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靖安
西樓是奶奶取的名兒,是一間普通的木板房,時(shí)間長了,幾次翻修,還是舊得不成樣子。但奶奶喜歡。
奶奶常說,你爺爺人走了,魂還在,還在西樓。
奶奶的話,我們不信。奶奶說,你們懂什么,我說在,就在。
這天晚上,月光很亮。奶奶顫顫巍巍,拄著一把掃帚,鉆進(jìn)了月光里。
奶奶拉開架勢,像掃地一樣,一下,兩下,三下,輕輕掃著鋪在地上的月光。小時(shí)候,我們不明白,就問奶奶,掃什么呢?晚上還掃地呀?現(xiàn)在,我們懂了,也不問了。奶奶那是在掃月光,掃了幾十年。奶奶老了,沒什么力量了,但奶奶掃第一下的時(shí)候,月光還是驚得跳了幾跳,甚至跳上了奶奶的眉梢,我分明看見,奶奶在笑哩,她的眉梢,也在笑。
掃著掃著,奶奶掃到了西樓的門檻邊。奶奶放下掃帚,蹲在門邊,雙手舀水一樣,把一捧一捧的月光,捧進(jìn)了屋內(nèi)。這時(shí),月光剛好翻過了門檻。整個(gè)屋子,嘩的一聲,亮了。
奶奶累了。奶奶說,你過來,我給你講個(gè)故事。我走過去,把奶奶扶進(jìn)了屋。
奶奶坐在茶幾面前。茶幾上,擺著一本發(fā)黃的線裝書,那是李清照的詞。奶奶讀過三年書,就喜歡李清照。一邊掃月光,還一邊唱《一剪梅》。那曲兒是奶奶即興譜的,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每次唱得都不一樣。當(dāng)然,這是爺爺走了之后的事兒了。爺爺在家的時(shí)候,奶奶唱不唱,我不知道,問過奶奶,她不說。
那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
爺爺被抓壯丁的時(shí)候,正在奶奶面前背岳飛的《滿江紅》。面對槍口,爺爺背得激情飛揚(yáng)。背完,爺爺頭也沒回,說,你們不來,我自個(gè)兒都會去。爺爺替奶奶理了理頭發(fā),說,我走了。說得輕描淡寫。奶奶笑了笑,說,去吧。爺爺去了。聽說,后來,死在了抗日戰(zhàn)場上。但奶奶不信,說,你爺爺喜歡讀書,還天天陪我,讀李清照、岳飛呢!
講故事前,奶奶要在月光下,先“讀”一會兒“線裝書”。然后放下書,開始講。講完了,我說,奶奶,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這月光,還是別掃了吧?
奶奶不用電燈,說太亮了,怕驚了爺爺?shù)幕陜?。油燈呢?也是沒有月光的日子,偶爾用一下。更重要的是,奶奶說,月光下讀書,太好了。說話時(shí),奶奶臉上漫上一層紅暈。
月光下,反正也看不清字。我又說。
字,還用看么?早裝在心里了。奶奶說得意味深長。
第二天,奶奶病了。醫(yī)院里,奶奶時(shí)而清醒,時(shí)而昏睡。醒了,問我,你爸呢?
我說,是你不讓他來,在家里幫你掃月光呀。
奶奶“哦”了一聲,平靜地睡了。
奶奶臨走時(shí),附在我耳邊,說,你不知道,你爺爺還有個(gè)名兒,叫劉西樓,我取的。
爺爺走后,奶奶沒再嫁,享年98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