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承平

(皖西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安徽 六安 237012)

1852年，美國著名詩人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參觀了早期來到新大陸的猶太人墓地，感觸頗多，隨即創(chuàng)作了The Jewish Cemetery at Newport。整首詩歌充滿了對猶太人的同情與憐憫，但其在詩的結(jié)尾發(fā)出的“被埋葬的民族再也不能復(fù)活”的悲嘆卻不能被猶太讀者所接受，并在猶太讀者中引起強(qiáng)烈不滿。

And thus forever, with reverted look,

The mystic volume of the world they read,

Spelling it backward, like a Hebrew book,

Till life became a Legend of the Dead.

“But ah! what once has been shall be no more!

The groaning earth in travail and in pain

Brings forth its races, but does not restore

And the dead nations never rise again.”[1](P617-618)

1867年，美國著名猶太詩人?，敗だ斔?Emma Lazarus)為回應(yīng)朗費羅的這首詩，創(chuàng)作了代表猶太人心聲的In the Jewish Synagogue at Newport，在詩的結(jié)尾，?，敗だ斔箤懙溃?/p>

The funeral and the marriage, now, alas!

We know not which is sadder to recall;

For youth and happiness have followed age,

And green grass lieth gently over all.

“And still the shrine is holy yet,

With its lone floors where reverent feet once trod.

Take off your shoes as by the burning bush,

Before the mystery of death and God.”[2](P1219)

“葬禮與婚禮同在！”發(fā)出了猶太民族保護(hù)自己民族文化的信心和決心；雖然它已是一片空地，“圣所依然神圣(And still the shrine is holy yet)”。該詩表達(dá)了美國猶太人共同的心聲，雖然歷史上他們倍受欺凌，但他們并不沉淪，依然頑強(qiáng)地保持自己的文化，頑強(qiáng)地生活，代代相傳，在猶太讀者中獲得一致好評。拉扎魯斯和朗費羅同為19世紀(jì)美國詩人，作為同一個時代的詩人，他們寫這兩首詩所采用的韻律相同，詩體相同，所描述的主題也大致相同，為何給讀者的感受如此大相徑庭呢？本文試從異質(zhì)文化下的視角差異展開論述。

一、寫作背景分析

作為歐洲文明源頭之一的猶太文化于17紀(jì)中期傳入美國，從此開始了猶太文化與美國本土文化的沖突和融合。在最初的一些年里，猶太文化并沒有被美國的主流文化所接受，而是一種邊緣文化，一種不能被主流社會所接受的“他者”文化。文化沖突導(dǎo)致了文化傳統(tǒng)的保持，多災(zāi)多難的猶太民族始終維系著自己的民族團(tuán)結(jié)，保持著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和信仰，并在逆境中不斷創(chuàng)造出奇跡。

作為美國19世紀(jì)后半期最杰出的詩人之一，?，敗だ斔?1849—1887)出生于猶太家庭，在接受美國主流文化的同時，拉扎魯斯一直堅持保持猶太文化的傳統(tǒng)和信仰。拉扎魯斯童年時期經(jīng)歷美國內(nèi)戰(zhàn)。內(nèi)戰(zhàn)前，大量猶太人移民美國，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他們幾乎與美國完全融合，這些都給拉扎魯斯留下美好的記憶。同時，拉扎魯斯的教育完全是在家接受的，同是猶太人的家庭教師不斷地提醒她關(guān)注本民族文化，因此，從童年起，拉扎魯斯就意識到自己的民族傳統(tǒng)和民族身份。1879年，俄國開始大規(guī)模迫害猶太人，猶太難民紛紛到來，這更加激發(fā)了拉扎魯斯的猶太民族情懷。此后，她的作品主要以猶太文化為主題(主要收集在“Admetus and Other Poems”中)，潛在地聯(lián)系和運用了具有核心意義的猶太文化要素(民族的客民身份、選民觀、流浪史程及心理思維、價值觀念等)，流露出強(qiáng)烈的民族意識，形象地刻寫了猶太人生存的悲歡，高超地闡釋了猶太命運定式，體現(xiàn)了她對猶太文化的忠實繼承。

