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云
(中國藝術研究院 紅樓夢研究所,北京 100029)
《紅樓真夢》六十四回,接續(xù)百二十回《紅樓夢》而作,郭則沄(1882-1946)撰于1939年。書寫賈寶玉拜別父親賈政后,跟隨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來至大荒山無稽崖洞府,與早至的柳湘蓮一同修道。兩人道成心遂,來至太虛幻境,住進赤霞宮。黛玉死后回到太虛幻境,住在絳珠宮,同秦可卿、元妃、迎春及晴雯、金釧、香菱、鴛鴦、尤二姐、尤三姐、司琪等一眾亡故的群釵匯聚在太虛幻境,后殉主的麝月和紫鵑也先后來聚。得道的寶玉由玉帝敕命與黛玉完婚,黛玉抗旨。警幻仙姑帶著迎春、鴛鴦前往臨淮,向成了神的林如海夫婦求婚,黛玉終奉父母之命與寶玉完婚。柳湘蓮也與尤三姐喜結連理?;楹?,寶玉同著鴛鴦帶了晴雯下至酆城探望賈母并接了她來太虛幻境供養(yǎng),鳳姐也得到救贖從地獄歸入太虛幻境。寶玉和黛玉雙雙參加九天高處的含元殿集試,得玉帝賞識,寶玉授碧落侍郎司文院侍制,黛玉授蕊珠宮真妃,寶玉還在司文院得與供職于此的賈珠相認。
人間的賈府,經濟漸漸復蘇,賈珍、賈蓉、賈璉等紛紛入仕。賈珍出征南陽平定海疆叛亂,因定策有功,錫封一等定襄伯。賈蘭,特別是寶釵子賈蕙,科場得意,每被朝廷委以大任,立功進爵。蘭、蕙都是“玉堂歸娶”,寶釵和邢蚰煙結了兒女親家。蘭、蕙的媳婦不僅出身名門,且才干不讓李紈、寶釵。所生木字輩賈權、賈樞、賈楨漸顯才干。賈政在戶部尚書任上榮退。李紈、寶釵、平兒三妯娌持家。寡居的湘云入櫳翠庵與惜春作伴。惜春因所繪大觀園圖得皇上垂愛,上表力陳奉佛而拒受貴妃之封。后寶玉等從地府把湘云的夫婿林成璧救出,湘云借還魂香可上太虛幻境與夫團圓。周瓊戰(zhàn)功赫赫,探春隨夫入京,常協(xié)理娘家事務,生育龍鳳雙胞,做到提督夫人。巧姐夫君也得進學做官。薛家、李家、梅家等六親共榮,來往頻繁,眾釵時常吟詩雅集。賈珍解宦囊置百頃祭田作為賈府永久基業(yè),將前書秦可卿叮囑鳳姐的兩件事:家塾學田和祭田,都辦齊了。賈府賈赦及孫輩等多人受蔭封,闔族得養(yǎng)。寶黛是神仙眷侶,天上人間來去自如。寶釵等可借尋夢香夢入太虛探親。天上人間,賈府上下各得其所,既富且貴。小說末尾,玉帝下旨改太虛幻境作太虛真境,其間“薄命司”“癡情司”“朝啼司”等各司改作“鐘情司”“種福司”“朝歡司”“春酣司”“暮樂司”“秋暢司”等。賈赦賈政及下四代從人間來到太虛真境為賈母祝壽,寶玉去酆都接來賈代善,林如海夫妻從天都而來,元妃從天庭駕臨——全書以賈府闔家齊聚太虛真境大團圓為結。
