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的觀念起源較早,*魏良弢:《忠節(jié)的歷史考察:先秦時期》,《南京大學學報》1994年第1期;寧可、蔣福亞:《中國歷史上的皇權(quán)和忠君觀念》,《歷史研究》1994年第2期;范正寧:《“忠”觀念溯源》,《社會科學輯刊》1992年第5期;陳筱芳:《也論中國古代忠君觀念的產(chǎn)生》,《西南民族學院學報》2001年第6期;曲德來:《“忠”觀念先秦演變考》,《社會科學輯刊》2005年第3期;裴傳永:《忠觀念的起源與早期映像研究》,《文史哲》2009年第3期。在經(jīng)過秦漢的強化之后,*魏良弢:《忠節(jié)的歷史考察:秦漢至五代時期》,《南京大學學報》1995年第2期;郝虹:《東漢儒家忠君觀念的強化》,《孔子研究》2000年第3期;呂紅梅:《兩漢時期忠君觀念的泛化》,《歷史教學》2006年第6期。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完全墜入低谷”,*郝虹:《漢魏之際忠君觀念的演變及其影響》,《山東大學學報》1999年第3期,第61頁。唐代雖然有所重振,*魏徵曾編纂過類書《勵忠節(jié)鈔》。參見方南生:《唐抄本類書〈《勵忠節(jié)鈔》殘卷〉考》,《文獻》1994年第1期;屈直敏:《從敦煌寫本類書〈勵忠節(jié)鈔〉看唐代的知識、道德與政治秩序》,《蘭州大學學報》2006年第2期;汪仕輝:《論中唐之際忠君觀念的提升》,《理論月刊》2009年第6期。但宋代毫無疑問是忠節(jié)觀念強化最為關(guān)鍵的時期。*魏良弢:《忠節(jié)的歷史考察:秦漢至五代時期》,《南京大學學報》1995年第2期;路育松:《試論宋太祖時期的忠節(jié)觀建設(shè)》,《中州學刊》2001年第6期;路育松:《試論王安石的忠節(jié)觀》,《江漢論壇》2007年第7期;路育松:《從天書封祀看宋真宗時期的忠節(jié)文化建設(shè)》,《清華大學學報》2008年第6期;路育松:《試論北宋忠節(jié)觀建設(shè)的成效——以楚政權(quán)和南宋建立為中心的考察》,《求是學刊》2009年第6期。研究者一般都將宋人對馮道評價的轉(zhuǎn)低作為宋代忠節(jié)觀念強化的關(guān)鍵案例,*路育松:《從對馮道的評價看宋代氣節(jié)觀念的嬗變》,《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1期;陳曉瑩:《歷史與符號之間——試論兩宋對馮道的研究》,《史學集刊》2010年第2期;張明華:《論馮道“不知廉恥”歷史形象的塑造與傳播》,《史學月刊》2012年第5期。但是馮道身歷四朝十君,且位至宰相,其實是一個比較極端的案例。相比之下,揚雄與政治并無多少瓜葛,終其身也不過位列朝散大夫,他主要是以文士或儒生甚至儒家道統(tǒng)人物的身份為人所知。*郭畑:《揚雄身份角色的歷史轉(zhuǎn)變》,《蜀學》第七輯,成都:巴蜀書社,2012年,第14-23頁。考察宋人關(guān)于揚雄政治忠節(jié)的爭論以及最終揚雄“莽大夫”身份的成立,當更有助于我們了解宋代忠節(jié)觀念強化的具體過程。近三十多年來,不少學者致力于為揚雄“平反”,或否認揚雄媚莽,*周全華:《揚雄附莽辯》,《上饒師專學報》1988年第6期;問永寧:《〈太玄〉是一部“謗書”——“刺莽說”新證》,《周易研究》2005年第6期。或認為揚雄乃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推崇王莽之德政,而因為已經(jīng)打破傳統(tǒng)忠節(jié)觀念的約束,且近代以來對于王莽代漢的評價已愈趨正面,*錢穆在《國史大綱》中已評論說:“王莽失敗后,變法禪賢的政治理論從此消失,漸變?yōu)榈弁跞f世一統(tǒng)的思想。政治只求保王室之安全,亦絕少注意到一般的平民生活。這不是王莽個人的失敗,是中國史演進過程中的一個大失敗?!卞X穆:《國史大綱》,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1年,第153頁。所以認為推崇王莽并不構(gòu)成揚雄的道德污點,甚至進而肯定揚雄稱頌王莽的進步意義。*方銘:《〈劇秦美新〉及揚雄與王莽的關(guān)系》,《中國文學研究》1993年第2期;孟祥才:《揚雄述論》,《人文雜志》1999年第2期;劉保貞:《揚雄與〈劇秦美新〉》,《山東大學學報》2000年第6期;王玫:《論揚雄》,《中國典籍與文化》2001年第2期;劉保貞:《從〈孝至〉后半篇看揚雄對王莽的態(tài)度》,《晉陽學刊》2003年第3期;紀國泰:《揚雄“莽大夫”身份考論》,《蜀學》第二輯,成都:巴蜀書社,2007年,第106-115頁;紀國泰:《揚雄“美新”原因考論》,《蜀學》第三輯,成都:巴蜀書社,2008年,第124-132頁;紀國泰:《淺議揚雄的“幸”與“不幸”》,《地方文化研究輯刊》第三輯,成都:巴蜀書社,2010年,第69-76頁。雖然一些學者述及宋人關(guān)于揚雄仕莽的爭論,*王青、楊世明、郭君銘對揚雄地位的盛衰及其原因作了探討,李祥俊、劉成國則專就宋人對于揚雄的爭論及其地位演變進行了討論。參見王青:《揚雄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楊世明:《揚雄身后褒貶評說考議》,《四川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2期;郭君銘:《揚雄〈法言〉思想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李祥俊:《北宋諸儒論揚雄》,《重慶社會科學》2005年第12期;劉成國:《宋代尊揚思潮的興起與衰歇》,《史學月刊》2018年第6期。但既不夠全面,也不夠深入,而且著力點也都只是集中在揚雄地位本身,并不注意宋代忠節(jié)觀念的強化過程。有鑒于此,本文將先梳理宋人關(guān)于揚雄仕莽的爭論以及揚雄“莽大夫”身份的成立過程,再引入宋人對馮道、屈原、陶淵明、杜甫等人的評價為參照,進而勾勒兩宋忠節(jié)觀念不斷強化的具體表現(xiàn)和演進過程。