1883年，她為自由女神底座基金會籌集資金而作的詩《新的巨像》發(fā)表，作品發(fā)表后贏得了廣泛好評，“將你疲倦的，可憐的，蜷縮著的，渴望自由呼吸的民眾，將你海岸上被拋棄的不幸的人，交給我吧。將那些無家可歸的，被暴風(fēng)雨吹打得東搖西晃的人，送給我吧，我在金色之門旁邊點亮我的燈”[3](P143)。1903年，也就是在作者去世十六年后，該詩被雕刻在自由女神的底座上，她也因此享譽(yù)美國乃至海外詩壇。

與拉扎魯斯不同的是，朗費羅接受的教育幾乎全是美國“主流“文化教育，從生到死，朗費羅也是處于這種“主流”文化的中心地位。他生于美國緬因州，成年多半是在波士頓城外的一個村子——坎布里奇度過的。他的父輩中一位是州參議員，另一位曾是革命戰(zhàn)爭中的將軍，后來成為國會議員。朗費羅于1826年畢業(yè)于波多恩學(xué)院，曾獲得了許多榮譽(yù)，其中包括來自英國劍橋大學(xué)和牛津大學(xué)的榮譽(yù)學(xué)銜[4](P386)。拉扎魯斯雖然和朗費羅同處美國繁華都市，但她接受的是另外一種不同質(zhì)的文化。在她的視域中，幾千年來，生活在異族社會中的猶太人長期遭受著種種壓迫與磨難，猶太人的歷史就是充滿了苦難和淚水的歷史，但他們卻始終維系著自己的民族團(tuán)結(jié)，保持著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和信仰，絕不沉淪，頑強(qiáng)地與命運抗?fàn)帯?/p>

二、異質(zhì)文化下的視角差異

異質(zhì)文化(heterogenous culture)是比較文學(xué)研究者所使用的一個專用術(shù)語，以語言與民族血親關(guān)系的本質(zhì)差異性而言，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在本質(zhì)上互為異質(zhì)文化，即兩者互為異類，對方都是自己的非我因素(non-ego factor)[5](P65)。在這里，“異”是一個中性概念沒有褒貶之意。德國波恩大學(xué)的學(xué)者顧彬就是站在西方學(xué)者的文化立場上，把東方界定為相對于西方的“異類”，西方人把視線移向東方的目的是想通過東方這個“異”來克服他們自身的異化之處[5](P47)。美國強(qiáng)勢文化和猶太文化在本質(zhì)上互為異質(zhì)文化，即兩者互為異類，對方都是自己的非我因素。

正是由于這種異質(zhì)文化，使得朗費羅站在猶太文化之外，成為一個“局外人”。此時的朗費羅反而成為“他者”“異族”。

The Jewish Cemetery at Newport

How strange it seems! These Hebrews in their graves,

Close by the street of this fair seaport town,

Silent besides the never-silent waves,

At rest in all this moving up and down.

The trees are white with dust, that o’er their sleep,

Wave their broad curtains in the south wind’s breath,

While underneath such leafy tents they keep,

The long mysterious Exodus of Death.

… … …

—by 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

In the Jewish Synagogue at Newport

Here, where the noises of the busy town,

he ocean’s plunge and roar can enter not,

We stand and gaze around with fearful awe,

And muse upon the consecrated spot.

No signs of life are here: the very prayers,

Inscribed around are in a language dead,

The light of the "perpetual lamp" is spent

That an undying radiance was to shed.

