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潔萍

(常州信息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基礎部，江蘇 常州 213164)

高曉聲一生創(chuàng)作并出版的兩部長篇小說《青天在上》和《陳奐生上城出國記》，同年問世，但反響不同?！肚嗵煸谏稀范嘤谐霾?，1991年2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當年獲上海市文學藝術(shù)大獎;而《陳奐生上城出國記》卻并不成功。

1 《青天在上》的成功之處

1.1 熔鑄切身感受，妙筆生花

韋勒克、沃倫的《文學理論》中有這么一說：“即使文學藝術(shù)作品可能具有某種因素確實同傳記資料一致，這些因素也都經(jīng)過重新整理而化入作品之中，已失去原來特殊的個人意義，僅僅成為具體的人生素材，成為作品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盵1]《青天在上》帶有相當濃重的自傳色彩。高曉聲把自身的經(jīng)歷和情感熔鑄進去，完成了對自我靈魂的剖析。書中大量的、具體的、細致的、微妙的心理描寫都來自他的切身感受，仿佛一場苦難回憶的詳盡實錄。高曉聲把自己的磨難歷程，化作“右派”的生存體驗。刻畫那個年代的作品實屬鳳毛麟角,《青天在上》上演了一幕歷史悲劇，猶如那個特殊年代的特殊碑銘，正面鐫刻周珠平形象，背面鐫刻一把走火好槍。

從李稼夫到施竹平，從陳文良到苗順新，高曉聲筆下的人物以各自的風采組成一座農(nóng)村知識分子群雕，一幅農(nóng)村知識分子的忍辱負重圖?！肚嗵煸谏稀酚旨舆M一位最重要的人物——1957年“反右”后從南京被遣送回鄉(xiāng)的機關(guān)干部陳文清。陳文清第一次去參加五類分子訓話會，“只覺得主講人的口吻是在向一群豬狗吆喝”?！艾F(xiàn)在不還是那個明朗的天空嗎？不還是那個太陽嗎？不還是他信仰的那個主義嗎？什么都沒有變，他陳文清怎么可能落到這步田地呢？”他對著青天發(fā)出第一次呼喊,折磨摧殘著他的身心?！斑B續(xù)好些夜晚不能入睡或幾乎不能入睡，皮層下的油脂在往外不斷地冒出來，身體癟下去，整天粘乎乎的不舒服。洗過又粘，洗過又粘。于是腦子一暈，頭皮一麻，思想之門關(guān)上，精神得到休息。頭發(fā)跟著掉下來，連續(xù)幾天，梳子像割麥鐮刀似的，一梳就割下一層頭發(fā)?！比绶亲髡哂H歷，哪得如此逼真！

如椽巨筆還描寫了柳灣里鄉(xiāng)親們在“大躍進”、大饑荒年代的生存故事。高曉聲冷峻地展現(xiàn)一個時代的瘋狂，專制、愚昧造成非科學、非理性的世界，他傾心關(guān)注中國農(nóng)民的悲劇命運。包隊干部王國國包辦一切，一會兒放開肚皮吃飯，有人撐死；一會兒只能吃清糠和麩皮，更有人浮腫而死。一會兒深挖，一會兒開河，開了再填，填了再開。一切有用的鐵器都被送進土高爐煉成無用的鐵疙瘩。一座雕梁畫棟的清朝楠木大廳改作豬圈;一架礦石收音機成了“階級敵人”的工具……王國國不過奉命行事罷了。作為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高曉聲，按照生活本來的樣子，不曾掩蓋、粉飾，不曾回避、忌諱。“青天在上”四個字，辛辣無比！高曉聲譏諷的矛頭直指造成農(nóng)民整體非主人命運的根源，所打破的是青天在上的神話，打破的是救世主、神仙、皇帝的偶像。他的藝術(shù)風格在這部長篇中得到了最充分、最完美的體現(xiàn)。他對現(xiàn)實的揭示更廣、更深，超越了同時代的中國其他作家。