揚雄潛心學思,著述甚豐,在當時即已形成巨大影響,《漢書》竟以兩卷的篇幅為之作傳。揚雄與王莽等人本無政治瓜葛,但王莽代漢后,揚雄還是寫下了《劇秦美新》,其《法言·孝至》末亦云:“周公以來,未有漢公之懿也,勤勞則過于阿衡。漢興二百一十載而中天,其庶矣乎!辟廱以本之,校學以教之,禮樂以容之,輿服以表之,復(fù)其井、刑,勉人役,唐矣夫!”*汪榮寶:《法言義疏》卷二〇,陳仲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559、562頁。不過,即便“緯《六經(jīng)》,綴道綱”的《漢書》,也是將揚雄視為“潛于篇籍,以章厥身”的代表而為其作傳,雖然其中不時借用“諸儒之譏”來表達對于揚雄的敵意,但并不提及《劇秦美新》,也絲毫沒有批判揚雄媚莽、仕莽的跡象。*《漢書》卷八七上、下《揚雄傳》、卷一〇〇下《敘傳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513-3587、4271、4265頁。此后直至唐末,揚雄長期保持著持續(xù)性的文學和思想影響,*參見郭畑:《揚雄身份角色的歷史轉(zhuǎn)變》,《蜀學》第七輯,第14-23頁。也極少有人指責揚雄媚莽、仕莽。晉人李軌和中唐柳宗元注《法言·孝至》末句,均以為是箴諷王莽之言。*汪榮寶:《法言義疏》卷二〇,第559頁。晉人范望《太玄解贊序》則以揚雄仕莽為“朝隱”,*司馬光:《太玄集注》附錄,劉韶軍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31頁。而劉勰《文心雕龍·封禪》更將《劇秦美新》視為封禪書之代表作而加以表彰,*楊明照:《增訂文心雕龍校注》卷五,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95-296頁。唐初李周翰也認為揚雄劇秦美新乃“意求免于禍,非本情也”。*李善等:《六臣注文選》卷四八,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11頁。只有北齊顏之推、唐初李善、唐末皮日休和陳黯指責揚雄媚莽。*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259-260、237頁;李善等:《六臣注文選》卷四八,第911頁;皮日休:《皮子文藪》卷五,蕭滌非、鄭慶篤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54頁;陳黯:《詰鳳》,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三六〇,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850頁。
關(guān)于揚雄與新莽關(guān)系最為激烈的爭論主要發(fā)生在宋代,不過,這一爭論之思想脈絡(luò)的起源則要追溯至唐代中后期,而爭論關(guān)涉揚雄的道統(tǒng)地位問題。皮日休《法言后序》針對李軌和柳宗元的注解批評說:“說者以為揚子遜偽新之美,又以為稱其居攝之前云。……既有其文,不能無其論,吾得之矣,在《美新》之文乎,則雄之道于茲疵也?!?皮日休:《皮子文藪》卷五,第54頁。皮日休應(yīng)該是將此視為韓愈認為揚雄“大醇而小疵”的原因,*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一,馬茂元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37頁。但韓愈事實上對揚雄頗為推崇,他曾說:“己之道乃夫子、孟子、揚雄所傳之道也?!?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二,第136頁。他的很多追隨者既繼承其孔子傳道于孟子的看法,又將揚雄視為孟子的繼承者,并以韓愈繼之,如林簡言便上書韓愈云:“去夫子千有余載,孟軻、揚雄死,今得圣人之旨,能傳說圣人之道,閣下耳。今人睎閣下之門,孟軻、揚雄之門也?!?林簡言:《上韓吏部書》,姚鉉編:《唐文粹》卷八六,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7頁。從韓愈以至宋仁宗時期乃唐宋儒家道統(tǒng)系譜建構(gòu)的第一階段,參與其中的士人仍大多以疊加這一道統(tǒng)系譜為主,而揚雄乃這一道統(tǒng)系譜中繼孟子之后最為重要的承遞者之一。*郭畑:《宋代儒家道統(tǒng)系譜演變研究:以孟、荀、揚、王、韓“五賢”為中心的考察》,博士學位論文,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11年。很長時間里,皮日休對揚雄媚莽的批判并未得到其他士人的呼應(yīng),相反,北宋諸多士人為了維護揚雄的道統(tǒng)地位而極力為其辯護。
宋初,柳開即作《揚子劇秦美新論》以反駁皮日休,他認為揚雄通過貶低極惡之秦來稱頌新莽,其實是一種高明的修辭手法,揚雄不僅可以以此自保,而且還暗中諷刺了新莽。*柳開:《河東柳仲塗先生文集》卷二,四川大學古籍所編:《宋集珍本叢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1冊,第450-451頁。趙湘也作《投閣辨》,認為揚雄投閣未死是因為“天之未喪斯文也,莽其如予何”,而揚雄此后“不能謝病,復(fù)為大夫”,則系孔子“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論語·述而》)之意。*趙湘:《南陽集》卷四,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34頁。僧人智圓在其《廣皮日休〈法言后序〉》中否定了李軌、柳宗元和柳開的辯解,認為曲意維護揚雄,“意欲大子云之道,反小之”,揚雄頌莽其實并不影響其人其書的道統(tǒng)地位。*釋智圓:《閑居編》卷一二,臺灣藏經(jīng)書院編:《續(xù)藏經(jīng)》,臺北:新文豐出版社,1995年,第101冊,第89-90頁。宋仁宗時期,宋咸和吳秘注《法言》“阿衡”一句發(fā)揮了李軌的見解,注“漢興”一句則否定柳宗元認為揚雄因?qū)W極陰陽而預(yù)測漢代中興的思路,轉(zhuǎn)而以貶斥新莽亂政、民思漢德的思路來肯定揚雄對漢代中興的預(yù)測。*汪榮寶:《法言義疏》卷二〇,第559、562頁。石介則云:“尋、邑三公,舜、歆高爵,不作符命,甘投于閣,見之子云?!?石介:《徂徠石先生文集》卷一八,陳植鍔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15頁。其師孫復(fù)也作《辨揚子》一文,認為揚雄“恥從莽命,以圣王之道自守,故其位不過一大夫而已”,并認為《太玄》“非準《易》而作也,蓋疾莽而作也”。