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榮
文學的電影改編(簡稱電影改編)是電影誕生后一個常說常新的課題。這種從詩歌、小說、散文、戲劇等文學體裁出發(fā)的電影形態(tài)轉換,本質上是一種跨語言、跨媒介、跨文本的銀幕實踐活動。作為19世紀末才出現(xiàn)的新興“第七藝術”,電影借鑒其他藝術形式,短短100多年創(chuàng)造了輝煌歷史。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故事、人物、結構甚至敘事手法,一直是電影創(chuàng)作取之不竭的靈感和源泉。本文從電影改編實踐出發(fā),觀照電影改編形態(tài),認為敘事學視野下的改編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
一、 電影改編實踐
從中外電影改編實踐來看,電影的文學改編幾乎與電影發(fā)展同步。
與盧米埃爾兄弟(Auguste Marie Louis Nicholas,1862-1954; Louis Jean,1864-1948)所有短片均為原創(chuàng)不同,另一位電影先驅——法國的喬治·梅里愛(Georges Méliès,1861-1938)被視為從文學到電影的“改編之父”。僅距電影誕生不過5年后的1900年,他就將民間故事《灰姑娘》搬上銀幕,獲得成功后,又將法國著名科幻小說家儒勒·凡爾納《月球旅行記》拍攝成同名影片。在短短15分鐘里,梅里愛以變幻的場景、夸張的表演和奇異的想象,成功重現(xiàn)了凡爾納小說的幻想世界。如果說梅里愛的作品還有些簡單粗糙,美國導演戴維·格里菲斯(David Llewelyn Wark Griffith,1875-1948)改編自小說的《一個國家的誕生》(1915),被公認為電影史上的經典之作?!案窭锓扑乖Q他從狄更斯那里學到了交叉剪接技巧;愛森斯坦在《狄更斯、格里菲斯和今天的電影》一文中也爭辯說,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家的作品中含有特寫、蒙太奇和鏡頭構圖的對等物。福樓拜、哈代和康拉德的小說也可以說是部分地預示了‘電影的文法?!盵1]格里菲斯以該片開創(chuàng)了電影敘事語法,不僅讓人們看到文學敘事與電影敘事之間的密切關系。而且證明了電影改編具有廣闊的前景。此后西方電影出現(xiàn)了難以計數(shù)的、改編自文學的作品。
中國早期電影與文學作品的關系也至為密切。第一部電影《定軍山》(1905)實為攝制的戲曲片段,“1913年中國拍攝出第一部短故事片《難夫難妻》之后的第二年,即1914年,電影導演張石川便將當時演出數(shù)月,頗受觀眾歡迎的文明戲《黑籍冤魂》搬上了銀幕。這是一部暴露鴉片毒害中國老百姓的影片,主題極富積極意義。它被拍成四本,相當于舞臺上的四幕,和舞臺劇完全相仿。它成為我國電影史上的第一部改編影片。自此之后,相繼又出現(xiàn)了一批改編影片,如《空谷蘭》《玉梨魂》等,它們都是先有鴛鴦蝴蝶派的文學作品,然后改成文明戲,再從文明戲改編成電影?!盵2]一旦電影生產者從電影改編嘗到甜頭,情況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幾乎所有現(xiàn)代文學大家的作品都被搬上過銀幕:魯迅《阿Q正傳》《祝?!贰秱拧贰端帯?茅盾《子夜》《腐蝕》《林家鋪子》和“農村三部曲”(《春蠶》《秋收》《殘冬》);老舍《我這一輩子》《駱駝祥子》《月牙兒》《龍須溝》;巴金《激流三部曲》(《家》《春》《秋》);沈從文《邊城》等。至于從其他作家作品改編的電影更是不勝枚舉。
可見,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改編的影片不僅數(shù)量大,而且還不乏質量高的影片。改變影片經常獨占鰲頭,獲得影壇上的最高榮譽。我們只要查一查歷屆奧斯卡以及戛納、威尼斯、西柏林等國際電影節(jié)的獲獎影片,便可以列出一張長長的名單來證明,其中許多都是改編影片。我國改編影片情況也是如此,在歷屆獲‘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的影片中,竟然大部分是改編影片”。[3]改編實踐如此豐富,所以,從學理上歸納電影改編形態(tài),對改編理論而言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