… … …

—by Emma Lazarus

兩位詩人在敘說同一件事，但又不完全相同。朗費羅是一個局外人，在他的視域中，猶太族是一個奇特的民族，這個民族已成為歷史，他們來到這里，生活在這里，然后“沉睡了”、消逝了；在The Jewish Cemetery at Newport中，作者第一行就暴露了作為異族的視角：“多么奇怪呀！”對浪費羅來說，猶太人作為一個“異”的存在，一個“非我”，一個文化的他者(the other)。一個與自我相對立的“他”而存在。文化研究中的他者概念主要來自于?？屡c賽義德的理論，指一種文化通過塑造一個與自身對立并低于自身的文化影像，來確定的自身為中心的價值與權(quán)力秩序并認(rèn)同自身。從19世紀(jì)80年代開始，美國出現(xiàn)了猶太人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移民潮。而在19世紀(jì)中期以前，猶太文化對美國文化的影響較小，在美國主流社會基本上是一種邊緣文化；美國社會的猶太形象，是美國主流文化他者想象的原型之一。作為“他者”文化，猶太文化很難被主流社會理解、接受。朗費羅按照自己的“主流文化”來理解猶太文化就容易產(chǎn)生“異托邦”印象。

異托邦(Heterotopias)是法國哲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結(jié)構(gòu)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滤鶆?chuàng)造的，他提出了特定文化系統(tǒng)中的“空間他者”問題。與烏托邦(Utopias)相比較，異托邦既是一個超越之地，又是一個現(xiàn)實的地方。?？轮赋觯骸啊诿恳环N文化或文明中，還有一些與現(xiàn)實完全對立的地方，它們在特定文化中共時性地表現(xiàn)、對比、顛倒了現(xiàn)實。它們作為烏托邦存在，但又有一些真實的地方，切切實實存在，并于該社會環(huán)境基礎(chǔ)上形成。這些地方往往是獨立的、超然的，即使在現(xiàn)實中有它確定的方位，它似乎也不屬于現(xiàn)實，與它所反映、表現(xiàn)的現(xiàn)實地方完全相反。它超然于現(xiàn)實之外但又是真實之地，從這個角度我稱其為異托邦”[4](P68)。站在一種文化視野內(nèi)去觀望、理解另一文化很可能會過多的受個人所受文化影響，按照自己的想象去構(gòu)建另一文化圖景，產(chǎn)生“異托邦”印象。

朗費羅對猶太的“異托邦”印象，即一片不可思議的空間。在看別人時，他用了“strange”“silent”“at rest”(“奇怪”“沉寂了”“安息了”)，而在看待自己的時用this fair seaport，是“fair”美好的；“Close by the street of this fair seaporttown”“The trees are white with dust”朗費羅直接提到反映現(xiàn)代化的“seaport”，樹上蒙上了塵土，象征時光的流逝，從這兩句可以看出歲月和地理的變遷，物是人非，過去的都已過去，猶太文化已經(jīng)成為歷史。在浪費羅看來猶太人的墓地是一個超然的地方，卻又是在現(xiàn)實中存在的。一系列對猶太文化的鏡像反映既真實，又不真實，從而導(dǎo)致其“被埋葬的民族再也不能復(fù)活”的結(jié)論。該結(jié)論源自于其他者文化視角并由此產(chǎn)生的“異托邦”鏡像。

而拉扎魯斯在In the Jewish Synagogue at Newport中未提“seaport”，但提到了roar，plunge，這兩行足以揭示作者的文化差異。拉扎魯斯用了perpetual lamp，在她看來，雖然沒有人再來了，這里有長明燈是不滅的；而朗費羅看到的只是“關(guān)閉的猶太教會所”；在拉扎魯斯的筆下，海浪不管怎樣咆哮，都進(jìn)不了這個城市，更別說是猶太墓園；但是在朗費羅的筆下，waves “moving up and down” 還有另外一個含義，“wave”會把“cemetery”淹沒。此外，對猶太人來說，Exodus of death 是新生，猶太人的死亡是“seeking for a new life”；但作為異教的朗費羅，“Exodus” 看作是“death”和前文的 “grave”相呼應(yīng)。在朗費羅看來猶太人的生活中只有苦難和淚水：

“How came they here? What burst of Christian hate,

What persecution, merciless and blind,

Drove o’er the sea-that desert desolate—

These Ishmaels and Hagars of mankind?