*孫復(fù):《孫明復(fù)先生小集》,四川大學古籍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3冊,第158-159頁。按,孫復(fù)對《太玄》的這一解釋在明清和近代得到不少附和、發(fā)揮,近來問永寧又添新證,參見問永寧:《〈太玄〉是一部“謗書”——“刺莽說”新證》,《周易研究》2005年第6期。李覯《吊揚子》也說:“其(《太玄》)指在于三綱兮,尤切切于君臣。君道光而臣道滅兮,尊卑之分以陳?!胤Q孝而稱忠兮,異乎劇秦而美新?!?《李覯集》卷二九,王國軒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29-330頁。同樣解讀出《太玄》懲前毖后的忠節(jié)意味。章望之《書揚雄傳后》以考證的方法,斷定《劇秦美新》和《法言》“阿衡”一句乃仇視揚雄者編造的偽作,他依據(jù)“漢興”一句說:“雄知莽之必滅,漢之必興,潛著是言于言之末,欲以劉氏之復(fù)立者,是其懷忠履潔若是之炳炳也,又何以致疑于雄哉?”*《新刊國朝二百家名賢文粹》,四川大學古籍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94冊,第692B頁。
宋仁宗末年,隨著古文運動漸入高潮和對儒家之道探索的深入,士人對于揚雄的態(tài)度開始出現(xiàn)分裂的跡象。歐陽修說:“子云、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語,此道未足而強言者也?!?《歐陽修全集》卷四七,李逸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664頁。對揚雄思想的評價相當?shù)?。而在揚雄與新莽之關(guān)系這一點上,鄭獬曾云:“子云迫于莽,投之閣,此又何也?”*鄭獬:《鄖溪集》卷一八,四川大學古籍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15冊,第167B頁。劉敞則說:“揚子劇秦美新,畏禍投閣,茍悅其生,而不顧義?!瓰槲范杜c刑而死同,為投而死與刑而誅異?!闭J為“揚子不知命”,*劉敞:《公是先生弟子記》,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9年,第20頁。其《西漢三名儒贊》也持同一看法。*劉敞:《公是集》卷四九,四川大學古籍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9冊,第746-747頁。僧人契嵩也批評說:“《美新》之言,茍言也,……是皆不宜為而為之也?!?釋契嵩:《鐔津文集》卷七,四川大學古籍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4冊,第394頁。
以上這些辯解和批評,大多都只針對揚雄是否媚莽,很少就揚雄仕莽這一無可爭辯的事實展開爭論,但到北宋中期,關(guān)于揚雄是否失節(jié)的爭論重心已開始逐漸轉(zhuǎn)移至仕莽一點上。隨著宋代新儒學的發(fā)展和分裂,不同學派對于揚雄的態(tài)度變得極為分歧。司馬光一系和王安石一派雖然勢難兩立,但都極力推尊揚雄,司馬光積極為揚雄仕莽辯護,王安石一派則為揚雄仕莽尋求儒家義理上的合理性解釋。然而,蘇氏蜀學和二程理學則極力貶低揚雄,前者尚僅著眼于否定揚雄之思想地位,二程則更抓住揚雄仕莽的政治道德軟肋大力抨擊,其影響至于南宋,且最終導致了揚雄“莽大夫”身份的成立。
針對以往對于揚雄的批判,司馬光的《〈法言〉集注》在注解“阿衡”一句時花了很大的力氣為其辯護。司馬光認為“阿衡”一句是揚雄“不得不遜辭以避害”,并云:“當是之時,莽猶未簒,人臣之盛者無若伊、周,故揚子勸以伊、周之美,欲其終于北面者也。”即以此為規(guī)諫王莽之語,這其實仍然不出李軌的思路。針對揚雄既不能死國之難、又未能離朝而隱、卻反而作頌莽之語的責難,司馬光一方面強調(diào)揚雄“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的事實,認為揚雄作遜辭絕不可能是為了爵祿;另一方面,他強調(diào)王莽不容名士退隱的政治背景,認為揚雄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最后,在司馬光看來,與“據(jù)將相之任”的社稷重臣不同,揚雄“位不過郎官,朝廷之事無所與聞”,不應(yīng)承擔死國之難的政治道德義務(wù)。*汪榮寶:《法言義疏》卷二〇,第559-560頁。司馬光在《迂書·辨揚》中也同樣大力為揚雄辯解,思路與《〈法言〉集注》相同。*《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卷七四,四部叢刊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9年。在其極力維護綱紀名分的《資治通鑒》中,他甚至還特意在新莽天鳳五年(18)下把“揚雄卒”作為一個重要事件書寫其中,并在其下著重刻畫了揚雄“恬于勢利”和排辟異端的道統(tǒng)人物形象,*《資治通鑒》卷三八,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216-1217頁。而對于其他阿附王莽的重臣則全以“死”書之。
晁說之是司馬光的忠實追隨者,在尊崇揚雄一點上同樣如此。他鉤沉史料,撰作《揚雄別傳》上下兩篇,其為揚雄辯護的意圖非常明顯。他繼承司馬光關(guān)于揚雄無法隱退的看法,又繼承柳開《劇秦美新》乃是諷刺新莽的解讀,還找到了其他一些揚雄“言無阿倚”的證據(jù),認為揚雄的諸多箴言之作乃其目睹新莽亂政,為了“勸人臣執(zhí)忠守節(jié),可為萬世戒”而作。文末總結(jié)說:“(揚雄)無仕進心,……至于投閣事,余亦疑焉,而世已有辯之者?!?晁說之:《嵩山文集》卷一九,四部叢刊續(xù)編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4年,第1-18頁。著意刻畫揚雄“恬于勢利”的形象。所謂“世已有辯之者”,當是接下來將要討論的王安石。
