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風吹勁草
大風吹折黃草,一群羊,慌慌張張跑過荒野。羊和草,都一樣,枯瘦,枯瘦,沒有一點水分,干干的模樣。
一片密集的羊蹄子踩過河灘上的碎石頭,大風吸走了聲音,仿佛什么也聽不到。那只黑胡子的頭羊返身張望疾速的風向,目光好似鐮刀,閃著銳利的光芒。它是不是要一鐮一鐮,割盡這沙塵的蒼黃?
遠處,一個騎馬的人隱隱約約。更遠處,沙漠肅穆。人影和沙漠的背景,是席卷而來的沙塵。還有一兩聲狗叫在黃塵里翻卷。
渾濁的風啊,灌滿了大漠里的每一個旱獺洞。而洞里的旱獺們,裹緊了一身單薄的皮毛。一只老旱獺梳理腦門的幾根毛,兩只小旱獺簇擁著,在幽暗的光線里睜大了眼睛,窺視洞外的一線天光。
洞外,青石頭上棲著打盹的昏鴉。
西涼荒野,大雪而來
低頭的片刻,一場大雪就簌簌落下來了。
西涼古老的歌謠,被大雪覆蓋。西涼古老的烽燧,也被大雪一點一點削禿。
穿著氈衣的牧羊人,獨自在西涼之野,點燃一墩芨芨草取暖?;鹧娣路饋碜郧貪h,那么遙遠,那么疲憊。
而牧羊的老人,是西夏的士卒,正在風雪里敲開一粒一粒白色的雪花。他的鞭梢,掠過風的尾巴,直抵荒野的四蹄。
頭羊的夢里,開出兩朵矢車菊。一朵是紫色的,一朵是淡藍的。
我在西涼的曠野上凝視一場大雪的下凡,我在大雪的間隙里舔舐滿身的傷。一個人獨自走著,獨自疼著,獨自隱忍著。
對光陰,已經(jīng)無話可說。唯有忍著,把心頭的刀,隱匿,再隱匿。這把歲月的刀,深到極致,把我自己擠出來,只留下它的鋒利和寒光。
被刀擠出來的我,只好在荒野流浪。我的腳下,一片殘破的瓦,不是來自漢唐,也不是來自西夏,是西涼的光陰里,剝落的一粒塵屑,噗嚕嚕跌落。我聽見這片破瓦跌落的瞬間,呻吟了一聲。很輕,很疼。
還有比我更疼的事物……
我知道,這寒涼的西涼之野,應該有一座廟宇,溫暖我的獨孤,接受我的拜謁。我聽見佛音在繚繞,在我耳邊遠遠傳來。
我的內(nèi)心和青石頭一樣堅硬,這冰涼的光陰,把我打磨成這樣。
我要緊緊攥著內(nèi)心石頭上的溫度,趁著一滴淚還未變成雪之前,推開寺院的木頭門。吱呀一聲,讓我涉進安靜,涉入菩薩溫暖的光芒。
西涼的大雪,在曠野里任其飄落。就算曠遠的陽關三疊,也任其銹在漫天的風雪里……
季節(jié)在老。天也老
盡管老得很緩慢,但我確信,天也會變老。
人老,是風吹老的。臉上的皺紋是風雕刻的,頭發(fā)變自也是風抽走了黑顏色。駝背,是風刮彎的。步履遲緩,是風牽絆的。連牙齒,也是一粒一粒被風撬走的。
心還不想老,那有什么用,風會把心里的激情都捏干。干干的,一點水分也沒有,只剩下一把干骨頭的滄桑。
老了也好,打發(fā)走累贅的光陰,只剩下安靜的自己。刪繁就筒,喝茶、散步、讀幾行字、去山野里看花開。
季節(jié)也在老,節(jié)節(jié)敗退。春天的花會敗,秋天的葉會衰。季節(jié),也是被風催老的。風真是凜冽啊,萬物身上的顏色,都被風剝?nèi)ァ內(nèi)ミ€不罷休,還把一茬茬的生命都攆出光陰。
有時候,閑閑看天??傆X得,去年的天比今年的天要年輕一些,盡管變化細微。我也覺得,今年的落日比去年的,落得更加遲緩一些,笨拙一些。像我的尕爺爺,尕奶奶一樣,給我做飯的時候,花費的時間比去年要多一些。
戈壁,總是盛大
那么大,那么大,比天還要大。
細沙被風吹成波浪的樣子,更加有立體感。一波比一波低,一波比一波淺。淺也淺不到哪里去,還是那樣層次分明,錯落有致。沙漠蜥蜴卷起小尾巴,支棱起腦袋,左看右看,它會看到什么?在它的眼睛里,我算不算龐然大物呢?