高曉聲一肚皮常州土話，一肚皮土話語境，妙筆生花?！肚嗵煸谏稀诽峁┝俗杂神Y騁的廣闊天地。“同一輩的人都是他的拖鼻涕朋友……”陳文清挨批，有人朗聲宣布：“認罪是假的，改造更談不上，你只做了兩件事，一是保養(yǎng)身體，二是談情說愛，舒服得很哪！哼，你當瞞得過我們！群眾是真正的英雄，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老實說你被窩里頭做的事情，我們都曉得！”高氏冷幽默無所不在。所謂冷幽默，相當于江南人所指“冷面滑稽”，自身不動聲色，一本正經(jīng)，卻逗人笑，引人思，令人回味再三。在《青天在上》中說到“大躍進”“大煉鋼鐵”，把許多歷史文物拿去回爐，鐵佛寺里一尊如來，十八尊羅漢和一座鐵塔，少說也有一兩萬斤，都重新投胎去了……

一些評論判定高曉聲的地方風俗畫描寫欠缺，并不得當。高曉聲說過：味道都在湯里，在語言里。語言的內(nèi)涵和層次高于風景和風俗描寫，關(guān)乎整體，關(guān)乎全局。他在《想起雛年握管時》中說：“必須用自己的語言去狀物和抒情，才能不同于一般，才有存在的價值?！闭Z言運用的最高境界：唯一的詞，唯一的句中位置，唯一的場景。

在錢中文看來，《青天在上》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上沒呈現(xiàn)什么新東西，但這部小說與其說是“情節(jié)小說”，不如說是“細節(jié)小說”。作者故意淡化了事件、情節(jié)，行文非?，嵥椋粤魉~的方式，將生活細節(jié)和盤托出，表露主人公痛苦的靈魂形象，展示特定時期人們生活的苦難經(jīng)歷，令人心酸。高曉聲在信中寫道：“你那句‘細節(jié)小說’提得好，我之所以輕視情節(jié)而重視細節(jié)，是因為情節(jié)可以類同，細節(jié)不能類同，情節(jié)可以虛構(gòu)因而會有漏洞，而細節(jié)總是真實的?！币话愕拈L篇小說重情節(jié)，輕細節(jié)，粗線條，高曉聲反其道而行之，難能可貴。他曾多次強調(diào)，看完一部小說，能打動人的，能被人記住的只有細節(jié)。

《青天在上》以《一段往事的聯(lián)想》代后記，寫于1987年10月8日，1990年1—6月改寫。《青天在上》的題旨與代后記緊密關(guān)聯(lián)。代后記寫的是1945年夏，高曉聲16歲，在江蘇武進龍虎塘中學讀高中一年級。學校查出他學費欠交，宣告不交就不許參加升學考試。高曉聲去老家鄭陸向舅母借錢，沒借到?；貋頃r已近傍晚，快到學校時，被國民黨部隊兩個哨兵截住，一會兒說他是漢奸隊伍的奸細，一會兒說他是新四軍的密探，并把長槍的槍栓拉得咔嚓響，槍口對準他的后腦勺。高曉聲也豁出去了，不顧一切，大叫大鬧，回過身去握住那槍筒往旁邊推，把小孩子對大人耍無賴的一套搬出來。鬧了片刻，哨兵才放了高曉聲。代后記結(jié)尾時寫道：“后來，我回想起這件事時，留下最深的一點印象，就是那槍幸虧沒有走火。可是，在寫這部小說時想起這段經(jīng)歷，忽然又奇怪那槍為什么沒有走火?！?/p>