王安石說:“孟子沒,能言大人而不放于老、莊者,揚子而已。”*《臨川先生文集》卷七二,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768頁。將揚雄視作孟子的繼承者。關(guān)于揚雄投閣一事,王安石有詩云:“豈嘗知符命,何苦自投閣?!饭俦味嗦?,自古喜穿鑿。”*李壁:《王荊文公詩箋注》卷一二《揚雄三首》之二,高克勤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95-296頁。其《與北山道人》詩亦云:“子云識字終投閣,幸是元無免破除?!?《臨川先生文集》卷三六,第392頁。關(guān)于揚雄仕莽,王安石撰《祿隱》從儒家義理解釋其合理性,其文云:
圣賢之言行,有所同,而有所不必同,不可以一端求也。同者,道也,不同者,跡也。知所同而不知所不同,非君子也?!I顯之高,祿隱之下,皆跡矣,豈足以求圣賢哉?唯其能無系累于跡,是以大過于人也。……《易》曰“或出或處,或默或語”,言君子之無可無不可也。*《臨川先生文集》卷六九,第730-731頁。
在王安石看來,圣賢之道永遠是相同的,只是圣賢會根據(jù)不同的歷史處境而有所權(quán)變,因而可能導致不同的具體實踐,所謂道同而跡不必同。因此,揚雄“歲晚天祿閣,強顏為《劇秦》。趨舍跡少邇,行藏意終鄰”,*李壁:《王荊文公詩箋注》卷一二《揚雄三首》之一,第294頁。這并不構(gòu)成揚雄的道德污點。王安石還引用儒家經(jīng)典作為闡釋依據(jù),在《答龔深父書》中,他也再次強調(diào)“揚雄之仕合于孔子無不可之義”。*《臨川先生文集》卷七二,第765頁。在王安石看來,揚雄幾乎可以作為士人進退出處的典范。
王安石之論得到不少士人的支持和發(fā)揮,林希即以“揚雄為祿隱”,*《河南程氏遺書》卷一九,《二程集》,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51頁。而王回更“謂揚雄處王莽之際,合于箕子之明夷”,即認為暴君在上,賢臣在下不得用,而且可能有殺身之禍,所以不得不明哲保身。不過,王安石和王回的解釋也引起友人的一些駁難,常秩便注意到“箕子乃同姓之臣,事與雄不同”,而且他認為“無不可者,圣人微妙之處,神而不可知者也。雄德不逮圣人,強學力行,而于義命有所未盡,故于仕莽之際,不能無差。又謂以《美新》考之,則投閣之事,不可謂之無也”,且“謂《美新》之文,恐箕子不為也”。*《曾鞏集》卷一六,陳杏珍、晁繼周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265、266頁。不過,常秩對揚雄的判斷應(yīng)該也是源于王安石,王安石曾說:“自秦漢已來儒者,唯揚雄為知言,然尚恨有所未盡。”*《臨川先生文集》卷七四,第786頁。常秩以揚雄劇秦美新與投閣之事相參證,反對王安石否認揚雄投閣的判斷。
曾鞏對揚雄的評價較王安石更高,他曾說:“承孟子者,揚子而已?!?《曾鞏集》卷一二,第199頁。又說:“自斯以來,天下學者知折衷于圣人,而能純于道德之美者,揚雄氏而止耳。”*《曾鞏集》卷一一,第177頁在其《答王深父論揚雄書》中,他極力反駁常秩而發(fā)揮王安石之論。他一方面維護王回之說云:“不去非懷祿也,不死非畏死也,辱于仕莽而就之,非無恥也。在我者亦彼之所不能易也,故吾以謂與箕子合?!庇址瘩g常秩“無不可”不可學之說云:“在我者不及二子,則宜有可有不可,以學孔子之無可無不可,然后為善學孔子?!倍鴮τ凇秳∏孛佬隆?,曾鞏認為這是揚雄“不得已”之作,是“詘身所以伸道”,并引孔子見南子為說,認為《劇秦美新》并不構(gòu)成揚雄的政治道德污點。最后,曾鞏又以旁證支持王安石否定揚雄投閣的判斷。而其結(jié)論是:“雄于義命,豈有不盡哉?……雄處莽之際,考之于經(jīng)而不繆,質(zhì)之于圣人而無疑,固不待議論而后明者也。”*《曾鞏集》卷一六,第265-266頁。
宋神宗元豐年間,在新黨的努力下,揚雄的道統(tǒng)地位得到官方的制度化肯定。熙寧七年(1074)十二月,“常秩等乞立孟軻、揚雄像于孔子廟庭”,因翰林學士楊繪極力反對,“后不果行”。元豐七年(1084)四月,陸長愈請以孟子“與顏子并配”,太常寺反對,但以林希為首的禮部則極力支持,并進而建議增加荀子、揚雄和韓愈從祀;五月壬戌,神宗從禮部議,詔孟子與顏子并配,并準“荀況、揚雄、韓愈以世次從祀于二十一賢之間”。*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五八熙寧七年十二月庚寅條、卷三四五元豐七年五月壬戌條,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304、8291頁;林希:《上神宗論孟子配享》,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卷九一,北京大學中古史研究中心校點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986頁。這兩次禮議的主要支持者常秩和林希,都曾討論過揚雄出處,而且都受到王安石見解的影響。
由于司馬光一系比王安石一派更為尊崇揚雄,所以新黨制度化地提升揚雄的地位也得到一些舊黨士人的附和。元祐年間,朱光庭奏請經(jīng)術(shù)取士“第三場試論一道,乞于《荀子》、《揚子》、《文中子》、韓吏部文中出題”。*朱光庭:《請用經(jīng)術(shù)取士》,呂祖謙編:《宋文鑒》卷六〇,齊治平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902頁。元祐七年(1092)五月癸巳,又“詔秘閣試制科論題,于九經(jīng)兼正史、《孟子》、《揚子》、《荀子》、《國語》并注內(nèi)”出題。*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七三元祐七年五月癸巳條,第11284頁。宋徽宗政和年間,極其推崇揚雄的許翰甚至還建議將王安石清除出孔廟而繼以揚雄配享。*《許翰集》卷四,劉云軍點校,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68-69頁。
