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燕
(晉中學(xué)院,山西 晉中 030619)
馮夢禎(1548-1605),字開之,號具區(qū),又號真實(shí)居士,浙江秀水(今嘉興)人,祖籍江蘇高郵,生于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萬歷五年(1577)會(huì)試第一,與沈懋學(xué)、張嗣修同榜,授官翰林院編修。萬歷十五年(1587),馮氏因得罪當(dāng)權(quán)者,“京察以浮躁謫官”。萬歷二十一年(1593)又被起用,漸漸升任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但四年后又中“蜚語”而去職,馮夢禎從此正式歸隱杭州孤山之麓。萬歷三十三年(1605)十月廿二日馮夢禎于杭州病逝,葬于西溪梅塢,主要作品有《快雪堂集》六十四卷、《快雪堂漫錄》一卷、《歷代貢舉志》等。其中,《快雪堂集》的卷四十七至卷六十二的日記部分為《快雪堂日記》,是他在萬歷十五年到三十三年去官歸里、閑隱西湖時(shí)寫下的個(gè)人行年錄。對于這樣的史料,學(xué)界頗為注意,因?yàn)檫@些史料中呈現(xiàn)的內(nèi)容,可以比較真切地反映出文人紳士的生活細(xì)節(jié)、社會(huì)網(wǎng)絡(luò)、旅游生活與精神世界,也是研究明代社會(huì)生活史的重要內(nèi)容。
在晚明文人的觀念中,旅游不僅僅是休閑性質(zhì)的游山玩水,而是標(biāo)志著一種境界。和不少晚明的其他文人一樣,馮夢禎的政治熱情大不如前,開始追求任性放達(dá)、隨緣自適的一種恬淡的生活方式。杭州閑居之時(shí),馮夢禎正是過著這樣的生活:既可以在孤山小筑品茗賞畫,也可以外出聽曲游湖?!犊煅┨萌沼洝分蟹磸?fù)記載馮夢禎的山水之游,頻度之高幾達(dá)無日不記。在他萬歷二十六年以后的去官生活中,在外旅游頻率之高、時(shí)間之長,遠(yuǎn)非一般士大夫所能及。就以馮夢禎里居時(shí)期日記中的記載來分析士大夫日常生活中的旅游頻率,可以發(fā)現(xiàn)他幾乎每年有四十至五十天在旅游,平均每月有四天;較遠(yuǎn)距離且長時(shí)間的旅游,幾乎每年有一至四次,大約會(huì)花上七天左右。[1]
在《快雪堂日記》中,馮夢禎開始表述自己隱退的想法,書中所記的既是馮氏歸隱林泉的過程,也是馮氏不斷建構(gòu)理想生活意境的過程,這個(gè)過程的最終落實(shí),就是他用半生的精力實(shí)現(xiàn)了在孤山建造別墅的計(jì)劃。萬歷二十六年(1598)八月,馮夢禎因“無根蜚語”,遭受了仕途上的第三次重創(chuàng),由此決定不再復(fù)出。去官之后,董其昌等好友依然為馮夢禎謀求官職,但馮仍堅(jiān)定其隱居不仕的決心,“然我輩自可胸中度世,寧賴官爵?”他要遠(yuǎn)離官場,回歸山水。第二年,馮夢禎開始營建別墅。三十三年(1605)正月十一日,“午時(shí),上‘快雪堂’額”,別墅正式建成入住。
結(jié)廬孤山后,西湖便是他日夜相對、流連忘返的風(fēng)景。《快雪堂日記》中關(guān)于馮氏與友朋們徜徉于西湖及其周邊佳山勝水之間的記錄數(shù)不甚數(shù),幾乎每月都有一到兩次出游記錄。若從出游活動(dòng)分類,馮夢禎游西湖大致有以下幾類。
明萬歷年間,一些離開政壇的士大夫自辦家班、觀戲聽曲,已經(jīng)是當(dāng)時(shí)的普遍風(fēng)氣,這既是文人的自娛自樂,也是朋友之間相互聯(lián)絡(luò)的一種方式。而馮夢禎有家班,一人觀戲無趣時(shí),常想到與友人一同欣賞、相互切磋。如萬歷二十七年(1599)十一月初四,“沈薇亭二子設(shè)席湖中,款余及臧晉叔,諸柴及伯皋陪,以風(fēng)大不堪移舟,悶坐,作戲,戲子松江人,甚不佳,演《玉玦記》?!比f歷二十八年(1600)五月初三:“晴??畈貢x叔、朱君采、姚叔度于湖中。章元禮、吳允兆為不夙之客。王(黃)問琴在坐。既借叔度二歌童,問琴亦一再清歌。晉叔論詞曲及他,談謔大有名理,可謂勝舉?!保?]黃問琴是當(dāng)時(shí)“善歌為江南之最”的昆曲演唱家[3],因屠隆也有家班,于是馮屠二人常常主持湖中賞戲的活動(dòng)。如三十年(1602)八月十五,“屠長卿、曹能始作主唱西湖大會(huì),飯于湖舟,席設(shè)金沙灘陳氏別業(yè),長卿、蒼頭演《曇花記》,宿桂舟,四歌姬從,羨長、東生、允兆諸君小敘始散,而薛素君從沈景倩自槜李至,過船相見?!保?]