這代后記所述的故事，似與《青天在上》風馬牛不相及，沒人看得懂，想得通。直到1991年，終于有人憋不住了?！冻Ｖ萃韴蟆酚浾呃顗凵稍L高曉聲，問起代后記與《青天在上》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高曉聲哈哈大笑，說：“很簡單，也就是說，國民黨的破槍沒有走火，而共產(chǎn)黨的好槍走火了！”[2]在高曉聲眼里，1949年后的共產(chǎn)黨應該是一把“好槍”，但“反右”，是好槍走火了。早年，高曉聲的朋友曾給他起了個外號“陰間秀才”。代后記就是“陰間秀才”的作派。在《青天在上》的扉頁，高曉聲寫下極為重要的一段話：“生活是一匹野馬，它不光奔馳在大道上，有時候也沖進禁區(qū)。不光吃青草，還踐踏圣旨……”生活，沖進禁區(qū)，踐踏圣旨；高曉聲，也沖進禁區(qū)，踐踏圣旨。

1.2 實錄特殊愛情，刻骨銘心

一方面，高曉聲表現(xiàn)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另一方面，又表現(xiàn)滋潤生命、維系生命的情和愛。陳文清和周珠平患難與共，生死不渝。家人和鄉(xiāng)親對他倆盡力關(guān)心、愛護。周珠平的病軀那么瘦弱，“還要用愛情來焐暖這個世界”。而陳文清把自己的病痛、帽子、生活的重擔都看作雞毛蒜皮，“最重要的是讓珠珠得到延續(xù)生命的物資，一塊錢，一瓶藥，一條魚，一斤雞蛋……文清的腦子里盡轉(zhuǎn)著這些念頭。”大饑餓奪去了美麗的珠平。陳文清、周珠平的情歌回腸蕩氣。給女主人公起名周珠平絕非偶然，現(xiàn)實生活中，高曉聲的愛侶就叫鄒主平。小說單行本扉頁經(jīng)過藝術(shù)處理的女性畫像，正是鄒主平的倩影。《青天在上》以近乎紀實的方式推出特殊年代特殊愛情悲歌，用文字用深情為愛侶鐫刻了永恒的紀念碑。

高曉聲對某些作家大寫“人的本能”極為反感。他自己的作品從不寫性愛。1991年9月，他曾對錢中文說：“自然主義的東西太多，或盡寫些卑下的東西，一些作家對人的本能的東西極感興趣，有什么意思呢！”“如果他不懂得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他怎么寫東西呢？”“不必唱高調(diào)，但總得有責任心吧！”[3]他的《青天在上》是個例外。為了凸顯刻骨銘心的眷戀，高曉聲跨越了鐵門檻，突破了自己的規(guī)矩，同時把握分寸，含蓄、謹慎?！靶弁媚_撲朔，雌兔眼迷離”，“撲朔”，應為動詞，與“迷離”相對，意為雄兔抓搔彈踢?！懊噪x”，雌兔眼睛水汪汪，霧蒙蒙，含情脈脈。小說借物喻人，繪聲繪色細致描繪喂養(yǎng)兔子時觀看兔子交配，筆下男女主人公的性愛影影綽綽，朦朦朧朧，點到為止，異常嫵媚。期間，滿懷濃情厚愛， 同時一舉破解了《木蘭詩》中“撲朔迷離”的千古疑案。這一場景描寫超過了3 000字，作者最后寫道：“‘撲朔迷離’應該是‘辨別’得清清楚楚的意思。可是我們從來當‘辨別不清’解，全顛倒了?！奔词乖谧顬槠D難的歲月，高曉聲的下意識中，依然沒有放下對崇高文學的追求。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薄肚嗵煸谏稀返某晒Γ瑲w根結(jié)底在于深情。高曉聲至死都隨身帶著愛侶鄒主平的照片。他跟朋友說起創(chuàng)作《青天在上》，“寫著寫著我就流淚了”。

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是作家功力的試金石。這部長篇小說，大致體現(xiàn)了江南作家細膩的格調(diào)，但仍缺乏長篇應有的磅礴氣勢。在駕馭特殊時代氛圍籠罩、復雜的人際經(jīng)緯編織、人物內(nèi)心深處的開掘等方面存在缺憾，小說尚未完全擺脫“自傳”的原始痕跡。