我光著腳丫子去追它。我跑得飛快,它也跑得飛快。但是,它倏然問就剎住小腳,掉頭跑了。我還在傻跑,跑著跑著,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黃沙一浪一浪鋪開,鋪到天那邊去了。
水蓬草綠呀,綠得巫氣重重,有些不真實。它們的根,是不是拎著一包水來到戈壁的沙灘?我去摳它們的根,掐它們的葉子。那時候,我七八歲,怎么那么壞?
我還抱著我家的老公雞,到沙灘上逮沙漠蜥蜴。那只老公雞,總是吃不飽。到了沙灘上,就撒開蹄子攆蜥蜴,一伸脖子,就吞下去一只。它的爪子不是爪子,是蹄子,跑得那么有勁兒,踢得沙子簌簌作響。它咕咕叫一聲,沙子洞里的蜥蜴就哆嗦三下。
我騎在沙棗樹的丫權上打盹。我棲息的本事很大,就算在樹上沉沉大睡一覺,也不會掉下來,沙棗樹的刺也不會掛一下。我一直懷疑,上輩子,我是不是一只鳥兒?也許修煉了千年,今生才修成了我父親的小孩?
而我的父親,貯存了幾世的耐心,才寬容我的飛揚跋扈?
每次我干了壞事,他總是呵呵笑著說一聲:啊,我的黃毛丫頭!口氣里找不到責備,卻藏匿著萬千的疼愛。比戈壁更加盛大的,該是我父親的胸懷呀!
狗尾巴草
王女子家的奶羊,垂著鼓脹的乳房。她的媽媽真是奇葩,把一頂破舊的藍帽子撕去帽檐,倒扣著綁在羊奶子上。饞嘴的小羊,綿軟地叫著,繞著自己的媽媽轉悠,就是吃不到一口奶水。
這件事,常常讓我生氣。小羊那么餓,她們卻要搶著喝小羊的奶水。喝了也就罷了,還天天不忘給我吹噓一下。王女子說,劉花花,我們剛喝了羊奶!
她高興時叫我劉花花,不高興時說,劉家的老丫頭!
其實,我也才七八歲呢,距離老丫頭還遠著呢。她又說,你這個老丫頭,長大了不一定能嫁出去!
我奶奶卻不著急,她說,你想呀,王女子那么胯,都可以嫁出去。你是奶奶的心疼蛋,怎么會嫁不出去呀?
我想,的確是這樣的。
每到了黃昏,樹林里的光線就朦朧迷離起來,薄薄的霧氣彌漫在青草尖上,那兩只羊,就浸在霧氣里,隱隱約約。我的奶奶絮絮叨叨,她差了兩顆牙齒,一顆是我弟弟練習毛驢打滾時一肘頂?shù)舻?,一顆是我翻跟頭時不小心用腦袋撞飛的,她絮叨的時候總是走風漏氣。
我家的黑狗趴在地上睡覺,爪子伸得老長老長。我揪頭拔毛想把它探起來。我奶奶說,你讓它睡會兒,天要黑了,狗一晚夕都要操心呢。再欺負它,我敲你的手爪子。
其實,我家窮得老鼠都餓得腿腿子發(fā)軟,走不到莊門外。就算賊來了,能偷到什么呀?狗一點也不用操心,整宿睡覺就是。
可是,我奶奶還在絮叨,覺得狗比我重要。她穿著黑乎乎的大襟衣衫,頭上盤繞著青手帕,暮色里看去,像一截老樹根,扎在門檻上。
我的鞋子破了,腳趾頭露出來,粘著泥巴。我在林子里游蕩,想干點兒什么,青草尖觸及我的腳趾頭,涼涼的。若是踢到牛糞上,還是溫熱的。一頭牛臥在青草叢里反芻,它太笨了,不好玩。
我隨手扯下那只奶羊的胸罩,把藍帽子扔到石頭矮墻上。小羊羔驚喜極了,眨眼就允吸干了兩袋奶子。
鄉(xiāng)村的夜是那么靜謐,只有王女子的媽媽站在坡頭上叫罵。都半夜了,我睡了一覺都醒來了,她還正罵得歡實,聲音干澀、粗糙,引來一片狗吠。她堅持認為是誰偷走了她的羊奶子。那腥綽綽的羊奶子,難道就那么珍貴嗎?
