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悲觀主義三部曲”典藏版出版,《戀愛的犀?!费莩龀^2500場。
廖一梅很久沒有出席過公眾活動了。2018年1月10日,《戀愛的犀?!吩诒本┫矂≡荷涎莸?500場,她難得地現(xiàn)身現(xiàn)場。這部19年來盛演不衰的話劇,被譽為“永遠的愛情圣經(jīng)”,更是先鋒話劇界的傳奇。作為編劇,廖一梅是萬千觀眾心里的“金句女王”。這部話劇之后,她還寫過《琥珀》 《柔軟》,一起構(gòu)成了自己的“悲觀主義三部曲”。在后臺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時,廖一梅身后桌子上擺著的,就是最近出版的“悲觀主義三部曲”典藏版,里面不僅收錄了完整的劇本,還有這么多年來每一部話劇從創(chuàng)作到搬上舞臺的臺前幕后、內(nèi)心感觸。
從《戀愛的犀?!返健剁辍吩俚健度彳洝?,三部話劇,幾乎代表了廖一梅的前半生。
每個人都從年輕時走來
第2500場演出前幾天,廖一梅的丈夫、《戀愛的犀?!穼?dǎo)演孟京輝問她有沒有什么要和觀眾說的,“已經(jīng)19年了,我覺得讓我再談?wù)撍y了,它已經(jīng)長在了我的生命里”,廖一梅說,“我的前半生都在《戀愛的犀牛》里度過了”。
《戀愛的犀?!氛Q生于1999年。那時的廖一梅,剛剛經(jīng)歷過一段“運氣超差”的日子。大學畢業(yè)后,她在出版社待了兩年,之后辭職做電影編劇,但完成的好幾個劇本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擱淺。為生計,廖一梅寫起了電視劇,但真正想寫的,還是話劇。“寫電視劇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語言被完全束縛住了。電視劇有它自己的特點,它的一切要從日常寫起,但是我覺得語言本來就是一把鋒利之劍,如果總是被插在劍鞘里,不能盡情揮舞,就讓我很不滿足。”
或許正因如此,廖一梅在寫《戀愛的犀?!窌r,專門摒棄了原先構(gòu)想好的傳統(tǒng)話劇形式,循著自己的內(nèi)心和追問,寫得任意而恣肆。
這是一個關(guān)于愛情的故事,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為她做出種種改變,想奉獻出自己的一切,只求她不要離開。抽象的敘事讓人耳目一新,詩意的語言更是讓人印象深刻,頗多共鳴。關(guān)于這部話劇如何影響年輕人有無數(shù)故事,其中一個是這樣的:孟京輝工作室的劇團里有個漂亮女孩,上海戲劇學院畢業(yè)的。剛上學時,有男孩追她,寫了很多熱烈的情書。那些信實在寫得太好了,她深受感動,接受了男孩的追求。一年后,她發(fā)現(xiàn)男孩的情書其實是抄自《戀愛的犀牛》。
彼時的話劇市場還很蕭條,國營劇團里的日常演出也就幾場而已,先鋒話劇更是一片空白,《戀愛的犀?!纺鼙话嵘衔枧_,頗為不易。
導(dǎo)演孟京輝為了讓投資人放心,把他和廖一梅剛剛從單位買的婚房、也是小兩口的唯一財產(chǎn)作為抵押,結(jié)果投資還是沒拿到。后來還是一位老友幫忙,投給他們一大筆錢。不過也不是投資,算是借的。因為劇組商量,如果虧本就把廖一梅“賣了”——賣給隨便哪個劇組寫劇本還債。
直到今天,廖一梅還困惑于這部劇的成功。“這是一個特別自我的書寫,有些臺詞就是我的日記,是我的個人感觸,沒有運用過多的技巧。這是一種像噴發(fā)一樣的感覺,我很受寵若驚,不理解為什么那么個人的東西會被人們理解和喜歡?!?/p>
這個問題,在這么多年里,也被人無數(shù)次問到,廖一梅最終歸結(jié)于“人在形態(tài)上有變化,但每個人從年輕時走來,內(nèi)心的困惑和感受都一樣”。
從“心”開始,以“愛”結(jié)束
廖一梅說,自己已經(jīng)很久不看《戀愛的犀?!妨??!捌鋵嵉竭@部劇演到第十年時,我已經(jīng)不敢走進劇場了,因為一走到劇場我就會有時空倒轉(zhuǎn)的感覺。我會想起我年輕時的執(zhí)著、激情、擰巴、痛苦,這些演員把這些感覺都表達了出來,這些感覺被保留在了舞臺上,但人總會改變,人并不怎么需要經(jīng)常去時空倒轉(zhuǎn)。生命需要往前走,生命有很多風景,你并不想只看一種風景?!?/p>
第二部話劇作品《琥珀》首演時,廖一梅35歲,她當時追問的問題是:“人的情感究竟來源于什么?愛情潮起潮落、開始又結(jié)束、結(jié)束又開始……周而復(fù)始,這到底是命運,還是因為存在的某些不知名的力量?”