2 《陳奐生上城出國記》的不足

2.1 脫離農(nóng)村生活，畫地為牢

1991年12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陳奐生上城出國記》。這部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動因，《后記》中作了詳盡詮釋?！拔覍戧悐J生，既是客觀地反映，也有我自己的影子”?！拔页林?、我慨嘆的是，無論是陳奐生或是我自己，都還沒有從因襲的重負中解脫出來”。

該長篇小說引起了巨大反響。雷達、范伯群、閻綱、吳士余、謝海泉、時漢人、約翰·契納雷(英)、王曉明、金紅等紛紛發(fā)表評論文章，肯定了陳奐生系列小說的審美意蘊——厚重的現(xiàn)實主義力量，認為小說“填補了農(nóng)村文學的一個空白，并與魯迅的改造‘國民性’思想有著不可或缺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盵4]洪子誠卻發(fā)出不同的聲音，一針見血地指出長篇小說的缺陷:“高曉聲在一個時期，醉心于在作品中留下八十年代以來農(nóng)村變革的每一痕跡，還讓人物(陳奐生等)不斷變換活動場景，上城、包產(chǎn)、轉(zhuǎn)業(yè)、出國，而創(chuàng)作的思想藝術(shù)基點則留在原地?！盵5]

1991年在接受《常州日報》記者李壽生采訪時，高曉聲談到陳奐生系列小說集出版，他動情地說：“這是我寫作以來最花心血的一個長篇，《“漏斗戶”主》《陳奐生上城》《陳奐生轉(zhuǎn)業(yè)》《陳奐生包產(chǎn)》《種田大戶》《陳奐生戰(zhàn)術(shù)》《陳奐生出國》，一共7個單篇，前前后后寫了12年，不少篇章在國內(nèi)外產(chǎn)生重大影響。僅《陳奐生上城》一篇，就在蘇聯(lián)、波蘭、捷克、荷蘭、美國、德國、日本等國家翻譯出版，這將是我終生引以為榮的?！备邥月暤淖晕腋杏X良好。

進入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隨著高曉聲小說創(chuàng)作量的銳減，批評紛至沓來。王曉明認為高曉聲“不但把自己看作一個農(nóng)民，而且連感受和思考方式也漸漸和農(nóng)民同化了?！盵6]這種創(chuàng)作立場的局限，使高曉聲不能居高臨下俯視自己筆下的人物，理所當然阻礙了藝術(shù)的突破。作家的思想觀念理應高于他筆下的人物，引領(lǐng)自己的人物。高曉聲寫農(nóng)民，僅僅把自己當作農(nóng)民的代言人是遠遠不夠的。陳奐生的形象，在《“漏斗戶”主》和《陳奐生上城》中已完成、已定型，陳奐生系列小說的后5篇，則不過頻繁變動活動場景，套用陳奐生的名字罷了。農(nóng)村在變化，陳奐生也在變化，而高曉聲的創(chuàng)作卻在原地打轉(zhuǎn)，沒有隨同時代、人物的變化而變化，陳奐生便成了一個沒有靈魂、沒有個性、沒有活力的軀殼，后來的陳奐生也就成為往昔陳奐生的注腳。自以為是的農(nóng)民代言人實際上卻脫離了農(nóng)民，脫離了陳奐生。藝術(shù)一旦成為作家的傳聲筒，也就走上了末路。因此，招來評論界諸多批評也就不足為怪。