奶奶屈身側臥,用枕頭堵著一只耳朵。而另一只耳朵,一直醒著。她一定惋惜,這個大嗓門的女人驚擾了一個細碎的好夜晚。
后來,王女子日日都盯著奶羊。很多寂寥的時光里,她在林子里掐著一枝一枝的狗尾巴草,一束一束扎起來,那么好看。陽光落在大樹上,草地上漏滿光斑。風吹著狗尾巴草,那個很胯的女孩兒,隱沒在草叢里,時隱時現(xiàn)。人在草木間,羊在草木間,一絲細微的靜寂,也在草木間。
王女子一個夏天的光陰,都被狗尾巴草覆蓋了。
冰車,篝火
我弟弟一直鬧著,想要一個冰車。
一河水在冬天都結冰了,閃著謗人的光芒。他們,男娃子們,都騎著一塊大石頭溜冰。我弟弟很小,騎不動石頭,就直接坐在冰上溜?;丶依?,褲子上滴著水珠。
爺爺不是木匠,居然也做成了一個簡單的冰車。
弟弟坐在冰車上,撐著手里的兩截鐵棍,冰車就慢慢滑動了。他穿得那么厚,像個胖蜘蛛一樣,在冰面上遛來滑去。冰窟窿里取水的人,都停下來看這個稀罕的冰車。
若是我心情好,就會推著他滿河面飛馳。我的爺爺,遠遠看著,胡子在寒風里一跑一跑。他總是擔心,河里的冰不夠厚,擔心我們掉進冰窟窿里。事實上,一次也沒有。
多少年后突然就想念起來,帶著一身寒氣回家后,火爐里冒著熱氣的洋芋。
后來把牛的鈴鐺拴在冰車上,一路滑,一路叮當叮當響著。那么的有趣兒。
偶爾也合伙去樹林子里撿來樹枝,在河邊點燃一堆火。一群滑冰的娃娃,抽著清鼻涕,烤火,說笑,再冷都不肯回家。白楊樹枝頭的麻雀縮著小脖子,不看我們,不看河里的冰,直接陷入沉思里。
如果拾柴的時候不小心扎了酸刺,我們就用整個上午的時光,或者是整個下午的時光,來挑刺。好像拔刺也是一種樂趣,一點也不覺得浪費光陰。
南涼,一個夢
我在樹蔭下睡了很久,一滴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掉下來,驚醒了我的夢。突然就想起來你來了,南涼。其實,是因為我的小說,讓你總是在我眼里晃動,像一只禿鷲在山崖上棲落,抬眼就是。
河西的鮮卑人禿發(fā)鳥孤。我在千重光陰后寫下南涼。我不寫烏孤大王,只寫他的妃子,烏啼禪。這個妃子,是我杜撰的。南涼,允許我隨便就送給你一個妃子,我是個寫書人,喜歡想象。我想,你的妃子里,肯定會有一個烏啼禪,貌若天人。
拓跋人長什么樣子?我不知道。只知道遠古的時候,有個拓跋首長統(tǒng)率家族,從塞北遷徙到河西。后來,被人稱為河西鮮卑。羽翼豐滿后,禿發(fā)烏孤自稱大單于。再后來,就從涼州遷徙到了青海樂都。
我是個女人,并不關心歷史,只關心你的妃子,霓裳羽衣,南涼。也牽念你的侍女,背著一桶清水,在晨光里走在青草纖弱的小路上。也想著,南涼的鐮刀,收割青稞,收割青草,收割思鄉(xiāng)的疼。
南涼,一直以為,有一首涼州詞是寫給河西的,涼州在河西呀!可是有一天,我才知道,詩人寫的是南涼呀,是青海樂都的天空和黃河呀!南涼,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滿了驚訝,重新打量你。