人們都喜歡稱呼自己愛的人叫“我心愛的”,《琥珀》這個故事就是從“心”開始。劇中的男主角是個唐璜式的花花公子,患有心臟病,剛剛完成了換心手術(shù);女主角則集天使與心機于一身。她的未婚夫遭遇車禍意外身亡,捐獻了遺體。得知心臟被換給男主角后,她帶著秘密和企圖來與其交往,兩人因一顆心而牽扯到一起。
這樣糾結(jié)的愛情,廖一梅本想寫一個糾結(jié)的結(jié)局,將兩人困在相愛相殺的牢籠里,不得解脫。在第一稿的結(jié)尾中,發(fā)現(xiàn)真相的男主角用吸毒的方式想自我毀滅,無計可施的女主角為保全他的性命,報警將其送入監(jiān)獄。兩個絕望的人,隔著一道陽光照不到的鐵窗,被殘酷徹底吞沒。
當時,廖一梅已經(jīng)懷孕,一直穿著防輻射的外套在電腦前寫作,最后階段她停了下來,準備生完孩子再結(jié)尾。這場生命中的意外也影響了《琥珀》的結(jié)局。廖一梅不希望把孩子帶入一個悲觀世界,“一個人把新生命帶到世界上,讓其開啟人生旅程,首先要對這個世界有信心”。就如劇本的名字“琥珀”,經(jīng)過上億年的滄海桑田,才會變成珍寶。生命在現(xiàn)實中有卑微脆弱的一面,但經(jīng)歷了磨難之后,也會錘煉出自己的光芒。
最終,“對生命從來不肯有好感”的男主角躺在病床上對女主角坦露心跡:“因為你,我害怕死去?!睅е徒獾目赡芘c希望,這部戲落幕。蓬勃偉大的新生命,打敗了一切的困惑、痛苦與糾結(jié)。
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
在小說《悲觀主義的花朵》里,廖一梅寫道:“人沒有獲得幸福的天賦?!?/p>
2008年9月,她應(yīng)邀參加《心理月刊》雜志舉辦的授獎典禮。到現(xiàn)場,廖一梅才知道自己被授予的獎項名稱叫作“‘更好地生活人物”。上臺致辭時,她非常尷尬,笑稱:大家是不是弄錯了?她一直覺得自己活得很“擰巴”。
那時的廖一梅,家庭、事業(yè)都順風順水。孩子在漸漸長大,兩部話劇作品都很成功,孟京輝特意為演出《戀愛的犀?!范蛟斓姆涑矂鲆舱介_業(yè)了。但越是繁華盛景之下,她的內(nèi)心就越困惑。年輕時用話劇思考的那些問題,這么多年過去,并沒有答案。2008年下半年開始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從一個幾乎不怎么出門的宅女變成了一個“飯局達人”。endprint
她的朋友們大多比她年長,聰明而有才華:王朔、姜文、劉索拉,等等。王朔是廖一梅的老友,第一個付錢讓她寫電影劇本;姜文和廖一梅很像,“骨子里都是內(nèi)向的有點古怪的人,不管外在表現(xiàn)如何,不真合群”;劉索拉則被廖一梅稱為“798的女巫”,有效地治好過她的頭疼。兩人總待在一起談玄論道,或是彈琴歌唱。
廖一梅特別希望從他們身上找到答案,這些看上去很完美的人對這個世界采取了怎樣的態(tài)度,又將自我歸置何處?聚會、聊天、玩樂,很多時候似乎都同聲同氣,但廖一梅漸漸明白:沒有人能給她答案,也沒有現(xiàn)成的答案?!氨P桓在他們身邊,我受益良多,那對我來說是個十字路口,我完成了《柔軟》,也知道應(yīng)該走向哪里了?!痹凇氨^主義三部曲”典藏版中,廖一梅寫道。
《柔軟》講述了一個年輕人在變性的過程中,與緋聞纏身的女醫(yī)生產(chǎn)生了難以名狀的情感,還有界定不清的性關(guān)系。在劇本的手記中,廖一梅提到了一件事:兒子所在的學校組織學生們?nèi)ブ猩焦珗@秋游,說好8:20在公園東門集合,司機將他送到公園時晚了10分鐘。他因此堅決不肯進園,說“別說10分鐘,晚1分鐘也不行”。事實上,他非常盼望這次秋游,前一天還與爸爸一起做了三明治。但因為這10分鐘的遲到,他認為一整天都毀了,并且寧愿毀掉它,而不做任何補救。
