進宿舍后第一天便因吵架要換宿舍;第二天又吵又換;第三天吵架后直接要求辭職——她甚至還沒等到新人培訓,不知車間是啥模樣,但她振振有詞:“錢能不掙,氣不能受!”阿彪搖頭:“90后女工的忍耐力真是越來越低了哦?!?/p>

        90后的父輩,曾咬著牙進廠,省吃儉用攢錢,回老家造房子娶媳婦。除了填飽肚子,幾乎沒有別的消費,甚至連夢都不敢做。太困太累。而90后早已聽厭了這樣的故事。他們不愿忍耐,不愿通過自我修剪,從樹變成樹籬,不愿馴服規(guī)矩,適應他人。

        正說著話,迎面碰到個男工,堆著一臉嬉笑:“借我二十哦,一天沒吃飯了哦?!鄙聿南裎r米佝僂,臉部表情又像喜劇演員,口氣里卻暗含著威脅。我能感覺到阿彪的身子有些抽搐。他的點頭是緩慢的。顯然,他不是第一次面對這種無恥攔截。他的臉死沉沉地走了樣。若周圍沒人,他定會揮拳開揍。他討厭脅迫——更何況,是當著別人的面。

        阿彪掏出錢包,抽了兩張。那男孩即刻旋風般竄入飯?zhí)谩0⒈氲芍潜秤?,惋惜著兩張紙幣的命運:肉包子打狗?!澳贻p男工既缺乏長遠規(guī)劃,又沒有儲蓄概念?!笨伤麉s不能徹底撒手,完全不管他們的死活。男工們總是到了快沒錢時才進廠,熬不到發(fā)工資已彈盡糧絕。名義上找阿彪來借,卻往往還不了。阿彪說,這樣貼出去的錢,林林總總,已超過兩萬了。有的男工身無分文,便一天兩天不吃飯。餓極了,就去偷去搶。所以工廠路案件頻發(fā),常能見到協警走來走去。

        阿彪當過兵,也挨過餓,口袋里只剩一塊五時,一天吃一個饅頭煎熬了三天。“現在的男工跟女生一樣嬌氣!”他搖頭,“學生工更好管,他們沒有社會經驗,又有老師幫忙……”他感嘆,“如果在社會上混兩三年,心就活了,就會變得格外挑剔。”

        似乎還有一個隱形工廠,藏在這些灰撲撲的四方建筑物內。學生們初來乍到,迷迷糊糊,尚無能力辨識;似乎那個隱形工廠有保質期,一旦過了期限,人們便參破天機,看清迷霧后的真相。

        阿彪1990年出生,河南開封杞縣人,2006年入伍?!霸诓筷犐习l(fā)展要有錢,有關系!”他什么都沒有,只好乖乖退伍。之后的經歷平平淡淡——2009年干裝修,2010年到東莞打工,而2012年是他的轉運之年。有個勞務公司的老板送人到廠里,里面的一個男工突然精神失常,需有人護送回老家。老板獲悉男工是阿彪的同鄉(xiāng),便請他幫忙。那男工以前在家就總泡網吧,到了廠里后不吃不喝,大吼大叫,犯網癮像犯毒癮。

        阿彪把男工捆在大巴車上,晝夜不合眼,終于安全送到后,贏得了老板的信任。

        阿彪沒想到,農村青年的網癮真大。年輕人整日在網吧廝殺,在虛擬空間過五關斬六將,渴了喝飲料,餓了吃方便面,累了在椅子上打盹。一直打,一直打——直打到昏迷,打到半死。以前說好日子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男工所在的村是三千人的大村,每一家都起了樓,樓外都貼著瓷磚,樓門口都亮著電燈,樓內都裝著電話?!翱扇孔永锟樟?,晚上很少有人走動,一股鬼氣!”阿彪唏噓。

        從2012年8月開始,他搬著凳子舉著牌子,到東莞各鎮(zhèn)區(qū)招人,滿腦子盤旋的都是“服務”二字。“勞務輸出賣的是服務。不能好的人你一直跟蹤,不好的人你不管不問”;“我們是在一線工作的,一定要把員工穩(wěn)住,要關心他們的工作和生活”……

        然而,可怕的現實是——“沒有人!”