該書寫于北京淪陷初期,郭則沄以遺民寓公身份,在致力整理古籍的同時,仍著意續(xù)寫《紅樓夢》,篇幅達50余萬字。最初發(fā)表于1939年創(chuàng)刊的《中和月刊》上,僅刊登了12回即因故停載。1940年(民國二十九年)出版了家印鉛字本。1942年(民國三十一年),郭則沄在其60整歲之際,據之改編成八折的《紅樓真夢傳奇》。俞平伯在《紅樓真夢傳奇·敘》中,論及《紅樓真夢》時說:“紅樓一夢,惚恍哀艷,匪特一代之盛,亦千古之奇也。而讀者每致賞風華,昧其寄托;于書中人,則以意為愛憎,輒右黛晴而左釵襲;續(xù)者紛紛,翻案未已。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歟?孑廠吾兄《紅樓真夢》最為晚出,徑使二玉聚于幻境,而謝庭蘭蕙,仍以忠孝承家。洵無謬于天人,不失作者之旨,而又大快人之心目也夫?!盵1]俞氏此《敘》可謂切中肯綮:面對“惚恍哀艷”的“紅樓一夢”,郭作并無癡人說夢之弊,既無謬于天人,又不失作者之旨,且能快人心目。此三點之不易達到,乃續(xù)紅之通病,俞平伯以對《紅樓夢》及其續(xù)書的熟悉與深研,既洞察癥結,亦顯示了對《紅樓真夢》的肯定,當然此評不無溢美之嫌。
筆者認為,《紅樓真夢》之大團圓結局是“全異雪芹之意趣”的,好在它并未將振興賈府委以“怪力亂神”,所謂“無謬于天人”者,乃“徑使二玉聚于幻境”;“不失作者之旨 ”者,“蘭蕙”“仍以忠孝承家”。就是說續(xù)書承繼的是前書的人文情懷。郭則沄將太虛歸太虛,人間歸人間,以兩分之法區(qū)別虛實真假,是其匠心獨具處。所以《紅樓真夢》才有“無癡人說夢之弊”,所以才“能快人之心目”。墨子云:夢,臥而以為然也。夢中為虛,其事或真,虛實誠偽判然。大體上說,作者以夢之虛歸于夢,以事之實歸于真,不為愛憎,不翻舊案,雖成書晚于首部《紅樓夢》續(xù)書《后紅樓夢》[注]《后紅樓夢》故事梗概:寶玉在毗陵驛獲救,隨父還家,黛玉得練容金魚護體還魂再生,晴雯借柳五兒之體還魂。黛玉之嗣兄林良玉入京置業(yè),且高中探花,娶王夫人過繼之女賈喜鸞為妻。寶玉因為得不到黛玉的諒解幾乎病死,在賈、林二府上下的努力撮合下,寶黛終成眷屬。寶黛釵一床三好。寶玉得皇恩以賜進士身份參加殿試而入仕。黛玉分得林家半數(shù)家產,且治家有方。惜春入宮為妃。賈府復興。寡居的湘云在櫳翠庵修成正果。本書“大可為黛玉、晴雯吐氣”,至于“歸美君親,存心忠孝”。(約1796年)和寫“神仙人鬼”三界互通的《秦續(xù)紅樓夢》(即秦子忱《續(xù)紅樓夢》,1799年)[注]《秦續(xù)紅樓夢》故事梗概:在仙僧仙道和人仙甄士隱的幫助下,修道的寶玉和湘蓮,下陰曹酆都,上仙界太虛,均得與意中人完婚。黛玉常下凡探望寶釵,寶釵亦可夢游仙界向寶黛賀婚。后寶玉、湘蓮、黛玉及已過世的賈府女兒們共十一人皆還魂再生。被責為“神仙人鬼,混雜一堂”,荒謬無稽?!叭还P舌快利,閱之可以噴飯?!睅滓粋€半世紀,而其敘述的時間與空間,并不像是出自生活于清末民國時人之手。這就使得本與《紅樓夢》主流續(xù)書并無特異之處的《紅樓真夢》,具有了值得深入研究與探究的價值。