二、 電影改編的形態(tài)
給改編下一個定義,回顧一下中外改編史似乎都不是太難。但分類界定電影“改編形態(tài)”卻似乎不那么簡單。切入角度、關注重點、所持立場、運用方法不同,會得出不同的形態(tài)分類,這是研究的起點問題,至關重要。
文學文本改編,國際通行術語是“改編研究”(adaptation studies),目前與此相關的國際組織及其刊物都采用這一名稱。2006年,英國德蒙福特大學(De Montfort)和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若干長期從事改編研究的學者,共同發(fā)起成立國際學術組織“文學與銀幕改編研究學會”(Association of Literature on Screen),并在英國召開第一屆年會,出版學會學術刊物《文學與銀幕改編》(Literature on Screen)。2008年第三屆阿姆斯特丹年會上將學會更名為“改編研究學會”(Association of Adaptation Studies),學會刊物隨之更名為《改編研究》(Adaptation)。[4]
法國著名電影理論家安德烈·巴贊把改編形態(tài)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僅從原著獵取人物和情節(jié),原著對于改編來說無足輕重。第二類不但表現(xiàn)了原著的人物和情節(jié),甚至進一步體現(xiàn)了原著的氣氛和詩意,“但是,這里是另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原著僅僅作為創(chuàng)作的源泉,忠實性是一種氣質相近,是導演與小說家內在情感的相通。影片不是企圖替代小說,而是打算與小說比肩而立,構成它的姊妹篇,如同閃耀的雙星?!钡谌惛木幒鸵陨暇煌言耐暾苑旁谥粮邿o上的地位,追求把原著中人物、情節(jié)、氣氛、詩意、風格、心理、倫理、哲理等幾乎所有的要素,都原封不動地轉換在銀幕上,“它的忠實性與獨創(chuàng)性的辯證關系可以歸結為電影與文學之間的辯證關系。哲理已經不是移植,盡管非常忠實,非常巧妙,更不是帶著深深的敬意自由汲取素材,以便拍一部與原著并峙的影片,而是依據(jù)原小說,借助電影形式,構造一部次生的作品?!盵5]
德國的齊·克拉考爾也推崇忠實于原作的電影改編,他將其分為兩種形態(tài):一類是“電影化的改編”,這是由于原作“在內容上不越出電影的表現(xiàn)范圍”,因而可以直接從語言描寫轉換成電影形象的元素;一類是“非電影化的改編”,它由于原作中所描繪的主要沖突是屬于內心性質的,所以在物質世界中找不到可見的對應物。這樣,改編成敗的關鍵就在原作本身的“電影化程度”如何這一點上。[6]無獨有偶,中國當代著名導演黃健中曾就自己改編拍攝電影《小花》的經驗,談到過這個問題:“許多電影理論家在研究小說改編為電影這個問題時,都注意到小說和電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形式。應該承認,導演的鏡頭和作家的筆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工具。他們觀察生活的方法不同,表現(xiàn)的手段也不同。”由此他認可“一類是電影化的改編,一類是非電影化的改編”的分類標準,而所謂“電影化的改編”就是“導演憑借自己的藝術感覺使場面視覺化”[7]。