        2013年,“到大街上拿機槍掃都掃不到人!”他所指的“人”,是指“找工作的人”。2013年年初,阿彪突然發(fā)現——“沒有人”?。ㄟ@個時間點,和宿管阿堅告訴我“男工突然多于女工”正好吻合)。

        “真是太怪了!”

        你永遠都搞不明白那些抽象數據代表了什么走向什么趨勢,但你能從最具體的細節(jié)中感受到變化。變化像大樓尖頂上的金針,穿過層層麻痹的云層,最終,在高處閃著銳光。變化的最初令目睹者異常不適,但變化還是從深海中浮現。

        阿彪皺眉:“2012年,員工們還求著我們找工作,翻過年,突然,出來打工的人越來越少,廠里又急著用人?!彼麄兒透魇^(qū)的合作公司聯系,得到的回答都格外一致——“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

        在嶺南,幾乎每家工廠都在呼喚,請求運來更多的人。而這種呼喚自始至終,貫穿在珠江三角洲三十年的工業(yè)發(fā)展史中?!叭耍∪?!人!”呼喚人的聲音,像渴望成長的自然之聲。以前,只要打個電話就有人被送來;而現在,“沒有人”!

        2013年是個轉折點并非抽象的調查數據,而只是工廠路上某些人的直覺。是那些奇異古怪、閃著銳光的刺痛感的總和。三十年工業(yè)化發(fā)展,早令東莞習慣了外來人口的涌入,然而,2013年驟然空蕩的街道,讓這座城市突然變老了——不是老年突至,而是從青年進入中年。隨著青春期的翻篇,這個城市陷入定格狀態(tài)——像照相前的那個瞬間,一切都變得安靜、不動、積蓄力量。之后,涌入城市的面孔里多了鐵青胡子的粗糲。

        工人之于工廠,如鐮刀之于村莊。雖然村莊業(yè)已廢棄,田野業(yè)已荒蕪,年輕人涌向都市,但這些人中,到工廠求職的越來越少。于是,勞務公司的重心便落在了“服務”上——要留住人!要讓人帶人!要讓人變得更多!電子廠為鼓勵老員工介紹新員工,每介紹一位則發(fā)五百元獎勵;而勞務公司將原來自己拿的“人頭補貼”發(fā)給新員工,叫“車費補貼”?!?013年之前可沒這些補貼哦!”還給每個員工繳納了一份“工傷意外險”。

        2013年,到樟木頭工廠路電子廠打工的三千多人中,男工近兩千(80后90后占一半)。于是2013年,工廠路的地理學變成了性別學。問題在于,對管理者來說,性別從來不是中心問題,他們的理念是通過紀律,讓任何進入車間的人都變成準機器,而性別問題不過是意外的溢出。工廠需要的是中性人。如果它知道有一天性別問題也會影響效益,也許在制定政策時會稍微謙卑一些。

        直到2013年,性別問題才尖銳地扎眼起來:眾多男工成了工廠不折不扣的夢魘。

        現在工廠的重點,是管理好二十六歲以下的男工。他們講義氣好攀比。“不是攀比存錢,而是花錢!”“他能花我也能花!”“你買個溜冰鞋四百,我就五百!”下班后互相請吃飯,請打臺球,請上網吧。一個月下來,存不了幾個錢。而二十六歲后,男工們差不多都結了婚,有了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便要想法子去多掙錢。于是,有些人會選擇干工地;若進廠,也會和老婆進同一家(這樣能存住錢)。