然而,蘇氏蜀學和二程理學卻極力否定揚雄。大概受歐陽修的影響,蘇洵作《太玄論》徹底否定揚雄的思想價值,*曾棗莊、金成禮:《嘉祐集箋注》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69-203頁。蘇軾的看法也完全相同。*《蘇軾文集》卷四九,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418頁。不過,蘇氏的批評都只是從學術(shù)思想著眼,并不涉及揚雄的忠節(jié)問題。與蘇氏不同,理學陣營尤其是二程則不僅否定揚雄之思想價值,更就揚雄媚莽、仕莽極力攻擊。邵雍雖然頗重《太玄》,認為“夫《玄》之于《易》,猶地之于天也”,*晁說之:《嵩山文集》卷一〇,第1頁。但他也有詩云:“荀揚若守吾儒分,免被韓文議小疵?!?《邵雍集》卷七,郭彧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70頁。張載認為揚雄在儒道上“止得其淺近者”,并說揚雄“所學雖正當,而德性不及董生之博大”。*張載:《經(jīng)學理窟·周禮》,《張載集》,章錫琛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251頁。二程的議論更多,否定也更激烈。如程頤說:“荀、揚性已不識,更說甚道?”又說:“揚子,無自得者也,故其言蔓衍而不斷,優(yōu)游而不決?!背酥?,二程抨擊更多的是揚雄仕莽一點,程顥說:“揚子出處,使人難說,孟子必不肯為揚子事?!背填U則直接斷定“揚雄去就不足觀”。二程認為揚雄既“無先知之明”,事后“則欲以茍容為全身之道”,針對傳統(tǒng)的“言遜”說,程頤認為“言遜”須“迫不得已,如《劇秦美新》之類,非得已者乎”?而針對《劇秦美新》實乃刺莽之作的說法,程頤認為王莽族誅“亦未足道”,“譏之濟得甚事”?二程也贊同王安石否認揚雄投閣的判斷,但是,“揚子云之過,非必見于美新、投閣也。夫其黽勉莽、賢之間,而不能去,是安得為大丈夫哉”?二程認為:“揚子云仕莽賊,謂之‘旁燭無疆’,可乎?隱可也,仕不可也?!蓖瑫r程頤完全否定林希以揚雄為“祿隱”的義理解釋。而針對司馬光等人認為揚雄不可能全身而退因而被迫留在新莽的辯護,二程則說:“茍至于無可奈何,則區(qū)區(qū)之命,亦安足保也?”*《二程集》,第255、325、136、231、231、68、251、73、403、251、1235頁。幾乎將以往對于揚雄頌莽、仕莽的辯護全都進行了駁斥。
二程的批評得到一些士人的響應(yīng),其門人周行己即以《劇秦美新》是否構(gòu)成揚雄的政治道德污點策問士子,*周行己:《浮沚集》卷三,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第32頁。李新也說:“雄一不勝,即大言《美新》?!?李新:《跨鰲集》卷一八,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第5冊,第17頁。林季仲亦云:“《美新》之書,亦得已而不已矣?!?林季仲:《竹軒雜著》卷三,四川大學古籍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42冊,第161頁。不過,蘇軾、程頤等人對揚雄的批評,“僅作為邊緣的思想潛流而存在”,*劉成國:《宋代尊揚思潮的興起與衰歇》,《史學月刊》2018年第6期,第44頁。二程對揚雄仕莽的批判仍然主要被司馬光和王安石的辨解所掩蓋,但這一局面至宋室南渡而突變。
仕否異姓的問題對于君主來說本來就很敏感,宋神宗就曾說:“揚雄劇秦美新,不佳也?!?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三八元豐六年八月辛卯條,第8149頁。而北宋滅亡過程中的慘痛經(jīng)歷,則直接將這一問題置入到現(xiàn)實政治之中。伴隨著王安石新學被塑造為北宋滅亡的替罪羊,對揚雄仕莽的批判也日漸高漲,而且成為具有現(xiàn)實緊迫性的政治問題。
宋室南渡后,很快便有人在攻擊王安石之學誤國時一并批判揚雄。鄧肅于建炎三年(1129)就既指責王安石新法誤國,又說:“自荊舒……尊揚雄以贊美新之書,故學者甘為異姓之臣?!?鄧肅:《栟櫚先生文集》卷一九,四川大學古籍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39冊,第788頁。沈與求在與宋高宗的對話中同樣如此立論,時間在紹興元年(1131),與鄧肅相近,史載:
上嘗從容言王安石之罪在行新法,與求對曰:“安石以己意變亂先帝法度,誤國害民,誠如圣訓。然人臣立朝,未論行事之是非,先觀心術(shù)之邪正。揚雄名世大儒,主盟圣道,新室之亂,乃為美新劇秦之文;馮道左右賣國,得罪萬世。而安石于漢則取雄,于五代則取道,臣以是知其心術(shù)不正,則奸偽百出,僭亂之萌實由于此起。自熙寧、元豐以來,士皆宗安石之學,沉溺其說,節(jié)義凋喪,馴致靖康之禍,污為賣國,一時叛逆,適逭典刑。愿陛下明正其罪,以戒為臣不忠者?!笔菚r上欲究僭偽事,因與求之言遂大感悟。*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炎興下帙四十七》,臺北:大化書局,1979年,丙集,第225頁。
紹興六年,陳公輔又依循沈與求的思路再次上疏攻擊王安石,將北宋滅亡歸咎于新法和士大夫忠節(jié)之凋喪,而后者則因王安石贊賞揚雄和馮道而起。*《宋史》卷三七九,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1694頁。胡寅在給秦檜的信中也持同樣的思路,*胡寅:《斐然集》卷一七,《崇正辨·斐然集》,容肇祖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353-354頁。在他為高宗代筆追廢王安石孔廟配享的詔書中,“高言大論,詆訾名節(jié),歷事五代者謂之知道,劇秦美新者謂之合變”和“廢絕《春秋》”成為王安石最為主要的罪證。*胡寅:《斐然集》卷一四,《崇正辨·斐然集》,第313頁。
在兩宋交替的政治背景下,批判揚雄和馮道不僅可以攻擊王安石和新黨,從而為北宋滅亡尋找替罪羊,并且直指那些在兩宋之交有著政治污點的士大夫,宋高宗“欲究僭偽事,因與求之言遂大感悟”正是這一政治氛圍的寫照。由此,批判揚雄媚莽、仕莽的聲音不斷出現(xiàn),沈與求有詩云:“結(jié)纓季路空遺跡,投閣揚雄亦厚顏。”*沈與求:《沈忠敏公龜溪集》卷三,四川大學古籍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39冊,第256頁。胡寅也讓士子討論揚雄仕莽。*胡寅:《斐然集》卷二九,《崇正辨·斐然集》,第638頁。鄧肅更著《書揚雄事》一文,極力抨擊揚雄不忠不智,認為揚雄“欲作《美新》之書久矣,豈迫于不得已而后為乎”,攻擊揚雄“身為叛臣,無所容于天地之間”。*鄧肅:《栟櫚先生文集》卷一九,第786頁。后來朱熹在《資治通鑒綱目》中如此批判揚雄,可能還是受到了鄧肅的影響。*《栟櫚集》,《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七,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52-1353頁。紹興十八年(1148),四川類省試“策問古今蜀人材盛衰之故”,德陽士子何耕對策有云:“揚子云作《美新》以媚賊,又蜀人所羞?!?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五八,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2562-2563頁??梢妼P雄失節(jié)的判斷已經(jīng)成為普遍共識。此后,沈作喆于淳熙年間說“揚子云作符命顯,是隳喪大節(jié)”,而后人為他所作的辯解“是教人臣為不忠”。*沈作喆:《寓簡》卷四,《全宋筆記》第四編,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5冊,第37頁。當然,對揚雄作出決定性評價的,乃是理學集大成者朱熹。
