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 燈

石頭

石頭不會說話，一說話

就領到嶄新的命運：或滾落、或裂開

挖土機開到山前

采石場徹夜不眠

這一輩子，我和無數石頭相遇

看見過它們的無言，以及無言的復制

這么多石頭，那么多石頭

分成很多塊，一樣奔波，一樣無言

一樣在無言中

尋求歸宿

很難說，我是哪一塊石頭

這么多年，我在外省輾轉

我看見最明亮的石頭

是月亮

我看見月亮下面，山崗、河流、房舍

各在其位

各司其職

是的，是這樣

就是你想的這樣：

碑石寂靜，而牛眼深情

很多人，一個人

用目光把岸上的魚

護送到水里的人，不止我一個

晚餐時分，把一條魚

護送到體內的人，不止我一個

放生的，不止我一人

殺生的，不止我一人

不止我一人想起

刀斧鋒利，也會流淚

鱗片閃耀

也會痛苦

我們什么時候變成一個人

一個人

想起這些，想起這些的人

不止一個

夜深，魚在祈禱，一首詩在出門

清晨

池塘看著細雨，蝸牛丈量草葉

有風，風是綠的

有蛙鳴，蛙鳴也是綠的

藕從淤泥走到岸上

還沒洗凈臉，就和老農一起出現在鎮(zhèn)上

等待命運的手

清晨還是荷葉綠、荷花紅

只有細雨一直在下

只有淋濕的草繩

濕漉漉……

濕漉漉的命

借助老牛，又繞了樹木一圈

我和你的樣子——給女兒

黃瓜花在清晨，是嫩黃的樣子

不比天牛在黃瓜葉上，天線接收舊信號

不知所措的樣子

親愛的，這也不是我想描述的

我和你的樣子

雨在昨夜下過，其中一些

落進你少年的夢中

夢中，你拼命抓住考題、作業(yè)

你拼命

想看見花開

雨水滑過睫毛柵欄

我在夢外

守著你，但守不住雨水

這也不是

我描述的，我的樣子

你經歷我從前沒有經歷的生活

所以你不可能成長成我

有一天

你會像我一樣不知所措，像我一樣

擔憂、沮喪、挫敗……

那時，你和我的樣子不同

但相似

你會想起我，而我想起我的母親

給你

暴雨過后，水從上游

帶來我們熟知的生活：樹枝、衣物、動物的尸體……

河水在上漲

我們在下降

夜晚，你和我分床而眠，你在沙發(fā)上，媽媽

河水在夜里

轉過大山，轉過那么多我們不知道的事物，轉過

那么多你已經知道，但永不可能

真正知道的事物

河水在上漲

我們在下降

我們的親人

有的下降到土里，有的

流落到外省

你從千里之外趕來看我，你背著我在沙發(fā)上，在夜里

你嘆息

為你至今也不了解

但希望我了解的命運，你不知道為什么

一個年邁的母親

一個衰老的女兒

你不知道為什么

一個輾轉，一個無眠

而河水在上漲。它，將再次漫過我們的夢境

暮晚

美人蕉望向天邊，橘色的笑臉

認領了云彩的孩子

大河依舊向東，山色依然前傾

水中，流逝的

還在流逝

浪花更大，它們把舊的事物

留在岸邊

石頭隱忍，像你我

從不輕易說出的生活

而我如何向一只蜻蜓學習？在水邊

纖細的植物上

風大，吹不走；水急，不為所動

我也是留在岸邊的舊事物

我也是

一只蜻蜓

暮晚，流水繼續(xù)向東，繼續(xù)流

在那看不見的邊際

星辰會在稍晚時候出現

那時

我也是你，我，我們。

鏡中

夕陽在反光鏡中追隨自己。村莊更是

沿著公路

在鏡中，問詢古老的身世

我多數時在杭城和嘉興之間飛馳

并不知自己

被過往追趕，并不知更遠的我

一直在更遠

等我前行……

正是黃昏，當我加速來到中年

我看見的，和你并無二樣

山有隱忍，河有湍急

石頭迎頭一錘，才發(fā)出怒吼

唯一不同的是，鏡中

我將看見月亮

那唯一的，照耀人世的月亮

黃昏

石頭有下沉之心，流水有無視之意

光線沿下午的坡度

抵達黃昏

黃昏，我的母親愈加慈祥

魚在鍋中放棄掙扎

這不是我的黃昏

我的黃昏

是石頭，披上祖母遞來的苔蘚外衣

靜坐河底，看舟來舟往

是流水

看懂了落葉飄零，皆是歸處

是魚眼憤怒，躍出

再回到那里

直到，看見滿天晨辰

波紋模仿了我們的生活

有魚躍出。有石頭墜入

湖底，老僧靜坐

舟來舟往。山色自山頂傾瀉

雨聲響在書頁之外

漁翁立湖中央：山色，暮色混為一談

雨霧中，始終不消散的究竟是什么

炊煙越過屋頂

波紋從水的唇邊漾起，它大

無限擴大

溫存了整個天空

它小，容不下一粒泥沙

清風

安靜下來，就會感覺清風

緣自我們的身體

有光線

翻閱經書，有水紋

像一座彩虹橋

橋上，有喜鵲、樹枝、云彩

來赦免我們的罪

看樹枝時，我會特別專心

看見葉落

看見鳥飛

看見花開

領悟時，黃昏已經到來。清風來自兩岸，來自

我們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