        對男工的管理,可用極簡極粗暴的方式;但對女工,則要提供一系列溫情色調的服務。因為年輕女孩的選擇機會比男孩多得多。若到了工廠,便要千方百計留住?!皳Q宿舍?”“換!”“請假?”“請!”但阿彪卻更喜歡管理男工。“他們要是調皮,我可以震得住!”“大吼一聲,想做做,不想做走人,準保管用!”而女工,“一會兒撒潑,一會兒撒嬌,很難管哦。”然而,“難管也要管,難留也要留?!?/p>

        我說在廠里看到了“大媽大爺”級的工人。阿彪并不避諱,“其實,年紀大的人更好管!”因為,他們的想法很簡單——多掙錢。他們上有老下有小,吃過苦,知道掙錢不易,所以能忍。年輕人受點委屈就不干了,那是因為年輕人沒被逼到死胡同,而他們腦子又活,知道還能尋到別的出路。

        第三周時,我去B404找曾莉莉。

        有個四十多歲的女工在上鋪繡十字繡。她的長手長腳似要把鐵架床撐爆。她應來沒多久——那么老還住在上鋪!焦褐臉龐在戶外摟草耙土時暴曬過,粗黑手指拽著針線一上一下。身上的汗背心實在不像話,洗得清湯寡水幾近透明,坍塌在皮肉上?;椟S的燈光下,乳房自由散漫,曲線曖昧。她像個山頂洞人,長期退縮在世界邊緣,此刻,又被突兀地搡到前臺。

        聽到“怎么沒拉簾子”后,她瞪我,“還沒發(fā)錢,哪有錢買簾子!”

        我聽到針尖在笑,白布在笑,整個鐵架床都在笑,連這個空間里的灰塵也在笑。她用瞳孔將我深深地看進去。她的眼底像咖啡余漬?!澳闶窃蚶虻睦蠋??”“?。坎皇桥?。”她喘了口長氣,一股悶懨之氣,再次低頭盯視白布,但黑手指里的針線一直僵著,續(xù)不了前緣。

        曾莉莉的床也是上鋪,木板上鋪了層薄墊子,被子也薄,用塊花布擋住床側的玻璃窗。這張床也沒掛簾子,像敞開的山洞袒露內里。原來在工廠,隱蔽和羞澀也需要購買。

        下樓時,迎面碰到了穿便裝的曾莉莉,她和張麗在一起(她的新宿友)。兩個女孩一見我,高興地跳起來。曾莉莉還是那樣靚——泥塑的臉上,雙眸如雪山融水烏黑清亮,頭發(fā)像剝了皮的熟栗子般閃光,墨水般的眉毛下,雙唇潤得像西瓜汁。問她們上班累不累,女孩們異口同聲地拖著長音:“累——”那么亮的聲音里,有一層金屬光澤。她們嘰嘰喳喳說車間里的事,東一嘴西一嘴,激動得面孔都白掉了。

        原來生活是逐漸粗糙起來的;原來日子久了,工廠生活的真相便清晰得不忍盯視。她們說人下班后雖然回到了宿舍,可神經依舊亢奮,伸出無數觸角,還在敏銳地搜索信息;她們說耳畔還在持續(xù)嚶嗡,像蜜蜂在開滿油菜花的田野里振翅;她們說身體在車間的金屬叢林里一寸寸硬起來,從頭到頸到肩到腳;她們說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場戰(zhàn)役,每一塊骨頭每一縷肌肉都在喊疼;她們說最后皮囊失了氣力的支撐,像樹失了根;她們說雙腳固定著,但手指卻異常忙碌,到晚上睡覺,手臂不能彎曲,一定要平攤著放,彎一下都覺得累;她們說眼酸是一周后的癥狀。一抬頭,兩米外的景色模模糊糊。要不斷閉眼、揉眼、點眼藥水,才能慢慢恢復;她們說連食欲都遲鈍了。嘴巴、牙齒異常疲憊,沒有力氣對付肉蛋菜,只想喝水。

        曾莉莉像宣誓般一字一句道:“我一定要站得平平穩(wěn)穩(wěn)!一定不能左斜右靠!”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臀部,“要不然,兩邊會不一樣大!”