二程雖然否定揚雄,但仍有所保留地說:“自漢以來,惟有三人近儒者氣象:大毛公、董仲舒、揚雄。”*《河南程氏遺書》卷一八,《二程集》,第232頁。而朱熹卻對揚雄批評至極,他說:“揚雄則全是黃老。某嘗說,揚雄最無用,真是一腐儒?!娮R全低,語言極呆,甚好笑!”又說:“揚子云出處非是。當時善去,亦何不可?”他認為揚雄對明哲保身的理解完全是“占便宜底說話,所以它一生被這幾句誤”。*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三七、卷八一,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3155、3264、2137頁。朱熹對于揚雄之人品、學術(shù)都極力否定,他在《楚辭后語》論及揚雄《反離騷》時,特意說這是“漢給事黃門郎、新莽諸吏中散大夫揚雄之所作”,并云:“王莽為安漢公時,雄作《法言》,已稱其美比于伊尹、周公。及莽簒漢,竊帝號,雄遂臣之。以耆老久次轉(zhuǎn)為大夫,又仿相如《封禪》文獻《劇秦美新》以媚莽,意得校書天祿閣上?!备鶕?jù)這種幾乎無中生有的解讀,他斷定揚雄“為屈原之罪人”,而《反離騷》“乃《離騷》之讒賊”,*朱熹:《楚辭后語》卷二,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9冊,第248-249頁。將揚雄之仕莽與屈原之死國形成鮮明對比?!冻o后語》又錄蔡琰《胡笳》,其意則“非恕琰也,亦以甚雄之惡”。*朱熹:《楚辭后語》卷三,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19冊,第265頁。在《楚辭辯證》中,他也仍然不忘指責揚雄“專為偷生茍免之計”。*朱熹:《楚辭辯證》下,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19冊,第215頁。
當然,朱熹對揚雄最徹底、影響最大的否定乃是其在《資治通鑒綱目》中書“莽大夫揚雄死”,其下注釋大體節(jié)略《漢書·揚雄傳》,但是末尾卻說:“所作《法言》卒章盛稱莽功德可比伊尹、周公,后又作《劇秦美新》之文以頌莽,君子病焉。”完全逆轉(zhuǎn)了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對揚雄的刻畫和評價。至于為何如此苛責揚雄,朱熹解釋說:“所以事莽者雖異,而其為事莽則同,故竊取趙盾、許止之例而概以莽臣書之。所以著萬世臣子之戒,明雖無臣賊之心,但畏死貪生而有其跡,則亦不免于誅絕之罪。此正《春秋》謹嚴之法?!?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七,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1冊,第1632頁。按,《資治通鑒綱目》是否全部出于朱熹之手存在爭論,而此條尤甚,如章太炎《國學講演錄·史學略說》云:“然《綱目》于天鳳五年下大書‘莽大夫揚雄死’六字,則有意與溫公立異。官職卑微者,史不必書其死。史書凡例,蠻夷君長盜賊酋帥曰死,大夫則稱卒稱薨。故曹操、司馬懿之奸惡,其死也,亦不能不曰卒,乃于揚雄特書曰死,此晦庵不能自圓其說者也。惟此書出趙師淵手,故有此體例不純之事。其后,尹其莘為之發(fā)明,劉友益為之作書法。恐亦彼輩逞臆之說,不免村學究之陋習耳。”但朱熹《答尤延之(一)》其實已經(jīng)有所辨明,其云:“《綱目》不敢動著,恐遂為千古之恨。……按溫公舊例,凡莽臣皆書‘死’,如太師王舜之類,獨于揚雄匿其所受莽朝官稱而以‘卒’書,似涉曲筆,不免卻按本例書之曰‘莽大夫揚雄死’,以為足以警夫畏死失節(jié)之流,而初亦未改溫公直筆之正例也。”則此條應(yīng)出自朱熹之手無疑,而且他在《楚辭后語·反離騷》中也有“雄因病免,既復(fù)召為大夫,竟死莽朝”之語,與《綱目》相同。不過,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的一些版本則作“莽大夫揚雄卒”,倒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支持章太炎的判斷,因為《綱目》作成后一直在修改,或有“死”“卒”的不同版本。以上參見章太炎:《國學講演錄·史學略說》,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48頁;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七,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1冊,第1631頁;朱熹:《楚辭后語》卷二,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19冊,第249頁;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丙編卷六“莽大夫”條,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40頁。關(guān)于《綱目》的成書過程和作者問題,可參見湯勤福:《朱熹與〈通鑒綱目〉》,《史學史研究》,1998年第2期;湯勤福:《朱熹給趙師淵“八書”考辨》,《史學史研究》,1998年第3期;郭齊:《關(guān)于朱熹編修〈資治通鑒綱目〉的若干問題》,《四川大學學報》2001年第6期;倉修良:《朱熹和〈資治通鑒綱目〉》,《安徽史學》2007年第1期。