廖一梅吃驚地看著,在兒子當時那種不可理喻的憤怒和沮喪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任何一點兒不完美的瑕疵都會毀滅整個事物的價值。自己花了那么多年的時間與這個潛意識作戰(zhàn),現(xiàn)在兒子也開始了。
“我年輕時是一個拒絕這個世界的人。你只想接受想象中的完美世界,總有一個幻想,很多年輕人都有這么一個狀態(tài),認為自己內(nèi)心的世界比外面的世界要強大無數(shù)倍,而且是以一種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心態(tài),希望把這個世界改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我們可以把這個叫作理想、夢想。我和孟京輝都是這樣的人,都希望改變這個世界,改變戲劇,改變審美、藝術(shù)的狀態(tài),等等?!绷我幻犯嬖V《環(huán)球人物》記者。
在《柔軟》的結(jié)尾,幾個悲劇性的人物相擁而笑結(jié)束了他們的故事,這其實是廖一梅為自己所選的態(tài)度:作為一個完美主義者,接受一個有缺憾的世界?!熬芙^這個世界是需要巨大的力量的,但在這么多年過去之后,我發(fā)現(xiàn)其實接受比拒絕需要更大的力量。我年輕時甚至不能接受有太陽就有陰影,這其實是一種自我折磨,是一個你和世界相互沖撞,試探、揣摩對方力量的過程,也是探尋世界的真理的過程?!?/p>
11年,從《戀愛的犀?!返健剁辍返健度彳洝罚我幻氛f自己有了很大改變,“我希望自己是一個能夠接受這個世界的柔軟的人”。
我要唾棄的是被商業(yè)操縱的審美
在現(xiàn)實生活中,廖一梅和丈夫孟京輝如今也“柔軟”起來?!拔液兔暇┹x脾氣都非常倔,這么多年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的沖突。年輕時我們之間是一個相互較量的過程,兩個人在一起就像兩個齒輪,需要磨合,到《柔軟》時 ,我們已經(jīng)能達到共識,現(xiàn)在就是誰更堅持,另一方就會妥協(xié)?!?/p>
雖然《戀愛的犀?!泛汀剁辍繁粺o數(shù)癡男怨女奉為經(jīng)典,廖一梅卻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自己寫的不僅僅是愛情。“愛情是我愿意打開的一扇窗,我寫的是一個自我認識、和世界對抗的過程,一個不斷接受打擊、挫折和不完美的過程?!?/p>
以先鋒話劇起家的廖一梅,曾在《琥珀》里寫過一句臺詞:大眾審美都是臭狗屎。她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大眾審美不是民間審美。我要唾棄的是被商業(yè)操縱的審美。”至于時下的那些流行劇,“每一代人都有它的特征,都是不可復(fù)制的;每一代人都是孤獨的,無論社會進入到了什么階段,無論是哪一種戲劇,他們都會找到自信和出口”。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廖一梅說:“我不想飛到天上去,也不愿隨波逐流,我要有獨立的頭腦和思考,不被生活中的瑣碎所打擾?!?/p>
在廖一梅看來,“作家很少有快樂的。人類其實更能理解痛苦,因為人在痛苦時可以感同身受,快樂總是很快被遺忘。我寫作,向觀眾呈現(xiàn)生命中的種種,希望讀者和觀眾能獲得某種信心:像我這么擰巴的人,最終也能擁有歡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