They lived in narrow streets and lanes obscure,

Ghetto and Judenstrass, in mirk and mire,

Taught in school of patience to endure

The life of anguish and the death of fire.”[1](P1219-1220)

而站在另一視角的拉扎魯斯，一切追思都集中在本民族的物與事上，那些離去的人們?nèi)匀皇撬娜嗣瘢麄兊挠洃洩q在，“葬禮與婚禮同在”，圣所雖空無一人，但“圣所依然神圣”，個人情懷、文化取向都已很清楚。在In the Jewish Synagogue at Newport的一開始，拉扎魯斯就用了“consecrated spot”(神圣的地方)來指稱Jewish Synagogue(猶太教堂)，以“the shrine is holy yet”結(jié)尾，首尾響應(yīng)，用以抒發(fā)對猶太文化的眷戀與崇敬。

整首詩集中表現(xiàn)了猶太人的過去遭遇大屠殺的重負(fù)，體現(xiàn)了作者對猶太文化連續(xù)性的x信念不移；詩中充滿猶太文化底蘊的筆觸，反映了作者拉扎魯斯的猶太主題及其價值取向，這種猶太意識是一種普遍的、不可剝奪的精神感覺，是一種固存在猶太裔作家內(nèi)心的文化情結(jié)。一方面，作為民族心理的一部分，猶太意識是猶太文化及特定的思維觀念、宗教學(xué)說、傳統(tǒng)習(xí)俗以及特殊的歷史境遇等因素綜合構(gòu)建，并經(jīng)過歷史的積淀而煥發(fā)出來的猶太精神氣質(zhì)。另一方面，生活在異邦的猶太人在文化取向上，不得不面臨著兩種選擇，一部分猶太人潛移默化地被居住地文明所同化，淪為“沒有猶太性的猶太人”，而更多的則在吸收異質(zhì)文化的同時，頑強(qiáng)地保持著猶太文明的特性，學(xué)會了“在猶太性中解放自己”。

三、結(jié)語

猶太民族也是一個多災(zāi)多難的民族。千百年來他們沒有自己的土地，沒有自己的國家，不斷遷徙和流散，在空間的持續(xù)位移過程中，廣泛地吸收了外部文明的種種要素，豐富了自身的文化底蘊與內(nèi)涵。由此看出，一種民族文化的生命力是強(qiáng)大的，而不像朗費羅詩中那樣斷言，“被埋葬的民族再也不能復(fù)活”。

對比《新港的猶太教堂》和《新港的猶太公墓》兩首詩我們可以看出美國本土詩人與猶太詩人之間的身份矛盾和各自理解猶太文化的視角差異。用異托邦理論，用他者言說同一個事情的時候，他們的價值取向是非常清楚的。選取這兩首詩比較典型，因為這兩首應(yīng)答式的詩，反映二者的價值取向。對比拉扎魯斯和朗費羅的創(chuàng)作視角證明：無論他們所受教育如何，也無論其最初的寫作動機(jī)或選擇的題材如何，其寫作視角的差異根源于異質(zhì)宗教文化的差異，正是這種互為異質(zhì)的文化背景，使得兩位詩人對猶太文化這一主題產(chǎn)生視角差異。

[1]Longfellow, H.W. “The Jewish Cemetery at Newport”.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M]. Shorter Sixth Edition. Nina Baym.2003.New York: W.W. Norton & Company. Inc.,2003.

[2]Lazarus, E. In the Jewish Synagogue at Newport”.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M].Shorter Sixth Edition. Nina Baym. New York: W.W. Norton & Company. Inc. 2003.

[3]Roberts, Sam.How a Sonnet Made a Statue the ‘Mother of Exiles’[M].New York:New York Times,2011.

[4]吳富恒.美國作家論[M].濟(jì)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

[5]狄兆俊.中英比較詩學(xué)[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