爾后大多數(shù)士人都接受了朱熹的“筆法”,羅大經(jīng)稱頌朱熹此筆與“《春秋》爭光,麟當再出”,*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丙編卷六“莽大夫”條,第340頁。鄒應(yīng)龍也說朱熹“去取之意”在于“明三綱五常之義,如讀《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鄒應(yīng)龍:《楚辭后語跋》,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19冊,第311頁。尹起莘更“發(fā)明”朱熹之意云:“士君子當安于命義,不當以茍活為心,誠使遁跡丘園,饑餓而歿,既能不辱其身,所獲多矣。昔程頤子有言:‘饑餓死最輕,失節(jié)事最大?!^《綱目》所書‘莽大夫揚雄死’,則雄之失身于莽,盡東海之波,不足以湔其恥矣?!?朱熹:《資治通鑒綱目》卷八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7年,第689冊,第500-501頁。由于《綱目》不管在思想上還是編纂體例上都是“一部歷史好教材”,加之此后朱熹思想地位的影響,使得宋元以來形成了“《綱目》熱”,而《綱目》在明清時期也成為上自科考士子、下至啟蒙幼童必讀的歷史書,*倉修良:《朱熹和〈資治通鑒綱目〉》,《安徽史學》2007年第1期,第22頁。揚雄之“莽大夫”身份越來越成為定論,終于成為了失節(jié)士大夫的符號性人物,直到章太炎都還說揚雄“阿附巨君”,又說“子云投閣,其自得者可知”。*章太炎:《國學講演錄》之《史學略說》《諸子略說》,第148、179頁。
不過,即便在南宋,也還是有少數(shù)士人以較為正面的立場來看待揚雄。洪邁就說揚雄“仕漢,親蹈王莽之變,退托其身于列大夫中,不與高位者同其死,抱道沒齒,與晏子同科”,又贊同揚雄《劇秦美新》實為諷刺新莽之作的說法,*洪邁:《容齋隨筆》卷一三,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69-170頁。并且采用柳宗元注“阿衡”一句“不可過,過則反”的解釋。*洪邁:《容齋五筆》卷五“萬事不可過”條,第881頁。黃履翁也遵循孫復(fù)《太玄》嫉莽說。*黃履翁:《古今源流至論別集》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942冊,第572-573頁。尤袤則至少兩度致書朱熹,指出《綱目》苛責揚雄太過而無當。*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七,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1冊,第1631-1632頁。而陳亮和葉適更對朱熹的評價不以為然,陳亮認為“揚雄度越諸子”,*《陳亮集》卷九,鄧廣銘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8-100頁。而葉適則認為揚雄“雖巽而不諂明矣”,并特別注意到哪怕東漢之時也沒有人指責揚雄劇秦美新,他針對《綱目》云:“千載之后,方追數(shù)雄罪,為漢舉法,惜哉!惜哉!”*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四四,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62頁。然而,這些聲音終究很快邊緣化,而朱熹的評判則成為“定論”。理宗寶慶三年(1227)初,在追封朱熹后不久,朱熹子未在便以揚雄劇秦美新為由,向理宗建議罷祀揚雄。*李心傳:《道命錄》卷一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15頁。明洪武二十九年(1396),揚雄終因“臣事賊莽”而被罷去從祀孔子的資格。*《明太祖實錄》卷二四五,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3年,第5冊,第3555頁?!睹魇贰肪砦濠枴抖Y志》誤系為洪武二十八年,參見《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287頁。
以往關(guān)于忠節(jié)觀念強化的研究大多籠統(tǒng)地將宋人的觀念與秦漢做對比,對兩宋忠節(jié)觀念強化的具體表現(xiàn)和轉(zhuǎn)變過程則較為忽略,而且也不大注意忠節(jié)觀念是否對不同層次的士大夫和不同的群體有不同的要求。從宋人大多為揚雄辯護以至揚雄“莽大夫”身份的成立,顯然與兩宋忠節(jié)觀念的強化相伴隨,而如若引入宋人對馮道等人物的評價之轉(zhuǎn)變作為參照,則這個過程將更為清晰。
揚雄和馮道受到愈發(fā)嚴苛的批評這一大趨勢雖然相同,但是二人的身份和經(jīng)歷畢竟不同,所以宋人對兩者的否定過程并不同步。以現(xiàn)存文獻看,宋初四朝對馮道的批評很少,且主要來自于君主。《舊五代史·馮道傳》云:“事四朝,相六帝,可得為忠乎?”*《舊五代史》卷一二六,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666頁。宋真宗也說:“馮道歷事四朝十帝,依阿順旨,以避患難,為臣如此,不可以訓也?!?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六五景德四年閏五月庚寅條,第1461頁。宋仁宗則認為馮道“相四朝而偷生茍祿,無可旌之節(jié)”,*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七一皇祐三年八月乙巳條,第4108頁但馮道在士林中的形象尚屬正面。與此相應(yīng),此時士人也大多為揚雄仕莽辯解。如石介不僅說揚雄“不作符命,甘投于閣”,而且說“五代之亂,則瀛王扶之”。*石介:《徂徠石先生文集》卷八,第84頁。頗有意思的是,后來石介文集的一些版本將“瀛王”改作“太祖”,此亦可見馮道地位轉(zhuǎn)變之一斑。胡瑗也未指責揚雄仕莽,還認為:“當五代之季,生民不至于肝腦涂地者,道有力焉,雖事仇無傷也?!?《河南程氏遺書》卷四,《二程集》,第73頁。不過,從仁宗后期開始,這種局面開始出現(xiàn)明顯的變化。首先,歐陽修重寫《五代史》,將馮道列于“雜傳”之首,又在傳首以303字的篇幅極力否定馮道,將其定性為“無廉恥者”。*《新五代史》卷五四,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11-612頁。