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彩虹,沒有彤云;沒有黑云壓城,沒有大雪紛揚;沒有日食,沒有金星凌日……只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藍色天空,偶爾飄過不會引人遐想的云朵。
趙小六滿足地舒了口氣,她喜歡這樣的天氣,因為尋常的天氣代表著今天又是尋常的一天。趙小六捧著一大摞作業(yè)本往教室走,她的頭微微抬起,眼睛似乎在透過文字的縫隙窺探這個被稱為三次元的世界。女孩們被設定生活在由文字控制的世界里。她一直都知道。
15年前,趙小六出生了。她很喜歡自己的名字,趙小六,簡直是路人甲的代名詞,出鏡率高,還不用遭受主角的愛恨情仇,意義非凡,不可或缺,安全健康……除非某個不長眼的作者選她做了女主角。呸呸呸,趙小六吐完唾沫又拍拍嘴,不可以說作者的壞話。
“嘭!”正胡思亂想的趙小六不知和誰迎面撞上了,作業(yè)本掉了一地?!皩Σ黄?,對不起!”一個少年清朗的聲音傳來。趙小六迅速審視著一同彎腰撿作業(yè)本的他:耳朵上掛著半邊白色的耳機,眉目清秀,背一把吉他,是個藝術(shù)型少年。趙小六默默想,如果他是男主,自己是女主,那自己非死即殘,要么遠走他鄉(xiāng)。
少年把作業(yè)本遞給趙小六,說:“這么多,要不我?guī)湍惚б恍┌桑俊薄安挥昧?,謝謝。”趙小六用力抱緊作業(yè)本,低頭快步離開。
這一天頗不平靜。趙小六路過籃球場,一個帥氣高瘦的少年不可控制地把手中的籃球扔過來,趙小六狂奔躲開。如果他是男主,自己定會變成女漢子,結(jié)局只能被他當哥們兒。去食堂吃飯忘記帶飯卡,一張土豪金飯卡從一個全身名牌的男生手中遞來,趙小六果斷向同班同學借了卡,她不想卷入“豪門宮斗”??荚嚂r一個紙團落在趙小六桌上,她回頭看見調(diào)皮地吐舌頭的“學渣”少年,果斷選擇無視,她不想跟他逃課打架,也沒有那個時間和心力去把他帶好,更何況,結(jié)局往往是“學渣”逆襲超越女主然后自奔前程。
一天下來,趙小六遇見了各式各樣的男主標配,但她無一例外地一概敬而遠之。趙小六能感覺到作者的怒火,但她所愿唯平安度過余生,只盼作者放棄了她才好。
翌日,天有瑰麗云霞,如披彩衣。趙小六如往常一樣走在教學樓走廊,立柱將廊外之景隔作小塊,如水暈丹青,一幅幅異中有同。她知道,這次作者誓要讓她與男主浪漫相遇,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天,作者還安排了一場極其無聊的講座,演講者除了耍帥什么也沒做。趙小六身旁的少年不停地講述“仁義”與“忠恕”,從哲學談到古代中國社會意識形態(tài)。趙小六雙手撐下巴,看著這個不論行為還是裝備都像極了古人的少年,突然問了句:“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神存在嗎?”少年啞口無言。他一定以為這世界是一部青春校園故事,所以一時拿捏不準為何突然出現(xiàn)了靈異轉(zhuǎn)折。
“這個……子不語怪力亂神,制天命而用之……”少年吞吞吐吐的話語自相矛盾。趙小六頭也不抬,重又把目光放在講臺。
突然,前排傳來聲音:“鬼神在心?!壁w小六和少年一同看向前排,一個男生微側(cè)過臉,笑道:“說得通俗點,信則有不信則無。所謂鬼神不過是失落者給靈魂以慰藉。你就是鬼神的主宰,一切非命,世界是主觀的世界——僅此而已?!?/p>
陽光跳上男生的發(fā)梢,勾勒出原野的輪廓。他的笑就那么淡淡地掛著,無所謂是勝券在握,還是柳暗花明,就那么淡淡地,一如暮光靜好。
趙小六知道他的出現(xiàn)也是作者的安排,但她無法阻止自己把陽光下的男生刻進腦海。不是什么義無反顧,趙小六想,只是如果作者無論如何不肯放過她的話,她寧愿自己的男主是他。
一切如普通的校園故事,他們相識相知相伴,日子生動而美好。但,趙小六越來越感到不安。安穩(wěn)意味著會有劇變,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怎樣的結(jié)局。她的男主墨簫,是會轉(zhuǎn)學,還是會失蹤,或者什么都可能發(fā)生。
“作者就是這個世界的上帝,在上帝面前我們都是螻蟻,上帝只要伸一伸小指,就能壓碎我們?!壁w小六忽然打著哭腔說道。
墨簫揉了揉趙小六的頭發(fā),笑道:“就算是上帝,也不能主宰一個獨立的個體的命運。作者只創(chuàng)造災變,如何應對這個變化取決于我們。沒有什么好怕的,世上從來就沒有既定的命運,只有服從命運的人。”說完,墨簫摟住趙小六的肩,用力晃了晃,似乎要她相信他說得沒錯。
趙小六知道,墨簫不是為了哄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女孩子說這些話的,那是他的真實想法,但她無法確定他的話是否正確。上帝真的無法使一個頑強的個體屈服嗎?上帝真的會沒辦法嗎?