春探桃花,夏賞荷,秋觀菊,冬尋梅,可以說是馮夢禎每年固定的出行活動(dòng)。萬歷三十一年(1603)二月十二,馮夢禎“同王問琴、沈伯宏、俞唐卿湖上探桃花消息,會(huì)次兒移榼請高深甫,集于我舟,吳太寧大兒亦在坐,歷新堤、舊堤、岳祠、孤山,新堤桃花開放者十三,舊堤數(shù)樹而已。”[5]十七年(1589)五月二十七日,食蓮子;六月十七日,經(jīng)龍井、孤山、西泠,“湖邊荷花政發(fā),香氣襲人”。[6]十八年(1590)十月十一日,“同黃貞甫、楊仲堅(jiān)、凌元孚兄弟輩七八人新堤一行,時(shí)黃菊盛開,長堤如繡。”[7]相較春夏賞花,臘月、正月的尋梅活動(dòng)則更為頻繁隆重。十八年正月十八日,馮夢禎冒雨邀請包心韋、楊澹所、來道之,從錢塘門出發(fā),至西山看梅花:“西山梅花,何園最盛。雪作而行。既至,僧出應(yīng)門,隔水?dāng)?shù)十樹,開者未半。道之與包心韋搉拳,道之戒酒,負(fù)則以餅易酒,連噉三餅,餅惡,良苦。雪愈繁,溪流甚壯。偶得句云‘漲添初夜雪,聲落萬重云’,道之得句云‘暮雨壯溪流’。”[8]二十一日,馮夢禎為此次探梅之行作《西山看梅記》。馮夢禎認(rèn)為,“武林梅花最盛者,法華山上下十里如雪,其次西山。西山數(shù)何氏園,園去橫春橋,甚近。梅數(shù)百樹,根干俱奇古,余所最喜,游必至焉?!保?]二十七日,馮夢之與來道之等人再次出發(fā)至法華山看梅,“由昭慶后門覓路至松毛場,田畦桑徑,頗有野趣。松毛場買小舟一葉,行十五六里登陸。一路看梅花,聽溪流。……三方廟四周,梅花最盛……入龍居塢,梅花少減,溪聲如故?!保?0]事后,馮夢禎寫《法華山看梅遂至西溪記》。[11]值得注意的是,馮夢禎尋梅活動(dòng)不止限于杭州一地,在萬歷二十二年正月初三,他曾至南京靈谷寺赴張端叔、中陸敬承、張睿甫等人的探梅之約,此次活動(dòng)記在《快雪堂集·靈谷寺東探梅記》。[12]
馮夢禎一生交友甚廣,不僅僅局限于嘉興地區(qū),在當(dāng)時(shí)浙東和蘇南一帶,甚至皖南,都頗具名望,交游皆一時(shí)名流。在《快雪堂日記》和尺牘、書信中記錄了他與眾友人之間的交往活動(dòng)。以馮夢禎與田藝蘅之間的交游活動(dòng)為例,即可發(fā)現(xiàn)游西湖已然成為他們交流的方式之一。萬歷十六年(1588)十二月十日,馮夢禎收到田藝衡書信。[13]同月十二日,雪后初霧,田藝蘅訪問馮夢禎,兩人泛舟西湖,開懷痛飲,“舟出西泠,沿孤山而返。積雪在山,明月相映,可謂不夜。薄暮,都閫君宴客,鼓吹,放煙火,如星如月,飛空而下。與子藝憑欄看之,亦佳觀也?!保?4]萬歷十八年(1590)二月二十六,馮夢禎邀孫如法一起游西湖,后遇到了田藝衡和張毖,于是就結(jié)伴而行,閑聊一陣后,直到傍晚才由新堤來到田氏居處,一茶而別。[15]
晚明的風(fēng)氣,就是士人以與釋、道相交為雅。馮夢禎是晚明著名的佛教居士,日?;顒?dòng)即包括了習(xí)佛、宣佛。他聯(lián)系僧界,交際各類崇佛人士,馮夢禎退隱后,多次與友人拜訪高僧,閱經(jīng)禮佛,又因?yàn)槊?、古剎、奇泉所構(gòu)建的境界,足以滿足文人享受山水的審美需求,因此寺廟也成為其休閑活動(dòng)的主要場所。如萬歷十五年(1587)六月二十九日,“赴曹林、一如二師約。至湖中,憩凈慈大殿,石林沙彌迎至其寮,設(shè)齋為款?!保?6]同年七月十一日,“午后至靈芝寺聽雪浪上人說《惟識三十論》。”[17]次日,又聽《三支比量》。[18]如此記錄,在《快雪堂日記》中大概有近五十處之多。以馮夢禎游覽杭州靈隱寺為例,即可看出寺廟對于晚明士人的吸引力。
杭州是山水形勝之地,而靈隱寺所處之地山水最盛,靈隱寺所在的自然山水環(huán)境是建寺修行的勝地。靈隱寺建于東晉咸和三年,到明代時(shí),早已成為江南名寺的代表?!犊煅┨萌沼洝分刑岬健办`隱寺”“靈隱”的共有11次,而明確記錄為目的地或主要游覽地的有七次。其中,萬歷十五年、十六年八月、十八年各三次,馮夢禎與友人游覽靈隱寺,以社交欣賞自然風(fēng)景為主要目的,因此記錄十分簡單,如“至靈隱,遍探飛來五洞,步至下竺,徘徊三生石而返”[19]“昨雨后泉聲甚壯,落葉滿途,真佳觀也”。[20]