續(xù)紅作者,首先是《紅樓夢》的讀者、愛好者、評論者,最后才能是續(xù)寫者。閱讀《紅樓夢》是一個借文學以體驗和感悟人生的過程,蕓蕓眾生或借來悟政治,或拿來驗學問,或讀來避世去愁。所以,想接續(xù)擁有如此復雜受眾的經典小說,有意愿、會寫作,是遠遠不夠的。要接續(xù)紅樓故事,且做到接得上、展得開、收得圓,首先就要顧念《紅樓夢》讀者的感受和需求。滿足不同讀者的閱讀期盼,才能使所續(xù)之書達到“快人心目”的預期效果。
《紅樓夢》的續(xù)書之多是中國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文學現(xiàn)象。程高本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問世后不過數(shù)年,就有逍遙子的《后紅樓夢》付梓刊行(至遲為嘉慶元年)。繼而續(xù)寫紅樓蔚成風氣,嘉慶四年有《續(xù)紅樓夢》(秦子忱)、《綺樓重夢》、《紅樓復夢》三部問世,嘉慶十年有《續(xù)紅樓夢新編》(海圃主人《續(xù)紅樓夢》),嘉慶十九年有《紅樓圓夢》,后《紅樓夢補》(嘉慶二十四年)、《補紅樓夢》(嘉慶二十五年)又相繼面世,嘉慶年間的續(xù)寫高潮之后,又出現(xiàn)了幾本,即道光二十三年《紅樓幻夢》和光緒三年的《紅樓夢影》以及光緒三十一年的《新石頭記》。這些續(xù)作所選取的接續(xù)策略基本是簡單地“襲其文而不襲其義”。
清代紅樓續(xù)書,都是取原書《紅樓夢》之婚戀故事的線索來生發(fā)展開的,且以賈寶玉(或其后身)為中心人物。續(xù)書要演繹寶黛釵故事,需讓寶黛釵共時空,于是,諸續(xù)書或讓已死的黛玉復活,出走的寶玉還家,與寶釵再行組合;或重組三人的代系關系,讓寶玉托生為寶釵之子,與黛玉托生的女子實行前書的命定。有的則讓黛玉和寶玉雙雙回歸太虛幻境婚配后再回人間,與寶釵一床三好。清代續(xù)書中,不寫寶黛釵三人共時空的,僅《紅樓夢影》[注]《紅樓夢影》故事梗概:寶玉在毗陵驛被父親解救,病愈還家,守著寶釵及襲人、麝月、鶯兒三妾安靜度日。賈赦還家后另居隱園,與賈政兄弟合和。寶玉、賈蘭雙雙中進士授官。賈璉亦做官有成,后辭官歸家孝親。賈環(huán)自新。賈政拜相。湘云生下遺腹女定與寶釵之子賈芝。平兒生子、扶正,并與香菱結了親。書以寶玉在櫳翠庵惜春處對照大元鏡入幻,見眾姐妹化為荒野白骨而大驚收結。一書。它不涉黛玉,但也還是讓寶玉還家,與寶釵修好。也就是說,清代諸續(xù)書所采取的接續(xù)模式,除《紅樓夢影》外,不出還魂、人鬼仙三界互通、投胎為第二代和另行轉世者。所作的基本是前書《紅樓夢》悲劇的翻案文章。[2]
《紅樓夢》及其續(xù)書,乃至紅學,在20世紀前期已有相當?shù)挠绊?,考證《紅樓夢》的作者、版本和本事已然蔚成風尚,寓居北京的郭則沄,對此熱點,自有所關注:
《紅樓》杰作,傳有竄編;脂硯軼聞,頗參歧論。雌黃錯見,堅白等棼:或則妄規(guī)膠續(xù),滋刻鵠類鶩之譏;或則虛擬璧完,忘斷鶴益鳧之拙;又或殫心索隱,逞臆談空,附會梅村贊佛之詩,標榜桑海遺民之作,等玉卮之無當,枉綈槧之相矜。世或推之,蒙無取焉。[3]自序,3