吹拂去光陰里的塵土,那條河水,像一根長弓,杵在南涼的門檻。妃子打馬,單干醉酒,侍女扔掉了打火的自石頭。屋檐下滴著的雨水,滴滴答答。
禿發(fā)烏孤嗜酒,兵士操練,戰(zhàn)馬吃草,雜役掃地。風里傳來幾聲羌笛,一聲比一聲澀,結晶成鄉(xiāng)愁,一碰,碎了一地。南涼的心里,抽搐了一下。樹林里的烏鴉,蹲在枝丫上,在風里抖抖黑衣裳,縮著脖子一動不動。
菩薩在空中踏云路過,每一朵云彩都開成蓮花的模樣。敦煌的飛天,撇下幾瓣花雨,落在南涼的眉梢。南涼把自己的一枚指紋,拓在了樂都的大地。下雪了,下雨了,刮風了,這枚指紋緩緩退出光陰,退到一層塵埃下面。
而我夢里的南涼妃子,卻在馬上撲哧一笑,伸出手指,摘下一枝格桑花兒。傾城的美人啊,我喃喃感嘆。
醒來,陽光正濃,茶汁正濃。而南涼,卻在千里之外了,晾曬一地野花。
果卓
卓,是歌舞。果卓,是圓圈舞。想想都多么好,把月亮拿來當舞蹈跳,把戒指摘下來當舞蹈跳,把野牡丹催開當舞蹈跳。
一圈,一圈,又一圈。踩著音樂啊,踩著露水啊,踩著野花啊。
雪山下跳,河水邊跳,青草尖上跳。
有酒么跳,沒酒么跳。高興么跳,豐收么跳。祈求安寧么跳,向往幸福么跳。跳呀跳呀,神靈降臨了跳,祛除邪魔了跳。
舞姿柔潤如行云,步履輕捷如流水。女人跳,男人也跳。孩子跳,老人也跳。
舞蹈里是包含了什么?打酥油哩,剪羊毛哩,拾牛糞哩,曬奶酪哩,割青稞哩……
“嘎爾”里唱什么?
我唱著跳著上高山,野牛起舞我也起舞。我唱著跳著到草灘,朋友起舞我也起舞……
咱們到雪山去舞蹈,讓那兇猛的獅子來看。咱們到草原上來舞蹈,讓那成群的牛羊都來看。咱們到部落當中去舞蹈,讓帳篷里的人都來看……
天地之間,若是有一架梯子,那么果卓,就會跳到藍天上去了吧?
沒有哪一種舞蹈,能這樣古樸而熱烈了。想一想,心里都喧囂熱鬧起來。
老涼州
這是百年前,一個叫莫理循的外國人考察西域時,拍的一組古涼州的照片。比起涼州幾千年的歷史來,也不算很老。但依著我的眼光來看,的確很老了。老得都沒牙了。
深冬。
涼州城墻拐角。
拐角是圓的,弧度很飽滿,像一滴水一樣。城墻上是城樓,威武,有氣勢。城樓頂上沒有雪,城墻上也沒有,陽光照著,干凈樸素。
城外的大野里,卻是雪,覆蓋萬物——百年前的雪和今天的雪,沒什么差別,真是讓我失望??傄詾?,光陰深處的東西,應該滄桑一些才好??墒悄谴笠袄锏难?,分明和昨天下的一樣,隨意、潦草,有些枯瘦。
看不見村莊,很遠處是樹木,不很多,干瘦寥落,剩下一把老骨頭支撐在寒冬里得瑟。只是蒼茫的曠野,也看不見路,影影綽綽,好像一條結冰的河流,不甚真切。太陽亮亮的,在百年前的時光里照著涼州大野。
一百多年前的曠野和現(xiàn)在的曠野,也幾乎沒什么分別,一樣的蒼茫靜寂,雪中的鳥巢柿子一樣伶仃在枝頭??梢?,荒野是不會變老的?;蛘?,它本來就是蒼老的,再老,也老不到哪兒去。