正如李曉峰在《重復的局限與意味——談〈陳奐生戰(zhàn)術(shù)〉與〈陳奐生出國〉》一文中指出的：“如果說《“漏斗戶”主》《陳奐生上城》等4篇系列小說中陳奐生形象具有深刻的典型意義的話,那么,這種典型性意義的根源在于:高曉聲敏銳準確地捕捉到了在改革開放大潮的沖擊中傳統(tǒng)農(nóng)民意識的巨大劣根性,它使陳奐生們既不漠然于時代的巨大變化,但又不能從歷史的因襲重負中徹底解脫出來。于是,時代的積極因素與傳統(tǒng)農(nóng)民意識在陳奐生身上碰撞出具有深刻的時代、歷史意義的火花,在火花中,人們痛感到改革的必須和艱難。這正是陳奐生之所以成為光彩照人的農(nóng)民典型形象的深層原因。”[7]但遺憾的是,《陳奐生戰(zhàn)術(shù)》《陳奐生出國》非但沒有做出人們期待的超越,反而在新的背景和氛圍中畫地為牢,對自己的“原型”做了保守的重復,使陳奐生作為一個典型形象所具有的亮色和意義打了折扣。盡管高曉聲更加充分、嫻熟地調(diào)動和施展了他講故事的才能,但都無法遮掩住由重復而給人物帶來的失真、蒼白和乏味。

高曉聲在作品中一再暗示:“世界上樣樣都要起變化,連最硬的石頭也在變……而陳奐生依然故我……”,“同樣是人,觀念不同如水火。陳奐生老矣,已經(jīng)是一塊成型的鑄鐵,一榔頭打下去,連痕跡都沒有……”高曉聲在為自己停留在原點尋找借口。他曾清醒地意識到：“作家受迫害的時候，容易放棄自己的優(yōu)越感，農(nóng)民比較容易同他平等相處；當作家恢復到通常的處境之后，他是否能保持高度的自覺，不但盡一切力量使自己真正能和農(nóng)民繼續(xù)平等相處，而且盡一切力量消除農(nóng)民的顧慮使他們能夠真正和自己繼續(xù)平等相處，這便是一個作家究竟是在繼續(xù)前進還是后退的標志。不管這個作家過去是怎樣熟悉農(nóng)民，怎樣能和農(nóng)民打成一片，都不能代替現(xiàn)在和今后，都要在生活面前不斷接受嚴峻的考驗?！盵8]這段話寫于1982年3月3日?？墒牵Τ擅秃蟮乃坪醪痪镁屯浟俗约旱脑?。

多數(shù)文學評論家直面作家的作品，而對作家本身并不了解。因此，評論往往隔了一層。如果我們把創(chuàng)作成果與創(chuàng)作過程結(jié)合起來，把作品論和作家論結(jié)合起來，情況就不一樣了。在作文學講座時，高曉聲曾夸口：“我現(xiàn)在就是不要生活，也能寫一百篇！”向生活挑戰(zhàn)，無論如何也是不可取的，不明智的。高曉聲的堂弟高雨生說過：“《“漏斗戶”主》中陳奐生的原型原本是高煥生，可到了《陳奐生上城》，陳奐生身上卻有了高曉聲自己的影子。后來影子越來越濃，高煥生不見了?！备邿ㄉ舱f過，20世紀80年代中期后，“曉聲現(xiàn)在把我們鄉(xiāng)下人忘了。出了名，上了城，他難得到老家轉(zhuǎn)轉(zhuǎn)，就是來，也像公共汽車靠站。找不到幾句話好說，三句客氣話，一陣云過雨，又鉆進小汽車走了，不見了?！辈患s而同，兩人都用了“不見了”的說法。他們不是評論家，只是普通的農(nóng)民，文化水平不高，不怎么懂得文學。但這些話很實在，戳到了要害。不過高曉聲并未留意，更沒有警覺。