放學時,趙小六心煩意亂地在公交站等車。突然,她從書包掏出本子,寫下:“如果上帝的小指能輕易碾死你,那我們要為了什么而努力活著呢?”寫完她又覺得不對,如果墨簫看到了,一定會說她的。于是,趙小六伸手把那頁紙撕了下來。
一陣大風吹來,那張紙從趙小六指間逃了出去,在趙小六的視線下飄忽著離開了。那張帶著問號的便條,以藍天為背景,穿過公交站的遮雨棚,沖出行道樹的陰影,在陽光下薄如蟬翼,翩翩而飛。片刻后,它打著旋兒落在馬路中間。車流涌過,它隨著車輪在縮小,爾后不見蹤影。
一張紙的消逝,竟是如此容易。趙小六呆呆地琢磨道,這又是什么意思呢?為何作者要安排這樣一個情節(jié)呢?這樣的情節(jié)在青春校園小說里很少見啊。
作者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趙小六的心狂跳起來,她給她的男主發(fā)消息訴說不安,在等待中雙手合十祈禱。
終于,傳來“叮咚”一聲。趙小六放下懸著的心,打開手機,看見墨簫發(fā)過來的信息:“別慌,上帝并非控制了我們的每一秒鐘。一陣風而已,別亂想了。就算天塌……不,就算上帝的小指壓下來,也有我替你頂著?!?/p>
于是上帝伸出了小指。
趙小六手一滑,杯子摔在地上,碎了。
發(fā)生了什么事?車禍?歹徒?恐怖襲擊?趙小六沒有試著去撿碎掉的陶瓷杯,她知道一旦去撿,肯定會被劃破手指。趙小六并沒有多驚慌,這是她早就預料到會發(fā)生的情節(jié)。
趙小六掏出手機,正好有消息發(fā)來:墨簫出車禍了。趙小六頓時無語,作者是多思維定勢啊,除了車禍還能不能寫點別的情節(jié)?
趙小六趕至醫(yī)院,坐在急診室門口放任自己絕望一番。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墨簫離世,趙小六遺恨人間?一般的小說,死的不都是女主嗎?這可謂作者唯一的新意了。
墨簫會怎么說呢?他會說,趙小六,作者創(chuàng)造災變,如何應對在我們,不要輸給作者。
趙小六擦了擦臉,強打起精神來。就算是上帝又如何?上帝給了人獨立思考的意識,就得對這一可怕的發(fā)明承擔后果。作者似乎窺知了趙小六的心意,為她送來墨簫的一個朋友。
“趙小六,別太傷心了。”此友說。趙小六強笑著答應,但怎么可能不傷心?她竭力避過各種套路,還是避不過一場意外的車禍。
此友繼續(xù)說:“聽說肇事者也被送進了急診室。她的朋友在那邊,要不要去罵一頓調(diào)節(jié)一下心情?”趙小六厭惡地皺眉瞥一眼此友,慶幸他沒有真名。轉(zhuǎn)念一想,趙小六起身向肇事者一方走去。
急診室前坐著兩個少年,互不理睬。
“呃,那個……”趙小六猶豫著開了口,兩位少年吃驚地看過來,“不要放棄希望,只要相信她會醒來,她就一定能醒來。祝你們有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p>
墨簫被撞的時候,一塊碎玻璃插入心臟,心臟機能完全喪失。消息傳來,肇事者因搶救無效離世,死前遺言捐贈器官——她的心臟完好無損。
不管會不會發(fā)生排異反應,這是目前唯一能救墨簫的方法。
手術(shù)異常成功,墨簫脫離危險,被轉(zhuǎn)入普通病房。
趙小六坐在病床邊,盯著墨簫蒼白的臉。趙小六有些疑惑作者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一場莫名其妙的車禍,一顆恰好適合移植的心臟。莫非是想要他變得殘缺?他會失憶嗎?他會變成植物人嗎?
趙小六握住墨簫的手,默默祈禱:你快醒來吧,你快醒來,你一定要告訴我,我們戰(zhàn)勝了上帝。
她想象著她的男主醒來后會說的話,他問車禍的事,他問自己的傷,他問她有沒有擔心,他感謝她的不離不棄。他會說:“看吧,我們用堅強的意志克服生死的距離終于在一起了,我們會有一個快樂的大結(jié)局。”
趙小六想著想著,看見墨簫睜開了眼睛。他環(huán)視著病房,然后記起了那場車禍。看見眼睛紅紅的趙小六,墨簫心疼得直皺眉頭,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說:“趙小六,讓你擔心了。對不起,是我錯了,我不該老說一些忤逆作者的話,作者一定是生氣了才降車禍于我。你是對的,上帝伸一伸小指,就能碾死我們,我們只能服從……”
趙小六瞪大眼睛聽著,臉色越來越白。突然地,她想到了那顆心。對了,趙小六自嘲地笑了,換心,作者使出這么經(jīng)典的手法,我怎么會沒想到呢?
“原來的那個墨簫已經(jīng)死了?!毙∪思渍f。
“可是大腦才是思維的中心啊?!毙∪艘艺f。
“現(xiàn)在的他只是作者扔給我的陷阱?!毙∪思渍f。
“作者是在創(chuàng)造災變,但如何應對在我們。”小人乙說。
“也許我一直以來喜歡的不是這個人,而是他的反抗思維。”小人甲說。
趙小六刷地站了起來,大大喘了口氣,說:“我曾經(jīng)確實是那么想的,但你教會了我說不?,F(xiàn)在,該我教你了。”
于是,趙小六被上帝冷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