        ——???

        原來,有些女工的身體已變形:什么都在——四肢、手指、腳趾,都好好的,只是形狀發(fā)生了異變。據說,這已成為女生們毛骨悚然的熱門話題。學校的舞蹈老師總強調體型,讓她們劈叉下腰,盯著鏡子看;而車間生活卻如把細沙,日復一日,將工人的神經觸覺全都磨鈍,讓他們疲憊懈怠后,甚至影響到細胞的棱角。她們的舞蹈老師走路可好看了——身子筆挺(不像多數人那樣懶散),咯噔咯噔,像用鞋跟敲打鋼琴鍵盤。在舞蹈老師眼中,身體是用來展現優(yōu)美的,要像巖石雕刻般有形;而在電子廠,身體是為了配合機器干活的,是可隨意替換的物件。

        “我可不敢那樣??!舞蹈課的作業(yè)就是跳舞,如果身體變形,考試就完蛋了!”

        也許,女生們這樣節(jié)制,不僅僅為了作業(yè),更出于愛美的本心??蓮堺愓f,站了幾天,感覺身體已變得僵硬,不能像在學校時那樣彎腰。那時,她們的腰如新鮮的麥芽糖般柔軟纖韌,走起路來一踮一踮的。她們擔憂,如果三個月后,腰一定會硬得像花崗巖,她們那“前凸后翹”“身材好極了”的舞蹈老師一定會罵死她們!

        女生們那么敏感——如果臀部比例失調,就像曠野上長了棵歪脖子樹。如何讓每一個動作都整齊平衡,如何讓身體的左右兩邊在抗衡中協調,如何保持微妙的張力,這一切,如同在曲折的山路上轉彎,時刻有墜入深淵的危險。

        一個月后的周六傍晚,我想約曾莉莉吃宵夜。去敲門,開門的正是她。原本扎成馬尾的頭發(fā)散落在肩,還是那雙黑眉黑眼,滿含笑意。

        “丁老師啊,快進來坐!”

        一抬眼,我又看到了那位上鋪的大媽,依舊埋頭繡著十字繡(粗胳膊能把十頭牛拉回,稀疏長發(fā)枯草般散亂);床依舊赤裸,依舊沒有搭簾子。我驚詫極了——好像這間宿舍被定格住,一直感到沒有改變。好像時間只過去了一秒,一切都如最初所見——床一直洞開,大媽一直刺繡,黑線一直穿過白布。

        這種定格讓我感到毛骨悚然。

        一個個鮮嫩的女孩最終枯干成木乃伊,而時間僅過去了一秒,世間的一切都沒有改變。如果工廠是個微型社會,那構成它的有機體——這些鮮活的軀體,它們由盛而衰的操控者是誰?從這間屋子望出去,一萬間一億間一模一樣的房子里,坐著一萬個一億個一模一樣的枯干女工,她們在下她們人生的最后賭注。

        曾莉莉抱歉,不能和我一起去宵夜:老班規(guī)定晚上要“查寢”。

        “九點要是不在寢室,事情就大了!”

        曾莉莉說,現在,腿不疼了,腰也木了,比剛開始好多了。她已慢慢適應了車間生活,但對車間外的生活卻心驚膽戰(zhàn)。她說同宿舍的女孩周日到市場玩,被人“拍”了一下(下了迷藥),不僅把銀行卡掏了出來,還說出了密碼,六千多被取走后,很長時間都沒醒來。醒來后,也什么都不記得。

        學生們來到工廠路這件事非常怪誕——她們是被彈弓一下子射到這里的。原本,她們的生活根本不可能和工廠有交集。而現在,她們卻容身于此。在工廠路行走時,她們的方位感很差。有時,甚至連時間感都喪失掉。沒有哪個學生能說出樟木頭鎮(zhèn)的全貌,存在于她們頭腦的這個工業(yè)小鎮(zhèn)不過是一條路——就是工廠路。她們驚詫地發(fā)現,這條路被秘密的面紗包裹,有著另一層隱含的深意。

