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瞳
摘要:魯迅在其一眾作品中,或多或少地對自我、民族乃至人類的原罪進行反思,《野草》作為魯迅哲學的集中體現(xiàn),其中的原罪意識反映更加明顯。魯迅所反思的原罪大體可歸納為兩種,一是個體作為社會之子與社會、歷史、文化等因素所相互糾纏、不可分割的原罪,這種原罪更多地源于社會因素;另一種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原罪,這種原罪則更多地源于人性的本來面目和難以捉摸的宿命。本文將就前者,即社會層面的原罪,對《野草》中的《死火》、《復仇(其二)》、《頹敗線的顫動》等相關典型文本進行解讀,從魯迅對自我內(nèi)心世界的罪感剖析和魯迅對庸眾的懷疑和審視角度進行研究,意在使讀者對《野草》、對魯迅的精神世界加深理解。
關鍵詞:原罪;社會性的死;庸眾;絕望
一、抉心自食者的自我拷問
魯迅在《野草·題詞》當中提到,野草吸取露,吸取水分,同時也吸取死人的血和肉用以提供生長的養(yǎng)分。正如野草的生長過程中除了汲取著自然的美好饋贈,也在不自知和不可避免的過程中讓陳腐因素助力生長一樣,魯迅的內(nèi)在世界也并非純凈無瑕,其精神世界中“陳腐”的血肉是在個體相融于社會和歷史文化因襲過程中形成的與生俱來的原罪,“野草”意象是有一定的自比和象征意味的。這種自甘又被迫因襲著社會和文化原罪的壓力也構成魯迅絕望世界的一部分。
《死火》中,魯迅在形容“死火”的火焰時,提到紅焰如同“大火聚”一般將我包圍?!盎鹁邸币辉~來源于佛教,即烈火集聚之處,本用于意指人心的可怕與難以抑制?!八阑稹钡膹吞K即是反抗意志覺醒的象征,而伴隨而來的是“大火聚”般人性的殘缺,這種可怖和難以抑制可以理解為外在和周邊世界的險惡,而同時,自己的口袋中也同樣揣有復蘇的火焰,因此“我”與外界的腐朽兇險是無法完全割裂的,這與魯迅在《狂人日記》時期驚覺“我”是吃人者的弟弟是一脈相承的。依舊回到《死火》的文本當中:之后,“我”從“死火”口中得知,“死火”先前被遺棄在冰谷當中,遺棄者早已死去,“死火”在被“我”拾起后才得以重生。然而,即便“死火”得以復生,“死火”憑借本身力量也無法走出冰谷。是被遺棄還是被救贖,“縱使它可以憑自己的意志來選擇,但在行動上卻不得不依賴于外力”[1]。
“死火”所面臨的困境也就是魯迅所面臨的社會困境:一方面,魯迅在1926年的與許廣平的通信中曾表述過自己的無奈:“我一生的失計,即在向來不為自己生活打算……后來預料并不確中,仍能生活下去,遂至弊病百出,十分無聊。再后來,思想改變了,但還是有諸多顧忌,這些顧忌,大部分自然是為生活,幾分也為地位,所謂地位者,就是指我歷來的一點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為的劇變而失去力量”[2]。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魯迅所堅守的個人意志在生存壓力下作出的讓步,這種社會性的死構成了魯迅絕望世界的一部分。個體的生存需要附麗和外界力量支撐,無論個人意志設想的再如何激進和完滿,個體的行為載體也要在社會和文化的壓力規(guī)范之下給予一定屈從。另一方面,魯迅深深厭惡著舊世界的一切,卻無法完全拒絕和擺脫向舊世界求乞的生活方式?!肚笃蛘摺分校斞笇Α扒笃蛘摺背錆M厭惡,卻有加以自喻的傾向。魯迅深刻地體悟到自己是不可能全然割斷與歷史和現(xiàn)實的深刻聯(lián)系的,并且深陷于歷史與社會現(xiàn)實的羅網(wǎng)當中,既與現(xiàn)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又不可避免地因襲著舊世界的色彩。于是,他如求乞者一般求乞和接受著社會給予的沉重負荷。因此,“求乞者”的定位,首先是魯迅“對自己身處現(xiàn)實空間的過渡性和因現(xiàn)實與歷史條件而決定的自我悲劇性的現(xiàn)實歸宿的體味,對一種命中注定之感的體味”[3],也是對自己處于歷史中間物角色的無奈。這種屈從所導致的社會性的死,以及魯迅所信奉的進化論崩壞這一思想問題,也是魯迅懷疑與絕望的一部分原因。《墓碣文》中有“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自噬其身,終以殞顛……”[4]之辭,這其中化為長蛇的游魂,即可被理解為魯迅所言的“毒氣和鬼氣”的載體,也就是承載著絕望與虛無思想的、作者精神世界的“游魂”。長蛇的毒牙“自噬其身”,因而死去。如此提法令人想到《吶喊·自序》中,魯迅所言“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5],由此可以看到,這個因“自噬”而“殞顛”的長蛇和游魂,也就是魯迅“第二自我”的載體和化身。
二、先覺者眼中的庸眾原罪
魯迅對他人原罪的批判則更多地指向于所謂的“劣根性”,這個根系是可追究到整個民族繁衍、延伸過程中的歷史、社會、文化等綜合起來的復雜領域的。理解這種原罪時,我們很難系統(tǒng)地將其原因說透、說全,魯迅這種將其暴露的方式,也是在探求根源、尋求出路的探索行為。