從忠實原著或原著精神的角度,美國電影理論家杰弗里·瓦格納(Geoffrey Wagner)認為有三種形態(tài)的改編:移植式(transportation)、注釋式(commentary)和近似式(analogy)。[8]從闡釋、理解、發(fā)揮原著的角度,美國達德利·安德魯(Dudley Andrew)也將其分為三類:第一類“借用”(borrowing)是“藝術家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從之前一個總體成功的文本那里,借用素材、思想或形式”;第二類“交叉”(intersecting)是“原作的獨特性被保留到這樣一種程度:改編作品有意不予以吸納”,而使原著中獨特的物質,經過電影的折射,變得更加光彩奪目,同時被注入新的生機;第三類“忠實轉化”(fidelity and transforming),是“假定改編的任務是以電影形式對原作的基本內容加以再現(xiàn)”。[9]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汪流將改編分為六種:移植、節(jié)選、濃縮、取意、變通取意、復合。[10]張沖則認為,作為經典改編學,從本質上講是文學文本的視覺改編/視覺化(visualization)研究。其跨越文學與影視研究兩個領域,關注文學文本視覺化敘事與表征方式。其研究內容主要涉及:文學文本的視覺化產品(電影電視);文學文本視覺化過程中的各種機制(文本如何被視覺化);文學視覺產品與文學文本的比較;文學(經典文學)視覺化改編的限度與合法性問題。[11]但不管其如何變換形態(tài),本文同意美國當代文論家羅伯特·斯塔姆(Robert Stam)的看法:“改編后的電影是不可能忠實于原作的。因為媒介的形式變了,改編自然而然地和原作有所不同,具有原創(chuàng)性?!盵12]
電影與文學同樣是敘事的藝術,但文學是作家“獨自”殫精竭慮、以語言為媒介創(chuàng)造的想象世界。而改編是“眾人”將其轉化為以視聽影像為媒介的直觀“畫面”世界。這兩種媒介系統(tǒng)的生成轉換,在敘事理論的“故事”(story)、“話語”(discourse)系統(tǒng)下,既有研究優(yōu)勢,亦有一定的局限性。
三、 敘事學視野下改編研究的特點
敘事學對“故事”和“話語”的區(qū)分有明確的理論前提,即必須建立在“故事”的相對獨立性上,且區(qū)分適用于不同媒介的敘事作品。法國敘事學家布雷蒙曾說:“一部小說的內容可由舞臺或銀幕重現(xiàn)出來;電影的內容可用文字轉述給未看到電影的人。通過讀到的文字,看到的影像或舞蹈動作,我們得到一個故事——可以是同樣的故事。”[13]換句話講,故事具有獨立性的標志在于其不受話語形式變化的影響,也就是同一故事由不同媒介表達時,不至于引起其內容的走形和歧義。以色列敘事學家里蒙·凱南也曾有過此方面的明確表述,她在《敘事虛構作品》“故事:事件”一章中,以“故事的自足性”談到故事至少從三個方面獨立于話語:“這些論述(還可以加上普林斯的觀點——1973年,第13頁)表明,故事是一種抽象的形式,它來自(1)所討論的作品本文的特定文體(例如亨利·詹姆斯大量使用從句的晚期文體,或??思{對美國南部方言及其節(jié)奏的模仿);(2)作品本文所采用的語言(英語、法語、希伯來語等);(3)媒介或符號系統(tǒng)(文字、電影畫面或姿勢等),從故事著手,而不是從記載故事的作品本文著手,我們便可以看清這樣一個事實:故事是可以從一種媒介到另一種媒介,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甚至在同一種語言內部轉移的?!盵14]
敘述學的目的不重詮釋作品的藝術性,諸如人物何處成功,情節(jié)勝出于哪里,語言如何優(yōu)美,更不會論及作品的藝術性。敘述學注重建立理論模式,目的是找出敘事作品的普遍框架、敘事文本共有的構成成分、結構原則和運作規(guī)律。但作為形式主義批評派別,敘事學有自身的理論“軟肋”和局限性:以文本為中心的批評模式在不同程度上割斷了作品與社會、歷史、文化環(huán)境的聯(lián)系;不涉及作品的思想內容和社會功能;將文學作品(主要是小說)看成是一個完全的獨立的、甚至與作者都隔絕的封閉自足體。這在相當?shù)某潭壬嫌绊懙礁木幯芯康倪M一步深入。
總之,在敘事學視野下關注從文學到電影的轉換,應當時刻留意改編不僅是不同媒介之間的轉換,也是一種復雜的社會、歷史、文化現(xiàn)象,更是改編者主觀意識、文化觀點在社會歷史語境中的不自覺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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