        所以她們根本不敢去鎮(zhèn)中心。下了夜班,在廠門口買個雞蛋餅,乘著夜色逃回,鉆進被窩慢慢咀嚼,一天也就打發(fā)了。她們害怕街道上的每一個行人,不知誰手里拿著迷藥。她們總是結伴而行。她們不敢坐摩托車,不知道公交車路線,更不敢打出租車。她們只去過市場一次——路縫里呲著草,垃圾堆上塑料飯盒振翅欲飛,熱辣的陽光抽去了人和物的實質,讓路是白的,房子是白的,天是白的,人是白的。

        正說著話,嚴美蘭旋風般跑進來(翠綠帶黑點上衣,十字拖),用家鄉(xiāng)話急促地吼,語氣激烈,手舞足蹈。然后,曾莉莉和楊麗觸電般尖叫:“啊!”繼而旋風般開始披衣服。

        原來,周六晚八點要到兵乓球室開會,她們全都忘了——而現在已八點二十!

        她們飛快地滑下樓梯,如騰云插翅般輕快。我跟在后面,渾身緊張,生怕踩錯樓梯。那些刷了墨綠油漆的臺階,被昏暗燈光映照,黏糊成一團。

        飛出樓,穿過宿管辦公室,到達乒乓球室時,門口已聚起一堆人,正交頭接耳。老班將人群分成兩排,自己站在中間,俊氣的臉因疲憊而坍塌,浮腫甚至把嘴巴和下巴都泡發(fā)了,泡化了,幾乎看不出肯定的眉眼。他扯著家鄉(xiāng)話,如京劇老生那般用抖抖的指頭數落著,嘶喊著,在高分貝的世界里又增加了一縷噪音。他一個勁地說,說,說。所有的人都像看戲法般看著他。那聲音尖銳如刀,一下子就挑開了耳膜,直直地捅進心臟。挑啊挑啊,心已千瘡百孔。

        “你們……”“不要……”“不能……”“否則……”

        那聲音與聲帶無關,與喉嚨無關,甚至與大腦也無關。它從舌尖直接蹦出唇外,沒經過任何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的過濾。那聲音如鼓點似疾雨,直敲得人眼花繚亂。老班像患了癲癇癥,完全控制不了詞語,更控制不了詞語中的情緒。那些加了后綴或尾音的詞如羽毛般飛起來,讓整個乒乓球室變成了戰(zhàn)場,到處是遍體鱗傷的廢人。

        曾莉莉像被霜打,整個人都蔫了,臉上顯出淺度的惡心,榆樹葉兒形狀的眼里盛滿傷心。她眼看佛像當面坍塌,充滿絕望。她不斷撇嘴,像一條魚正被刀去鱗,從齒縫間發(fā)出嘶嘶聲。疼痛并不遙遠,女生能聞到體內的疼痛味越來越濃。原來,她和他完全不是一類人。

        她甚為羞愧,忍無可忍,最終直言不諱:“我越來越煩他了!”

        迷戀如云霧般散去,真相如山巒般凸現。曾經“人見人愛”的老班徹底變了,一點也不像在學校時那樣。老班真是懶惰成性,根本不在意學生到了工廠后的精神狀態(tài),只知一味打壓,試圖讓學生們馴服。他和學生之間的冰涼已不是薄荷和清涼油,而是寒冬臘月的鐵柱。他總是訓斥學生,甚至將訓斥視為習慣(若學生流失太多,他的提成會變少,也難以向校長交代)。所以在飯?zhí)茫吹侥猩噲D鼓動女生回校時,他觸電般跳起,刷拉板起臉,即刻就開罵。