高曉聲自小生活在農(nóng)村，打成“右派”后遣返農(nóng)村21年，加起來超過40年。他被遣返農(nóng)村時沒有隨帶糧油，以為家鄉(xiāng)地處富饒的江南，肯定會張開臂膀歡迎遠方歸來的游子，總會有口飯吃。豈知正逢三年困難時期，政治上被判處死刑，寫作品、發(fā)作品已是不可能的事。他放下他的作家夢，放下他的筆，成了地道的農(nóng)民。他以農(nóng)民的身份和農(nóng)民打交道，了解農(nóng)民，熟悉農(nóng)民，正如了解、熟悉自己一樣。他有肺病，除了地里的重活不能干，什么都干，種菜，喂雞，養(yǎng)魚，編竹籃，培植靈芝、銀耳，后來又組織了農(nóng)村家庭。在農(nóng)村的21年，他從未想到再專門收集創(chuàng)作素材，從未記下一個字。然而，復出之后，正是那些實實在在的農(nóng)村生活，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他說：“因為我并不單寫他們，為他們說話，也是在寫我自己，為自己說話?！盵9]正所謂“一流作家寫自己，二流作家寫別人”，“我手寫我心”，才能寫出錦繡文章。

2.2 缺失深沉情感，為文造情

高曉聲對愛侶一往情深。在《我的簡史》這篇短文中，痛惜她的早逝：“我本來是有個愛人的，1958年跟著我下鄉(xiāng)去，可她的肺病比我還重，1959年就去世了，我同她都知道過不了這一關(guān)，想不到這么快就走了。我買不到營養(yǎng)品供應她，想不到挽留她的辦法。我只好痛責自己。如果不當‘右派’，條件好些，她還死不了?，F(xiàn)在連好些衣服都賣了買藥。還奈何得了什么呢?！盵10]語淡如水，痛入骨髓。深厚的生活、深沉的情感，催生了可歌可泣的《青天在上》。生活本色加上作家本色，引領(lǐng)作品步入天籟境界。如果沿著這條路子前行，第二部長篇小說也將奏凱?！蛾悐J生上城出國記》沒了生活、情感兩大支柱，其藝術(shù)效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陳奐生上城出國記》中的前兩篇文章，質(zhì)量上乘，之后10年所寫的5篇，卻在原地踏步，沒能更上一層樓。究其原委：第一，高曉聲較長時間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農(nóng)民，脫離了農(nóng)村，對“漏斗戶”主后來的生活缺乏細致、深入的了解、體察。第二，沒有遵從文學要與現(xiàn)實保持一段距離的規(guī)則，犯了急性病。第三，復出之初，他頭腦清醒，極力反對圖解政策，可曾幾何時，卻熱衷于圖解，人物成了附庸，隨意擺布。第四，在圖解的背后，他一味溺愛自己塑造并給他帶來巨大聲譽的人物，而在這個人物身上，越來越濃重地投射了自己的影子，自戀情結(jié)蒙住了他的眼睛。這樣，縱有天大本事也無濟于事。排斥現(xiàn)實生活，用自己的手捂住生活泉眼，必將造成災難性后果，靈感也離他而去。

從藝術(shù)上考察，《陳奐生上城出國記》的蒼白另有原因。人們一直津津樂道于《陳奐生上城》中主人公在賓館的皮椅上“跳三跳”的細節(jié)。實際上，那是高曉聲復出之際，和一批作家到外地參觀，進了一家高級賓館，晚上睡不著?？诖锏腻X不多，不知一個晚上要多少錢。高曉聲突發(fā)奇想，來了靈感：換了陳奐生，他會怎么樣？靈感來自想象，想象移花接木到作品人物身上。高爾基說過：“想象和推測，可以補充事實鏈條中的不足和沒有發(fā)現(xiàn)的環(huán)節(jié)。”[11]然而，對于現(xiàn)實主義作品而言，一味依賴想象和推測，試圖把某個環(huán)節(jié)擴展為整個事實鏈條，則是創(chuàng)作的大忌。顯然，《陳奐生上城出國記》觸犯了紅線。憑空虛構(gòu)，為文造情，技巧再好，筆法再熟，也無濟于事。

3 結(jié)語

創(chuàng)作的成敗得失，除了作者的藝術(shù)功力，最重要、最基本、最簡明的法則有二：濃厚的生活基礎，深沉的情感世界?！肚嗵煸谏稀返某霾?，在于嚴格遵循法則，《陳奐生上城出國記》的跌跤，在于偏離了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