涼州城樓。
城墻也是圓的,好像不是青磚砌成的,墻面那么光滑瑩潤。也許是黃土夯成的,城墻垛倒是青磚的,有些棱角和凌厲。城樓三層,飛檐,六個角,角下掛著銅鈴。風吹來,那鈴聲就叮咚叮咚清越地響徹在涼州城里了吧?頂層是圓的,像清朝官員的帽子一樣,還豎著尖尖的塔頂。
這都沒什么。這張照片真正讓我心里倏然一疼的,是一個寒磣的“人家”。是城樓前面,不遠處有一截殘破的城墻,很衰敗了。幾乎就是個土墩子。矮矮的土墩子上,掏開了一個墻洞,一個人貓著腰可以鉆進去的樣子。
洞口用碎磚瓦壘砌了半道墻,斜斜地砌上去,遮風擋寒。左角里留了個口,人可以跨進去。如果單單是這樣,還不能斷定這口破窯洞是一個人的家。
而讓家的脈絡清晰的是,洞門前的沙地上,有一痕細細的小路,被腳印拓得泛自,從洞口一直踩到遠方去了。這是個窮人的家,門口的沙地還是掃過的,干干凈凈。主人出門去了,洞口拉了一道繩子,斜斜地封住門口,繩子還綁著一些布條,瑣瑣碎碎的,有人間煙火的氣息。一孔破窯是家,一道繩子是門戶,日子貧寒得波瀾不驚了。
半個瓦罐,倒扣在碎磚矮墻上面,堵著一股寒風,看上去蒼涼而溫暖。窮困潦倒的日子里,至少,還有這樣的一個棲身之處,還有這樣的一個家不拒絕風雪里歸來的人。
涼州城的街道。
街道是土路,不是我小說里寫的青石板街。也不平整,中間低兩邊高,一條街像一個瓦槽。正中是高高的木頭牌坊門樓,飛檐,鑲了字的匾額,只是看不清匾額上的字。
百年前的一個涼州闊人走在路中間,長袍、馬褂,穿得有點臃腫。右側跟著一個細條的小廝,挑著東西。富人走路,腰板都是筆直的,有錢撐腰呢。盡管隔了重重光陰,依然還能看出一種氣宇昂揚來。
沒有雪,天晴晴的。路兩邊,幾個走路的窮人,沒有銀子,他們的腰都是勾著的,眼睛盯著腳尖。距離鏡頭最近站著的一個人,還很年輕,梳了一根辮子,側臉看著遠處,袖著手。大襟短襖,因為冷,穿了好幾件衣裳,一件比一件破舊。腰里束了布帶,褲腳也束了布帶。
他的身后,是一溜兒擺攤子的人,都坐在暖暖的冬陽里,有些慵懶,看守著面前的貨物。還有一匹馬,也許是棗紅的,也許是土黃的,拴在屋檐下。那匹馬,肥碩,神采飛揚。涼州自古有好馬啊。一條黑白花的小狗,低頭嗅一攤水,深情專注。
時間是中午,陽光正好的時候。地上的影子,都拖得不長,矮矮的一團,投在土路上。涼州城細水長流的日子里,一定不曾留意一個路過的外國人。因為這個人,讓我們在百年后可以窺視那一個午后的閑散時光。
涼州西門附近。
是大片的民居。俯視。青磚黛瓦的屋頂中間,冒出來幾棵樹,也許是沙棗樹,也許是胡楊,看上去很古老,枝丫縱橫。粗壯的樹樁,細密凌亂的枝條,偶爾掛著一兩個鳥窩。密密麻麻的屋脊,看不到邊際,讓我相信古人的詩詞:涼州七里十萬家。
天空里沒有鴿子飛過,風輕云淡。也許,十萬戶人家燒煮三餐的時候,炊煙把自己送到空中,絲絲縷縷,那樣的人間煙火氣息,一定讓這個外國人震撼吧?