        所以他一進飯?zhí)帽闳缥辽裆W臨,曾莉莉即刻起身,迅疾離去,不管吃沒吃完。“懶得聽他說話哦?!薄帮埐硕甲兞宋兜琅??!迸斫饽猩鸀槭裁聪朐旆聪牖丶摇鄣脺喩硖?!那種疼像是皮給人活剝了,肉的毛細血管和神經網絡直接蹭在砂布上,一動就觸電般疼。要像病人般叉開兩腿夾起胳膊、支起脖子、扎著架勢走路,才能讓疼稍微緩解些。

        老班訓完話后,學生們并不解散,反而將勞務公司的代表團團圍住,不斷發(fā)問。

        “你說的兩千九,怎么又變卦了?”

        棕西裝反問:“你不吃飯嗎?你不交社保嗎?這些錢都要扣?。 ?/p>

        “那你以前怎么不說清楚?”

        “吃飯交錢還要說嗎?”

        “我這個月每天都加班,能拿多少?

        棕西裝沉吟:“兩千五吧!”

        噓——一片嘩然。

        學生們的意思不是說要糾纏兩千九,而是——勞務公司原本許諾的是兩千九,沒說要扣飯錢和社保。工資雖然還沒最后兌現,但車間的活太苦太累,學生們人心浮動,暗地里互相串聯,商討著如何逃走又不被抓住把柄。

        學生對勞務公司的怨憤情緒越來越強,簡直像啤酒泡般豐富,接近炸裂;而老班又不斷向學生施壓,甚而威脅。老班是何時自我修剪成哈巴狗的?是校長的密令加工廠的提成讓他如此驚變?但從表面,絲毫看不出他遭受過任何暴力之傷害。而他瘦了一圈,不像最初那樣亢奮和神采奕奕,卻像是被一種不爽利的暗黑情緒包裹,易怒如火藥桶。

        有個黃發(fā)男生挺身而出,和棕西裝吵了起來。那男生的聲調越來越激越,兩眼眥裂,五官都扭到了臉外,頭發(fā)根根豎起。男生們原本只是一丁點情緒,現在,如同一管水壓極大而出口極小的龍頭,竟有了出其不意的尖銳和力度。男生的臉上充滿粗野,眼冒兇光,不斷把手伸向鑰匙鏈——那里,掛著把小匕首。棕西裝像被戳到痛處,彈簧般跳起,眼睛要爆出眼眶。

        這時,從我和曾莉莉所站的位置看出去,視線中的老班原本仰著臉站在人群中,卻突然轉身,靜默地邁著松垮大步,陡然消失,像老虎不和兔子一般見識那樣。

        ——???他溜掉了?

        像在心里已做出了某種判斷,這個男人,丟下這個火爆戲臺,自己走向出口,完全不在乎臺上的高潮。老班就這樣辜負了大家。那一刻,曾莉莉深深地看著男人的背影,像要一直透過衣衫,看到他的心臟。她已看透了那些隱蔽行為,那些漫天謊言,那些明暗交易。她把他的殘忍看得那樣透,透到足以讓她從此死了心?,F在,她像磁場互斥的絕緣體般避開了他,那曾經有過的千絲萬縷都被斬斷。而舞臺中央的兩個男人,依舊傻愣愣眼對眼。半空中飄蕩著火藥,一擦就著。

        “啊……”曾莉莉的眼里打出一道閃電。就像給捅疼了某處那樣,她突然拉起我的胳膊:“快走,快走!”她像兔子般飛奔,直竄到B棟樓下才松開手,大口喘氣。我發(fā)現她像抽了筋剔了骨般綿軟,鼻息像一條撥開草葉穿行的小蛇,窸窸窣窣。

        她瞪大眼:“刀,有刀!”

        我說我看到了,是把小匕首。

        女生驚魂未定:“男生們都憋著一團火,什么事都能發(fā)生,咱們還是離得越遠越好!”

