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他被稱為“中國古籍拍賣第一人”，為黃裳等名家藏書主持專場拍賣。

收藏家劉益謙從上海打來電話時，拓曉堂正在老家休假。劉益謙看到一部宋版書，正面是文集，背面是書簡和公牘，不知價值如何，求教拓曉堂。拓曉堂一聽便稱“絕品”。后來他又給劉益謙回了一條短信：這部《王文公文集》，在剛出版的《嘉德親歷：古籍拍賣風(fēng)云錄》中有詳細說明，可參考。

《嘉德親歷：古籍拍賣風(fēng)云錄》一書，是拓曉堂的新作，講述自己與古籍善本打交道20余年的經(jīng)歷。古籍拍賣行，歷來是一個呼風(fēng)喚雨、傳奇輩出的地方，作為親歷者的拓曉堂自是感慨萬千，“如將這20多年濃縮成一個時辰，會像暴風(fēng)雨來臨之際，倚窗扶椅，坐看云起，歷歷在目?！?/p>

從國家圖書館到拍賣行

每每回首，拓曉堂都會被記憶拉回到一個日子：1994年11月8日。那是他人生的轉(zhuǎn)折點，也是一個新行業(yè)——古籍拍賣的開始。

那日上午9時，北京長城飯店二樓宴會廳，中國嘉德古籍專場拍賣正式開始。臺上站著兩人，一位是拍賣師張相佑，一位是拍賣助理拓曉堂——解答觀眾臨時提出的問題。“拍賣開始前，我往臺下一看，坐著的客人真不少，但一個都不認識。究竟是看客，還是買家，一概不知?！蓖貢蕴脤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當(dāng)時他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第一件拍品是清初洪承疇的公文，無人競爭，買家以底價成交。就這樣，拍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拓曉堂懸著的心漸漸放下。進行到一半時，有一個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入，一氣舉牌，買了十幾件拍品，全場震驚。最終，70多件拍品幾乎全部拍出。

“這是中國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古籍專場拍賣，開啟了中國古書流通的新時代，使得原本以古籍書店和私人買賣為主體的古書流通方式徹底改觀?！蓖貢蕴谜f，在他看來古籍拍賣有兩大好處：對于買家，收藏品得到一個公開、透明的公認價值；對于古籍善本，以競買方式轉(zhuǎn)交給更有經(jīng)濟實力和保護能力的藏書家，能得到更好的保護。

此前拓曉堂沒有想過自己會進入拍賣這一行業(yè)。1987年，他從西北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后，就到國家圖書館善本部工作，一直和古籍善本打交道。1993年，他偶然在報紙上看到一則嘉德招聘的信息，心里一動，“想著可以換種生活，就投了簡歷”。一個星期后，他去應(yīng)聘，嘉德總經(jīng)理問他有何想法，他提出可以把中國的善本、古地圖和老照片拿來當(dāng)拍品，遵照國際市場運行模式進行拍賣。

就這樣，嘉德拍賣古籍善本部成立，拓曉堂任總經(jīng)理，成立初期整個部門只有他一人。如今回顧，拓曉堂將之歸為“宿命”，“在國圖善本部的工作，為我積累了關(guān)于古籍善本的學(xué)識和經(jīng)驗，包括人脈?！彼?dāng)年在國家圖書館工作，因?qū)ぴL古籍和中國書店建立了聯(lián)系，等到1994年首次拍賣，一半多的拍品由中國書店提供。

從首場拍賣至今，在嘉德等拍賣公司的引領(lǐng)下，中國各個角落的古籍書都被翻出來，流轉(zhuǎn)到新的收藏家手里，“20余年間，古籍拍賣市場也經(jīng)歷著極大的變化，每10年價格上一個臺階，越來越多的人關(guān)注古籍善本，關(guān)注中國文化的傳承?！?/p>

“今天來人了！”

嘉德古籍首次拍賣成功的消息很快傳播開來，一些有藏書的舊家紛紛慕名找上門來，拓曉堂由此也結(jié)識了一幫藏書家。

1995年的一天，拓曉堂照常去嘉德上班，看到會議桌旁坐了幾位客人，其中有一位老太太，“收拾得整齊，有大戶人家女子的氣度”，老人家約他去家中看看書。一進門，就看到床上放著一摞一摞的冊頁，桌上全是古籍。拓曉堂翻書，發(fā)現(xiàn)書里有胡若愚的印鑒，胡若愚曾在上世紀30年代短暫任過北平市市長。經(jīng)詢問，才得知老太太竟是胡若愚的兒媳，也是北洋政府總統(tǒng)馮國璋的外孫女。那一次，拓曉堂和書畫部同事收獲頗豐，兩人扛著兩麻袋東西回公司，后將之一一拍賣。

“藏書家大都是老人，有自己的傲氣和脾氣，要敲開他們的門并不容易。黃裳先生就是其中之一。”黃裳一直對古籍閱讀和收藏頗有興趣，他藏書豐富，其中不乏稀世的孤本。首場古籍拍賣不久，黃裳就給嘉德寫信。拓曉堂收到后立即回復(fù)，兩人便建立起了書信聯(lián)系。