萬歷十六年九月,馮夢禎與黃貞甫入寺,則是為黃母祈求健康,于馮、黃二人在天竺僧芳公的陪同下,偕同黃門生三人,“由寺左覓路,登北高峰,凡八九折、五六休而后至。巔上有觀音堂,最高處為靈宮殿,道者獻(xiàn)茶”,這也是馮夢禎第一次登北峰。[21]
萬歷二十七年,馮、康、孫三人訪馬心易。馬心易,名應(yīng)圖,平湖(今屬浙江)人,官至刑部主事。萬歷十三年(1585),因疏劾科道齊世臣等,并及首輔,謫大同典史,與湯顯祖、達(dá)觀大師都是好友。二月初一日,馮夢禎與馬心易“飯于澗西,同心易步至冷泉亭,數(shù)酌而別。”[22]萬歷十六年和萬歷二十八年的兩處記錄,似與佛事相關(guān)。十六年五月初九日,馮與周中甫至天竺看鑄鐘,“步行靈隱,小憩飛來諸洞,至天竺長生房。宿山中?!保?3]鑄鐘是佛教大事,馮周二人前去觀看,或許二人同為捐助人。夜宿寺院,即寺廟為文人提供食宿,這也是晚明寺院的功能之一。第二天,馮夢禎與周中甫又前往朝圣神尼舍利塔。[24]萬歷二十八年七月初二日,“金沙灘登岸,至靈隱……勝上人出迎……衣冠受齋,如襬襶何?同諸君至殿上,為朱公郎拉去。席散,婆娑飛來洞,始覺意興勃勃?!保?5]馮夢禎并沒有記錄這次文人集會(huì)的緣由,但通過前后幾天日記中提到兩次參加放生會(huì)的情境,可以想象,或許此次集會(huì)就是放生會(huì)的準(zhǔn)備活動(dòng)。
根據(jù)本文的初步梳理,馮夢禎在萬歷十五年到三十三年間,都可以歸入其閑隱西湖的生活史。馮夢禎以孤山為出發(fā)點(diǎn),圍繞西湖,逐步構(gòu)建起他在杭州的生活和閑游空間。在這個(gè)略形龐大的空間里,馮夢禎投身山水,以游會(huì)友,與佛結(jié)緣、助緣佛事,由此獲得精神的回歸或寄托。馮夢禎歸隱后,追蹈天、地、神、人歸于一體的理想生活,而日記中記載的無數(shù)次的出游活動(dòng),就是其獲得的體驗(yàn),尋找到自我的過程。也可以說,到了晚明,怡情自足已成為士人們較為普遍的一種時(shí)代風(fēng)氣。
[1]巫仁恕.游道:明清旅游文化[M].臺(tái)北:三民書局,2010.73.
[2][25]馮夢禎.快雪堂日記(卷十二)[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154.157.
[3][22]馮夢禎.快雪堂日記(卷十一)[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146.124.
[4]馮夢禎.快雪堂日記(卷十三)[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179.
[5]馮夢禎.快雪堂日記(卷十四)[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194.
[6]馮夢禎.快雪堂日記(卷三)[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40.
[13][14][19][21][23][24]馮夢禎.快雪堂日記(卷二)[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29.30.22.25.18.18.
[7][8][10][15][20]馮夢禎.快雪堂日記(卷四)[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59.49.50.51.57.
[16][17][18]馮夢禎.快雪堂日記(卷一)[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3.4.4.
[9][11][12]馮夢禎.快雪堂集(卷二十八)[Z].刻本,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