涼州城外的村莊。
一棵樹,很大,大約要七八個人才能合圍過來吧。依然看不出是什么樹,因為我很笨,因為所有樹木到了冬天都只剩下一把老骨頭,蕭瑟、黯淡,不好分辨。樹下兩匹白馬,不遠處三個路人。人和馬都很渺小,我疑心拍攝者是騎在人家的墻頭上拍的。
背景是泥土的墻,莊院看上去很古樸憨厚,裹著一身滄桑。
還有一張,乍然看到,是一縷親切的歡喜。這是距離涼州城很遠的鄉(xiāng)村——黑松驛。你還不知道,我就是黑松驛粱家莊子的人。我長時間凝視那張照片,尋找我家鄉(xiāng)的氣息。
這么多年來,漂泊在外。我過著疲憊貧寒的日子,為了生存,常常被挫敗的日子絆倒在地。一次次從地上爬起來,擦去嘴角的血絲,掙扎在日子的寒涼里。我害怕陌生的人,不敢輕易信任別人,對明天的日子充滿了恐慌。一個孤單的女人,呵護著懷里的孩子,內(nèi)心除了軟弱和寒冷,還能剩下什么?或許,能活著就已經(jīng)很好了。傷痕累累的時候,不堪負重的時候,我就回到我的老家,黑松驛粱家莊子,在那個小山村里一邊哭一邊舔舐傷口。
其實,不用尋找的??匆谎劬褪恰M翂?,不是純粹的土墻,是一層石頭一層泥砌成的。至今,我的村莊里還是這樣的黑土泥墻。院落,也是低矮簡樸的。墻頭上的茅草,也是枯黃柔韌的。土路、殘雪、石頭矮墻。路上一匹矮馬,東張西望。是的,就在前幾天,我還在這個村莊里溜達,滿目都是親切的味道。
還有一張,是拾糞的孩子。應該也是我老家附近拍的。
幾間破舊的房子,門口立著曬太陽的閑人,短襖,袖著手,臉上的表情淡漠。一個人騎在毛驢上,回頭看一個剛會跑路的孩子。幾只雞在土里刨食,路邊堆著一些土塊。房頂上堆著一些黃草。
孩童們穿著過膝的棉襖,都破得索索掉掉。冬天很冷,破棉襖上面還套著一件棉坎肩。也束了褲腳,戴了布帽子,背著芨芨草編的背簍。他們盡管穿著破舊,但眼神純真,清澈,沒有哀傷和貧窮的影子。
小時候,我也拾牛糞,背著這樣的背簍。衣裳,也許好不到哪兒去。依稀記得在冬天的清晨等牛,蹲在石頭矮墻上,凍得清鼻涕直流。那樣的冷,時光過了幾十年,想起來依然還是瑟瑟發(fā)抖。
官府官差。
依然是破舊的棉袍子,肩上打了幾層補丁,搭著牛毛織成的褡褳,腰里扎了一根繩子。臉上不是木訥的。還有點生動的笑意。一匹自馬,很瘦,鼻梁上一撮黑色。地上的影子拖得老長,大約是早上,或者是傍晚。也許要出門,也許剛回來。
背景是厚厚的黃土墻,幾棵白楊樹。是的,我確定是白楊樹。其中瘦高的一棵上,還壘著一個圓圓的鳥巢。西北蒼涼的冬天,如果不是那一身棉袍子,讓人無法想到這是百年前的時光。
老家的村莊,依然是鄉(xiāng)村味道濃郁的。路上還是溜達的黃牛、灰毛驢。還有沉笨的木頭牛車,吱呀吱呀響在黃土路上。只是自馬、棗紅馬,很少見了。
這組百年前的照片,灰撲撲的,長滿光陰的皺紋。有人說,光陰比任何東西都無情。其實,比光陰更加無情的東西多了。
我在一個風雪夜里閑翻著百年前的一組時光。這是時光凝固的片刻,它稍微打個盹,一個趔趄,又低頭前走了。時光那端,老涼州的街上還是人來人往,樹下的自馬還在昂首嘶鳴,我的老家村莊里還站著曬太陽的莊稼人,路上還是拾牛糞的孩童?;腥挥X得,挑開一道門簾,就能溯了時光,走到光陰那端去了。
老照片,也許稍微有些沉悶頹廢味道,但實在是打動了我——不是因為光陰苦短,不堪留,不堪揮霍。而是因為,我在那寒冷的氣息里,看到了自己。
劉梅花,作家,現(xiàn)居甘肅武威。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陽光梅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