此后司馬光撰《資治通鑒》,不僅照抄了歐陽修的評論,更接著以502字的篇幅進一步指責馮道“全身遠害”乃事君不忠。*《資治通鑒》卷二九一,第9510-9513頁。然而,如前文所述,歐陽修雖然看輕揚雄之學,但是并不提及揚雄仕莽之事,而司馬光及其后學更極力為揚雄仕莽辯護。以司馬光為坐標,很容易看出王安石和程朱的不同觀念。王安石繼承北宋前期的一般看法,他既為揚雄仕莽尋求儒家義理上的合理性解釋,又對馮道持贊賞的態(tài)度。*魏泰:《東軒筆錄》卷九,李裕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9頁;釋文瑩:《湘山野錄》卷上,鄭世剛、楊立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4-15頁。然而,二程不僅極力批判揚雄仕莽,而且反對胡瑗的評價而認為馮道“不忠”。*《河南程氏遺書》卷四,《二程集》,第73頁。待至南宋,沈與求、陳公輔、胡寅諸人更將王安石推崇揚雄和馮道視作其心術(shù)不正的兩大罪證。后來朱熹同樣對揚雄和馮道都大加撻伐,他在《綱目》中既書“莽大夫揚雄死”,又書“周太師中書令瀛王馮道卒”,*朱熹:《資治通鑒綱目》卷五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91冊,第1021頁。以譏諷馮道不知廉恥。
從宋初士人大多既肯定揚雄又肯定馮道,到司馬光等人一面肯定揚雄一面否定馮道,再到程朱對揚雄和馮道雙雙徹底否定,宋學不同派別在忠節(jié)觀念上的差異和兩宋忠節(jié)觀念的強化過程都清晰地顯示出來。劉咸炘先生曾說:“議論寬厚者,亦北宋士大夫之風,異于南宋之竣厲者也。”*劉咸炘:《宋學別述》,《推十書》(補全本),上海:上??萍嘉墨I出版社,2009年,第1247頁。此誠卓識。不管是揚雄還是馮道,其形象的決定性轉(zhuǎn)折都發(fā)生在南宋,這雖然直接由塑造王安石為北宋滅亡罪魁的意識形態(tài)建設(shè)之需要而起,但金人入侵,趙宋難而未亡,此種現(xiàn)實政治局面急需忠節(jié)觀念以維系王朝穩(wěn)定,這是導致忠節(jié)觀念強化的現(xiàn)實背景。
兩宋(尤其是南宋)忠節(jié)觀念的強化,不僅表現(xiàn)在對揚雄和馮道這樣的“負面”人物之否定上,同樣也表現(xiàn)在對屈原、陶淵明、杜甫等“正面”人物的再發(fā)掘和新詮釋上。朱自清說:“歷代論陶,大約六朝到北宋,多以為‘隱逸詩人之宗’,南宋以后,他的‘忠憤’的人格才擴大了。本來《宋書》本傳已說他‘恥復(fù)屈身異代’等等。經(jīng)了真德秀諸人重為品題,加上湯漢的注本,淵明的二元的人格才確立了?!?朱自清:《陶詩的深度》,《朱自清全集》,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6-7頁。對陶淵明“恥事二姓”的解讀,主要是在南宋才確立起來的。*唐文明:《隱者的生活志向與儒者的政治關(guān)懷——對〈桃花源記并詩〉的解讀與闡發(fā)》,《思想與文化》第11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2-61頁。屈原和《楚辭》在宋代的“興盛程度遠遠超過魏晉南北朝以至唐五代”,而宋代以前,士人對屈原褒貶俱有,褒之者也大多只是推崇屈原“其志潔”“其行廉”而已,但是到宋代,尤其是南宋,屈原“忠君愛國”的形象被突顯。*葉志衡:《宋人對屈原的接受》,《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7年第2期。而在宋代,原本對君主不免有些抱怨的杜甫,也被樹立成了“一飯不忘君”的典型。*葛曉音:《略論杜甫君臣觀的轉(zhuǎn)變》,《中州學刊》1983年第6期;孫微:《論杜甫的君臣觀》,《河北大學學報》2000年第6期。對揚雄和馮道形象的翻轉(zhuǎn),以及對屈原、陶淵明、杜甫等人的新讀,如此大范圍地改寫歷史人物評價,本身就顯示出忠節(jié)要求在群體范圍上的擴大。不管是屈原這樣的同姓之卿,還是馮道這樣的異姓之臣,抑或揚雄、杜甫這樣的政治邊緣人物,甚至陶淵明這樣的“隱逸詩人”,從上到下的士人全都卷進了這場以忠節(jié)為標準的評價改寫運動之中。忠節(jié)的要求對象大大地擴展了,不再局限于最負政治責任的高層士大夫。
宋人早期關(guān)于揚雄政治道德的爭論,大多集中在揚雄是否媚莽一點,極少觸及揚雄仕莽,而到司馬光和王安石,已不得不為揚雄仕莽進行辯解,此已可見忠節(jié)要求強度的提高。司馬光說:“國之大臣,任社稷之重者,社稷亡而死之義也。向使揚子據(jù)將相之任,處平、勃之地,莽簒國而不死,良可責也。今位不過郎官,朝廷之事無所與聞,奈何責之以必死乎?”揚雄的經(jīng)歷與馮道的顯赫仕途大為不同,所以司馬光才指責馮道而為揚雄辯護,而且他也認為“夫死者,士之所難”。*汪榮寶:《法言義疏》卷二〇,第560頁。然而,如前所述,二程卻否定揚雄退隱不得而仕莽自保的辯護,并認為:“茍至于無可奈何,則區(qū)區(qū)之命,亦安足保也?”則更可見不僅忠節(jié)的要求對象在群體范圍上擴大到了從上到下的所有士人,而且同時大幅地提高了要求的強度。
在南宋滅亡前后,不僅涌現(xiàn)了文天祥、陸秀夫、張世杰等歷史上著名的忠義之士,而且還出現(xiàn)了比較普遍的忠義自殺現(xiàn)象,其中不僅有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朝廷官員,而且包括為數(shù)甚多的官員家眷,這些家眷之中又有一定數(shù)量的女性,此外,忠義自殺者中甚至還有一些沒有明顯政治背景的平民。*參見戴仁柱:《十三世紀中國政治與文化危機》,劉曉譯,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3年,第267-272頁。這顯然是南宋忠節(jié)觀念強化的實踐結(jié)果,由此也可以看出忠節(jié)的要求仍在不斷擴充和加強,不僅在群體范圍上擴大到官員的家眷和普通的平民,而且其在強度上的要求也并未隨著政治責任的減弱而降低。而宋、金、元、明、清末分別出現(xiàn)的大量政治遺民,同樣是忠節(jié)觀念強化的結(jié)果。
兩宋忠節(jié)觀念的強化,并非如以往研究所強調(diào)的那樣只與加強君主專制有關(guān),而是有著相當深刻的政治和社會背景,而且影響頗為深遠,但限于篇幅,只能另外專文討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