《復仇(其二)》中,魯迅在敘寫耶穌被釘殺的全過程時,筆墨是有所側重的,他略去了釘殺前巡撫對耶穌的鞭撻情節(jié),而著重強化和渲染了兵丁們對耶穌的嘲笑和侮辱?!妒ソ?jīng)》記載,兵丁們是以色列人同族,他們對同族的耶穌加以不留余地的迫害。作者由此選擇后的描寫,突出了以色列群族不僅僅麻木不仁,而且對覺醒者施予暴政的、近乎于暴君的殘忍而可憎的一面,這樣就更加接近了魯迅所思考的庸眾麻木、蒙昧和殘忍的點。丸尾常喜先生曾稱魯迅對庸眾的復仇自始至終都將“悲憫和詛咒融合為一”[6],這使得我們看到的是魯迅作為先覺者和啟蒙者出于大愛而衍生的一種近似于恨鐵不成鋼的、努力尋求改變的憎惡情緒。《野草》的創(chuàng)作是對庸眾原罪批判的延續(xù)。
我們可以看到《兩地書》中,1926年12月16日魯迅給許廣平的信中曾有過這樣的辭句:“我先前何嘗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而現(xiàn)在呢,人們笑我瘦弱了,連飲過我血的人,也來嘲笑我的瘦弱了……不過他們的這種辦法,是太過的。我漸漸傾向個人主義,就是為此,常常想到像我先前那樣以為‘自所甘愿,即非犧牲的人,也就是為此;常常勸別人要一并顧及自己,也就是為此”[7]。這段文字中所體現(xiàn)的魯迅的憎惡情緒和復仇情緒是明顯而強烈的,并且有著個人主義的轉化傾向。而1926年10月28日給許廣平的信中,魯迅如是說:“我這幾年來,常想給別人出一點力,所以在北京時,拼命地做,忘記吃飯,減少睡眠,吃了藥來編輯,校對,作文。”“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8]。這段文字描摹的正是魯迅作為先覺者進行啟蒙所付出的心血和汗水。然而,這種犧牲并沒有得到回報,反而屢屢遭到無情的背叛和指責,這正是人道主義啟蒙者所始料未及的。20世紀二十年代中期,即《野草》和《彷徨》創(chuàng)作時期,魯迅曾遭到自己培養(yǎng)過的青年出人頭地后的譏諷和辱罵。尤其是他曾花很多心血培養(yǎng)的狂飆社青年,曾因為些瑣碎的小事對魯迅大加攻擊,遭遇此等事情,魯迅心中的絕望可想而知。魯迅曾在另一封信中說:“在這幾年中,我很遇見了些文學青年,由經(jīng)驗的結果,他們之于我,大抵是可以使役時便竭力使役,可以詰責時便竭力詰責,可以攻擊時自然是竭力攻擊”[9]。青年曾是魯迅所信奉進化論中的關鍵環(huán)境,是魯迅所認同的本位和寄予殷切希望的群體。然而,在誠摯交往和培養(yǎng)后卻遭到青年的利用和攻擊,魯迅的悲憤之情可想而知,對包括青年在內(nèi)的庸眾的絕望和罪感亦可想而知。
《頹敗線的顫動》中的破屋母親形象,即為如魯迅一般因襲著歷史的重擔、“肩住黑暗的閘門”放孩子們到光明中去的、處于歷史過渡者地位的、忍辱負重的覺醒者。文中描寫了兩個夢境。第一個夢中,破屋中的寡婦為了養(yǎng)活年幼的女兒不惜忍辱出賣肉體,這吻合了魯迅所倡導進化論中的“自我犧牲”精神。當“饑餓、痛苦、驚異、羞恥與歡喜”的浪潮翻滾在屋子里時,犧牲者是不乏喜悅的,充滿希望的,她期待著天亮起之后為自己的希望—年幼的女兒,買餅充饑,把生機和希望留給家中的幼者。第二個夢中,破屋成了整齊的屋子,年老了的寡婦受著長大的女兒和女婿的無情指責。母親的帶著對孩子養(yǎng)育、祝福的心的“自我犧牲”行為,成為了孩子們感到恥辱的源頭和唾罵詛咒的對象。而小孩子的那一聲“殺”,也徹底打破了魯迅對幼者寄予希望的佛龕,這與《孤獨者》中,魏連殳由格外地喜歡孩子轉變?yōu)樽尯⒆庸蛳聦W狗叫的行為是可以聯(lián)系起來的。魯迅一貫將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寄托在青年、孩子等充滿活力的幼者身上,而天真的、不諳世事的兒童的殘酷之舉,表現(xiàn)出的是對犧牲者的打擊背叛已不僅僅局限于個人性的范圍,這種性質(zhì)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普遍的、整體的、來源于與生俱來天性的狀態(tài),當人性本惡在兒童身上得到證實之后,社會的黑暗和人性的丑惡也就不以為怪了。因此,我們才更感到這其中有著的原罪意味。
三、結語
《野草》中的原罪意識有多個層面。文中的社會層面原罪意識體現(xiàn)了先覺者在面對新文化運動落潮、《新青年》陣地解散、自我的啟蒙和犧牲慘遭踐踏等困境和創(chuàng)痛下的冷峻思考,是魯迅內(nèi)心深處的社會叛逆者對社會生存者對實際的社會生存者的反叛,這種對往昔社會、歷史運行規(guī)律和帶來后果的思考,是一次真正的、具有普適性和現(xiàn)代意義的反思。無論社會規(guī)則制定如何精細和縝密,原罪的存在都使人的痛苦無以徹底解脫,而在這種觀念下,魯迅對原罪根源的思考、對罪感的懺悔和對原罪出路的探尋,更體現(xiàn)了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反抗絕望的決絕,和對民族,乃至人類的博愛情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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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孫郁.恥辱記憶下的詩學[J].書城,2011(10):43.
[8]魯迅.魯迅全集[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53.
[9]魯迅.魯迅全集[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79.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