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笛
我與家鄉(xiāng)已有三十年不見了。有些記憶,卻如同雨后的青萍藻荇,即便經(jīng)過了時間的磨洗也是愈發(fā)的清晰。
故鄉(xiāng)的老房,街角窄小的巷至今還印刻在我的腦海里。我還清晰地記得那時每天上學(xué)時經(jīng)過的四叔家的鋪子。
我忘記了四叔本名叫什么,但是鎮(zhèn)上的人都管他叫四叔,四叔那時不過而立,一雙窄小的眼,臉卻方正得像是拿尺子比出來畫的,四叔皮膚很黑,總是有一層洗不凈的覆土黏在上面似得。四叔雖然長得丑陋,但是人人都贊他脾氣好。
四叔的鋪子就是四叔的家,她女人在窄小的門梁上掛了一塊簡陋的藍(lán)油布,上面還拿著黑油筆歪歪斜斜地寫著“縫紉”二字,白日里四叔要去煤窯里上工,她女人就在“縫紉”旁邊用竹節(jié)架起來,把四叔幾日換下來的臟衣洗凈后掛在上面,洗凈的衣服往往還滴著污濁的黑灰色水滴,暈到地上一大片一大片,像一塊黑布一樣。我娘時常帶著我去她家縫補衣服,她女人總是一邊嘆著氣一邊搖頭,好像生怕人覺得她偷懶似得唏噓著:“地底下的活兒,這衣服我給他洗成白的又有啥用呢?”
女人很瘦,干木柴一樣的胳臂隨著縫紉機吱吱呀呀的聲響前后擺動,我很怕她,覺得大抵圖冊里的白骨精就是這副模樣。我也很怕四叔的裁縫鋪,這里只有一個棺材板一般大似得,我不曉得四叔和他女人晚上是怎樣擺出一張床的,墻壁上半掛著白蛾子一樣抖抖索索的墻皮,蛛網(wǎng)結(jié)在每個有角的地方。有客人的時候女人才是舍得掀開半截藍(lán)門簾,只露出半個“裁”字,讓暗昧昧的光落進(jìn)來。有時候來得晚了,女人才不情愿的點上半只蠟燭,活兒剛一弄完,便匆忙的一口氣“呼”的一下吹滅蠟燭。
我很少見過四叔,他通常每個月會有五六天在家,當(dāng)你看到一個男人全身都像泡在墨水汁里一般黑時,你就會認(rèn)得四叔了。四叔在店里也閑不得,他挖煤之前是個木匠,后來木匠這個營生賺不到錢,他才跑到那幽深的煤窯子里,可他回來一趟,總有些之前的人家會要他幫忙做個窗格雕花,修個桌椅板凳類的小活。他做活的時候,我只要得空就會跑去看。
四叔常常彎著腰,用威武的鋸子、鉆子或者刨子做工,他能讓一塊粗糙扎人的廢木板變成一條光滑的小板凳或者窗格。我瞪大了眼睛,覺得好奇,總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四叔總是非常和氣地一一解釋,有那么幾次我簡直想要求著父親送我去和四叔學(xué)木匠,哪怕讓我去黑煤窯子做工我也愿意啊。
四叔聽了我的話卻笑起來,“你怎么了以來學(xué)木匠呢?啊,我這是窮人家的本事,現(xiàn)在也就是靠它賺點零錢啦。你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賺錢,住大房?!?/p>
“讀書才不好!住大房也沒什么了不起!我就要跟你一樣,在黑煤窯里冒險,閑暇做木匠,多么神奇啊!”我爭論著。
“啊,少爺,”四叔的笑容像凋謝的花兒一樣收了起來,“黑煤窯,不能去,越黑的地方越容易被埋起來?!?/p>
“你騙人!鎮(zhèn)邊上的黑煤窯從來就沒埋過人!”
四叔溫溫和和地說“煤窯子的命是整條命都入了土,那是拿后半輩子在拼,窯洞塌陷是時有的事,即使不被壓死,也會被憋死的?!?/p>
“那你為何還去?“
他反反復(fù)復(fù)地推著刨子,刨花屑碎一片片落在地上,好半天才回了一句,“等我湊夠了買套大房的錢就不干了,房子太小了,家里多一個人都添不下?!蔽铱吹剿劢菕熘坏螡釡I,他哭了。
我不曉得該怎么辦,只好跑開了。
又過了幾個月鎮(zhèn)里的煤窯出了事故,徹徹底底被封了。四叔雖然沒有事,但是煤窯的老板卻跑了,四叔常??迒手樤诘觊T口發(fā)呆,他有時會做些木活擺在家門口賣,但大多賣不出幾個,他家又?jǐn)[不下,四叔便全部送了舊鄰居。
又過了一周,我也看不見他的蹤跡了。聽母親說,四叔去了外縣找了一個新煤窯繼續(xù)挖煤,但是那個瘦女人還是守在那狹小的裁縫鋪里,她常常一天沒生意,也沒有衣服去洗,只好坐著四叔做省下的椅子在門口發(fā)呆。
后來我就把四叔忘了,雖然我很喜歡四叔,但他就像是記憶里的一片雪花,很快消融了。直到有一日,母親才告訴了我關(guān)于他的新消息。
她說,“一年煤窯的活兒快完了,好好的人本來說領(lǐng)了工錢回家蓋房子了,這節(jié)骨眼上,不曉得怎么回事,窯就塌了,人說沒就沒?!?/p>
我再也沒見過四叔,不消幾日,有轎夫幫忙送來了四叔的遺物和一些錢給了瘦女人,我只記得,那幾日瘦女人又支起了竹竿,桿子上懸掛著濕嗒嗒的淌著臟水的衣服。
只是,第二日,衣服還未干,人們卻發(fā)現(xiàn)小房子已經(jīng)上了鎖,瘦女人離開了小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