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徽,宋玖安
(中國傳媒大學 a.科學研究處;b.中國書寫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24)
鄭孝胥(1860—1938),字蘇堪①,號海藏,福建閩縣人。曾任清政府駐神戶、大阪總領事,廣西邊防大臣,安徽、廣東按察使,湖南布政使等職。1932年,出任偽滿洲國總理大臣。鄭孝胥是晚清“同光體”閩派領軍人物,著有《海藏樓詩集》。其書法亦名重一時。鄭孝胥長沙孟海40歲,沙氏早年所著《僧孚日錄》(以下簡稱《日錄》)中有多處關于鄭孝胥的記載。
一
沙孟海曾在1923年拜訪鄭孝胥,此前,鄭孝胥之名就多次出現在《日錄》中,由此可知鄭孝胥的詩歌、書法創(chuàng)作理念對沙孟海影響頗深。1914年夏,沙孟??既胝憬×⒌谒膸煼秾W校。此后,沙孟海追隨國文教師馮君木學習文史。馮氏在治學方面對沙孟海影響很大,沙孟海曾自稱“(文若)受知先生,既夙且深”[1]。馮君木的詩歌創(chuàng)作則受到鄭孝胥的影響,他在與沙孟海談論鄭氏之詩時說:
吾學詩亦從唐宋入手,年近三十乃稍稍向宋人,于時見鄭海藏詩,以后益專。海藏詩,若意深辭刻,吾自信能超過之,至其沖淡,則弗能及也。[2]10沙孟海曾手抄鄭孝胥的《海藏樓詩》,車行舟旅也不忘誦讀鄭詩,足見用功之勤:
薇泉作詩有年,見余有手寫 《海藏樓詩》及《回風堂詩》,借去讀之。[2]212
艙房中,更無別人同處,展讀《海藏樓詩》,讀之仿佛猶在飛仙閣也。[2]286
鄭孝胥詩中之氣象以及書法之氣象給沙孟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沙孟海在《近三百年的書學》中指出,鄭氏詩、書相融,其書法作品既有精悍之色,又有松秀之趣[3]。
沙孟海在寧波期間,一面研習文史,一面與葛旸等人研討書法。葛旸的書法取法鄭孝胥,這樣一來,葛旸和沙孟海就經常談論鄭孝胥的書法。周樂在《馮君木和他的書法弟子》一文中說:“葛夷谷初取法鄭孝胥,學《鄭文公碑》、《瘞鶴銘》,氣象崢嶸,筆力矯健,后又取法顏真卿意,渾樸中寓秀逸?!保?]沙孟海在《日錄》中有如下記載:“夷父自謂近頗嗜鄭蘇戡書,有不下筆,下筆往往擬似之,吾趨向蓋日在近人,不知是??? ”[2]107當時書家,沙孟海所推重的有三位,鄭孝胥即為其一。沙孟海在《日錄》中說:“吾于今人書服膺者三人,南海、蘇堪而外,太希(錢罕)師之碑志,二家勿能過也。 ”[2]125在這一時期,沙孟海書法學習王羲之一路,葛旸則以鄭孝胥“楷隸相參”之說提示沙孟海作字勿過于平正:
以所臨《蘭亭》、《圣教序》示夷父,夷父評云:“他人作書患不平正,孟海則患太平正。鄭蘇戡謂真書至六朝人而極,隸楷相參,似奇而實正也。孟海當于奇字上用功夫。 ”[2]25
鄭孝胥主張“楷隸相參”,其詩云:
君謨老眼有微言,指出隋賢參楷隸??`相參轉出奇,誰將此意試求之。學書聊取記姓名,平正欹斜任自為。[5]177
鄭孝胥在《題李瑞清臨魏碑》中說:
蔡君謨謂《瘞鶴銘》乃六朝人楷隸相參之作,觀六朝人書無不楷隸相參者,此蓋唐以前法,似奇而實正也。[6]1406
鄭孝胥主張“楷隸相參”,指的是應當將楷法和隸法相融合。六朝楷書字勢奇中有正、正中寓奇,有自然天成之趣,不同于唐人楷法之平正,所以鄭孝胥認為“楷隸相參”是唐以前的古法[7]。葛旸同沙孟海討論鄭孝胥“楷隸相參”的主張,就是希望沙孟海作字能奇正相參,從而避免字勢太平。其后,沙孟海愈喜鄭孝胥之書法,對鄭孝胥書法的評價也相對較高:
童次布寄示沈寐叟單幅。沈書在海上與南海、蘇堪并稱,其實遠不如康、鄭也……鄭蘇戡書取勢在東坡、山谷之間,夷夫謂其又帶誠懸筆意,要之為宋以后書,亦能手也??凳现畷?,真不易看。[2]170
當沙孟海求得鄭孝胥書法作品時,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近求得鄭海藏書直條一軸,病后展覽,不翅服清涼散也。[2]286
以日記形式記錄所思所感,其優(yōu)長在于能夠及時記錄作者的真實感受,而其缺陷在于極易為一時情感所囿,思考的深度不夠。沙孟海于1930年發(fā)表的《近三百年的書學》一文,將鄭孝胥的書法創(chuàng)作放在大的碑派環(huán)境之中進行評價,這種評價相對于《日錄》中的評價或許更為客觀。
二
辛亥革命發(fā)生后,鄭孝胥以遺老自居,寓居上海。由于其在文化界地位很高,一時間有許多晚輩慕名來訪,沙孟海就是其中之一。
1921年,沙孟海館于屠用錫家。1922年,屠氏攜二子赴滬,沙孟海隨行。旅居滬上這段時間是沙孟海書法“轉益多師”的時期[8]104。1923 春,經同鄉(xiāng)前輩張美翊介紹,沙孟海得以與鄭孝胥有一面之緣。沙孟海在《日錄》中記載了此事:“得張蹇丈(張美翊)書……又致鄭蘇戡先生書,俾往申后持而往見之,丈謂游大人以成名,古亦有之云?!保?]434之后十幾日,沙孟海持張美翊的書信與朱復戡一同拜謁鄭孝胥。《鄭孝胥日記》載:“張讓三以書介紹沙孟海、朱百行(朱復戡)來見。沙名文若,朱名義方;沙好古文、小學,能篆刻?!保?0]雖寥寥數語,不難看出鄭孝胥對沙孟海印象不惡。沙氏《日錄》對此事的記載更為詳細:
午約與百行同往小沙渡謁鄭海藏先生。百行來會我,俱去。海藏先生今年六十有三,挺健如四十許人。所居室廬絕高敞,一幾一榻,亦復精好。初次謁見,殊無可談,只道寒暄致欽敬之意耳。先生知余學石齋(黃道周),因謂黃公之書,初亦學二王,后乃變其意,自辟一徑云。即退,別百行。[9]445鄭孝胥言黃道周書法“自辟一徑”,對沙孟海多有啟示。沙孟海將感觸記于《近三百年的書學》(1930年發(fā)表)一文中。
《鄭孝胥日記》中有對于黃道周書法的評論:
旭莊攜黃石齋信札一冊來觀……何跋小楷數百字,凡二段,謂石齋書法根巨晉人,兼涉北朝,剛勁之中自成精熟,迥非文、董輩所敢望……黃忠端書實有異趣,米老所謂“二王以前有高古”者,觀此可不為王著所朦矣。[11]1532
鄭孝胥認為黃道周書法的“意趣”在于別于“文、董”,有晉朝、北朝之遺風。鄭孝胥《唐元素求題石齋小楷孝經》云:“石齋自視千載人,余事卓犖皆絕倫。晉賢風流所不耐,安能媚世書洛神?!保?]285由此可以看出鄭孝胥對黃道周別于二王“自辟一徑”是贊許的。沙孟海對此觀點頗為欣賞,直到晚年仍然堅持這一思想。他在《清代書法概說》中寫道:
像董其昌同時略后的黃道周,即不專走二王舊路,直接參法鐘繇、索靖。他的成就,果然度越昔賢,獨步一時——說黃道周參法鐘、索,我是根據沈曾植題黃道周書牘詩 “筆精政爾參鐘索”這句話(見《寐叟題跋》)。說黃道周不走二王舊路,是我早年謁見另一位老前輩,他親口對我指出的。這兩點意見,我五十年來一直認為評得最中肯,他人不曾道過。[8]117
這段話中的“另一位老前輩”無疑就是鄭孝胥。
三
1930年,沙孟?!督倌甑臅鴮W》一文發(fā)表于《東方雜志》第二十七卷第二號,其中“碑字”(1987年再版作“碑學”)一章之“方筆派”單列“鄭孝胥”一節(jié)。沙孟海評論云:
可以矯正趙之謙的飄泛,陶濬宣的板滯,和李瑞清的顫筆的弊端的,只有鄭孝胥了。他的早年是寫顏字蘇字出身的,晚年才寫六朝字,他的筆力很堅挺,有一種清剛之氣。對于諸碑,略近《李超墓志》,又像幾種“冷唐碑”,但不見得就是他致力的所在。最稀奇的是:他的作品,既有精悍之色,又有松秀之趣?;钕袼脑?,于沖夷之中,帶有激宕之氣。別人家學他字的,沒有他的襟度,所以只覺得棒棒槍槍,把他的逸致完全拋失了。[3]
后人在研究鄭孝胥書法時常常引用這段評論,這不僅是因為這段話為沙孟海所說,而且還是因為這段評論相對比較客觀。鄭孝胥的書法在民國時期享有盛譽,鄭氏早年曾取法唐朝歐陽詢、顏真卿等人,中年以后取法六朝碑版。晚清時取法碑版的書家不少,不過一些人走了彎路,沙孟海所提到的“趙之謙的飄泛”“陶濬宣的板滯”“李瑞清的顫筆”就是指這種情況。鄭孝胥在分析了前人與時人的弊病后,提出 “蕭散閎肆”“重神理,輕描畫”等主張[6]1443。
1987年,沙孟海將《近三百年的書學》修改后編入《沙孟海論書叢稿》,并將與鄭孝胥相關的內容都作了刪除處理。除了刪除“鄭孝胥”一節(jié)之外,還刪除了以下三處文字:
其一,“帖學”章“梅調鼎”條。“說到他的作品的價值,不但當時沒有人和他抗行,怕清代二百六十年中也沒有這樣高逸的作品呢?——鄭蘇堪先生曾經稱贊過他,說是二百年來所無。”[3]“——鄭蘇堪先生曾經稱贊過他,說是二百年來所無”一句不見于1987年版[12]36。
其二,“帖學”章“黃道周”條。“黃道周學問品格,皆第一流。他對于書法,要在二王以外,另辟一條路徑出來。(這是鄭蘇堪先生對我說的,不知道前人也有這樣說過沒有。 )”[3]“(這是鄭蘇堪先生對我說的,不知道前人也有這樣說過沒有)”一句不見于 1987年版[12]36。
其三,“碑字”章“張裕釗”條?!捌鋵崱鐣x陶魏,孕梁宋而育齊隋,千年來無與比,’這頂高帽子,他難道戴得起的嗎?(最近鄭孝胥也時常參用張裕釗的筆意,他的用筆,確有過人之處。 )”[3]“(最近鄭孝胥也時常參用張裕釗的筆意,他的用筆,確有過人之處)”一句不見于1987 年版[12]42。
沙孟海的《近三百年的書學》發(fā)表于1930年,1987年修改后編入《沙孟海論書叢稿》,在這半個多世紀中,這篇文章并未得到足夠重視[13]。分析沙孟海對文章所作的四處修改,其重視人品因素的書學觀念顯而易見。我國傳統的書法批評比較注重學問、人品等倫理因素。如蘇軾在《書唐氏六家書后》中說:“古之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也……世之小人,字書雖工,而其神情終有睢盱側媚之態(tài)。 ”[14]黃庭堅則說:“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15]明清時期,人品因素在書法批評中更受重視。朱和羹《臨池心解》曰:“書學不過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關頭。品高者,一點一畫自有清剛雅正之氣;品下者,雖激昂頓挫,儼然可觀,而縱橫剛暴,未免流露楮外。故以道德、事功、文章、風節(jié)著者,代不乏人,論書者,慕其人,益重其書,書人遂并不朽于千古?!保?6]雖然書法與道德倫理之間并無直接的聯系,但上述倫理價值判斷在我國傳統書法批評中始終占有重要地位,所謂“知人論書”“書以人傳”就是這種觀念的體現。古人云:“大節(jié)有虧,則眾長難掩?!编嵭Ⅰ阃砟暝鋈蝹螡M洲國總理大臣,沙孟海在《近三百年的書學》再版時將與鄭有關的文字盡數刪除,就顯示出沙孟海對我國傳統書學觀念的承繼。
注釋:
①鄭孝胥,字蘇勘、蘇堪、蘇龕、蘇盦、太夷,等。學者在研究時,所用字多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