第一次去黃裳家拜訪，剛一坐下沒說上幾句話，黃裳便從屋里拿出一本書翻看，不言不語。拓曉堂自知為何，便問：“黃先生，您看的是萬歷的書吧？”黃裳一驚，笑著說：“好眼力！拿去看吧?！弊源送貢蕴盟闶侨肓碎T。1998年，黃裳拿出一批明代藏書家澹生堂的舊藏，交給拓曉堂拍賣。

拓曉堂第一次去見羅寄梅先生的太太，也有些驚心動魄。羅寄梅曾任中央日報社攝影部主任，1943年4月，夫婦二人追隨張大千到敦煌，歷時一年拍下近3000幅敦煌照片。2009年左右，幾經(jīng)輾轉(zhuǎn)，拓曉堂尋得羅太太在美國的地址，前去拜訪。

當(dāng)時羅太太已90多歲，住在一個小別墅里。剛一進門，羅太太就將其領(lǐng)進旁邊的小屋，只見小屋墻上掛著一個大鏡框，鏡框中夾有一些敦煌寫經(jīng)殘片，共20余片。羅太太說：“這其中有一張假的，你能指出來嗎？”拓曉堂仔細看了一番，指出一張，羅太太當(dāng)即就對周遭人說：“今天來人了！”這是一句行話，就是說遇到懂行的人了。

3年后，羅太太將夫婦二人所藏，包括與張大千、傅抱石等人考察敦煌、書畫酬唱的珍藏，共80件作品交于拓曉堂，他很快策劃了“憶梅庵長物”專場，總成交超過4230萬元人民幣，轟動一時。

古書的后半生

拓曉堂將書的一生分為前半生和后半生：如果說“書的前半生”，是著作人對自然、社會以及人類自身認識、思考和感悟的凝華，那么“書的后半生”就成為讀書人和藏書人的事情了?！拔宜龅氖拢褪菫闀暮蟀肷鷮ふ液玫臍w宿。”拓曉堂說，他最難忘的經(jīng)歷便是“荀齋”藏書的轉(zhuǎn)讓。

民國時有兩大藏書家——“南陳北周”，“南陳”即為陳清華，“荀齋”是他藏書室的名字。抗戰(zhàn)后，他生活在上海，1948年移居香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國家曾兩次購得“荀齋”藏書。1995年，拓曉堂在香港得到“荀齋”兩部舊物，其中就有宋宮舊藏《文苑英華》，在當(dāng)年嘉德春拍中震動藏書界。之后，他便一直尋覓陳清華的后人，幾近十年，杳無音訊。

2003年，拓曉堂受上海圖書館古籍專家陳先行所托，到美國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東亞圖書館看一批古籍書，那是一位華人所捐。后在打聽捐贈人時，歪打正著尋得陳清華的后人陳國瑯，“去見國瑯先生，他剛剛大病一場，連上下樓都很吃力，一心想著剩下那批古籍歸于何處?！币?qū)Α败鼾S”研究多年，熟知其中的歷史和故事，他和陳國瑯談得非常投機，陳國瑯隨即與嘉德簽訂拍賣合同。

第二年春，拓曉堂將“荀齋”遺失在大洋彼岸的藏書帶回國內(nèi)。最終，經(jīng)由與陳國瑯多次協(xié)商溝通，轉(zhuǎn)讓給國家圖書館。之后的一年，他又在多方幫助之下，編著出《祁陽陳澄中舊藏古籍善本圖錄》，將“荀齋”所藏一一記錄在冊。

拓曉堂一點點將流失海外的中國古籍帶回國，包括翁氏藏書——目前所知海外數(shù)量最大的私人所存古籍善本藏書，以及胡適后人藏書等。

如今，拓曉堂已退休，漸漸從古籍拍賣的江湖中隱退。但他仍然關(guān)注著古籍善本的命運，尤其對北宋四大部書之一《文苑英華》念念不忘。1995年秋拍，《文苑英華》以143萬元成交，由一位新加坡華人蔡先生拍得。拓曉堂擔(dān)憂此書流落海外，在拍賣結(jié)束后與之交談。對方稱自己是為一位馬來西亞客人購買，并稱會將之送給馬來西亞總統(tǒng)，作為總統(tǒng)訪華的禮物送還中國政府。

“我當(dāng)時就想，這樣的歸宿挺好?！比欢?，不巧的是那位馬來西亞總統(tǒng)還未等到訪華，就已下臺。此后這部書就未曾露面，拓曉堂一直很遺憾。后來轉(zhuǎn)念一想，古籍善本是有靈性的，“也許這部《文苑英華》的使命注定是要留在海外，充當(dāng)中國與世界的文化使者，使命未了，又何必強回？”

說到使命，他覺得自己與古籍的相遇和相處，尋覓和分離，也是帶有使命的，“通過拍賣這一平臺，古籍善本得到了保護，而且在拍賣中用圖錄記錄下來，也算是為這些書重新續(xù)了次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