        暴力沖突借助的是體力,身體纖薄的少女無法勝任,本能地選擇了逃離。而男生的骨子里潛藏著反叛。他們有的是勇氣和體力,可以從從容容地肉搏。他們不忌諱臉上和身上有傷疤,甚至得意于那傷疤所釋放的冷峻。所以工廠討厭男工,尤其討厭青年男工,將他們視為危險的代名詞。男工的體內蘊藏著激情或墮落的能量。他們像咖啡,有著熱帶性格,能把情緒推向極致。

        其實,已有兩名男生逃了回去——當各種理由都遭拒后,他們采用了最原始的辦法:不告而別。他們消失后,留下的不是震驚漣漪,而是沸騰火山。那兩個未曾謀面的男生讓我想到越獄——那些在熨斗形放風場里來回踱步的罪犯,終于在想破腦袋后,想到了一招。老班感到驚駭,是因為他從來不曾把這些學生當成一個完整的人,而把他們看成是“小于一”的孩子。老班的恐慌來自控制失靈。他從來沒有反問過自己——學生為什么想走?從表面看,工廠和學校差不多,但這里的壓抑是活生生的。壓抑籠罩著電子廠上空,讓這里變成卡夫卡式的小宇宙。于是,調皮的男生便翻墻而逃,將這座鑄鐵動物園丟在身后。

        我擔憂:“你們也想走嗎?”

        女生一臉驚駭,連忙擺手:“不走不走!”“一定要堅持到結束!”

        若提前返校,“學校雖然不會開除你,但會暗中整你,會整得你很難受,還不如在這里干下去!” 現在,曾莉莉目標明確:再堅持兩個月,安全返校,安全畢業(yè)。

        同時——臀部不能變形!不能讓那里失形松墜!所以她在拉線前操作時從不駝背,脊椎似鋼制般挺立。

        這一個月,她對老班失望透頂到“看都不要看見”——這樣的語言屬于十七歲,它是無忌的后果,更是冒犯、唐突和不圓滑,有著孩子般的莽撞。那男人的行為讓她無地自容——完全是虛張聲勢。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用那樣的眼神追索他!那時,她開口閉口都會提到他。而那種至清無魚、幾近童話的感情,現在已徹底枯萎。因為那曾經的甘甜,才襯出現在疼痛的劇烈。她對他的失望不是來自一個清晰的事件,而是滾雪球,愈滾,厭惡感越大。

        曾莉莉嘆了口氣。那氣極輕極弱,如細細的一縷煙云在我的耳膜擦過,卻像一根木棍杵進心窩,鈍痛隨之而來。

        “曾莉莉你別嘆氣,你還是個孩子,嘆氣是大人的事哦?!?/p>

        女生反駁:“誰是孩子?我都十七了!”然后,又綻開一個十七歲無心無肺的笑。

        而我清晰地聽見青春的花葉在她身上縮卷枯萎的聲響。

        工廠生活帶來的疲勞和疼痛終究會慢慢平復,而在心上刮擦出的傷口,卻終身無法愈合。像那些服役歸來的人,沒有一個人的心靈不曾被服從的約束摧殘。在異鄉(xiāng)度過的工廠生活,最終,將化成血化成骨地長在她的身體內部。她將繼續(xù)做一名學生,直至畢業(yè),但卻已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但她依舊是美麗的。當少女的毛躁被鏤剔一凈后,落定下來的,是分寸恰好的成熟。

        和女生告別后,我抬起頭,發(fā)現夜空如洗,月是細細的一牙,周邊的亮斑閃爍如炬,夾雜在大王椰的樹冠間。這個時候的星斗,竟比以往所見大出數倍。我一直認為電子廠的大王椰長勢過于良好,每一片葉子都大得不可收拾,沒想到,連星星都會腫脹至此。我聽到自己的呼吸濁重,好像我置身于一個微型而又畸形的大海深處,好像我所見到的各類事物都因被鹽的過分侵蝕而異常碩大,好像無論多么艱難和疼痛,各類事物總在努力對抗變異,力圖保持嚴謹的對稱美學。

        ……啊,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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