之所以選取《紅樓夢》來接續(xù),以及如何選取續(xù)寫策略,他的解說是:
因憶髫年隙晷,即嗜稗官;艷史余談,曾研《石記》。抑釵揚黛,幾于萬喙雷同;索賈辨甄,等是一時夢囈。思搜秘緒,務掃浮埃。湘竹招魂,續(xù)芳華于鴛蝶;楚蘭抒憤,伸誅伐于鴆媒。徒以白雪難摹,抱琴躑躅;及此青門多暇,尋夢依稀。吐快語于當前,踢翻鸚鵡;結孤誠于一往,還挹蘭蓀。說色非空,如借天祥之鏡;拗離成合,別傳士隱之書。禹鼎象形,言皆有本;魯戈振思,氣欲無前。亦足豪矣,他奚恤哉?[3]自序,3
郭則沄《紅樓真夢》作的雖然也是轉悲劇為喜劇的文章,但其構架,不以賈寶玉為中心,也不特為黛、釵立傳,更不作清代多數(shù)續(xù)書那樣的左黛晴右釵襲的“翻案”文章。它選取的接續(xù)模式與其他續(xù)書似同實異。貌似《秦續(xù)紅樓夢》的人鬼仙互通,但《紅樓真夢》至終未讓寶、黛再度回返人間。它是將太虛歸太虛,世俗歸世俗的。這種將天、人各別的兩分策略,講究的是虛與實的分別和對應。
《紅樓真夢》雖然寫了太虛幻境和酆都鬼域,但它并不渲染“怪力亂神”,更未讓人間的世俗生活受制或受益于神仙。雖然得道的寶玉和仙女黛玉可以在天地兩界自由來去,但他們并不以法力拯救賈府。賈府的復興依賴的是一代代老爺、大爺、哥兒的科舉和功業(yè),家政則靠太太奶奶們的辛勤操持,外邊還有家仆包勇們的開荒經營。賈政以下特別是賈珍、賈蘭、賈蕙的仕途之路,賈府一代代成長起來的男性后代的婚姻及家族血脈的延續(xù),是小說表現(xiàn)的重要內容。
《紅樓真夢》故事重心落于人間賈府人眾世俗生活的書寫上。這與顧太清《紅樓夢影》的基調是一致的,只是郭則沄更追求圓滿?!都t樓夢影》不寫黛玉,被解救還家的寶玉守著寶釵回歸了平凡?!都t樓真夢》則讓寶黛在太虛幻境中團聚,寶釵留守賈府恪盡為母之責,教子立業(yè),持家孝親。整個設計已不再糾纏“金玉姻緣”,寶玉、黛玉、寶釵在《紅樓真夢》中也都不是中心角色,黛玉和寶玉生活在天上,不參與賈府的世俗生活,寶釵也如李紈一樣安分地孝親教子。郭則沄著力描繪的是賈政、賈珍及其孫輩的奮斗史,前書為之立傳的女性在郭氏續(xù)書中退居次要地位?!都t樓真夢》的中心在人間賈府,涉及地下酆都和太虛幻境者,如同世間凡人對鬼蜮和天上會有想像一樣,是賈府真實生活的補充。也就是說,酆都和太虛幻境,因為世俗生活的實,而成為幻夢中的虛。所以說,郭則沄不是癡人說夢,而是清醒的人在說夢。
就敘事特色而言,《紅樓真夢》之于前書,在時間對接、故事仿接、情節(jié)粗接、細節(jié)點接等方面都做得比較好。他不僅著意交代前書人物和事件,還會不厭其煩地補寫前書不寫的細節(jié)。如第五十回補寫湘云死去的夫婿名喚林成璧。郭續(xù)對前書有標識價值的“道具”也有交代,如第四十三回,薛蝌在鳥市花四兩銀子買的鸚鵡,竟然會念“儂今葬花人笑癡”,邢岫煙交寶釵轉還了黛玉。第五十四回,李綺送賈蕙新婚賀禮,中有貼著白首雙星簽條的兩個金麒麟,恰是湘云和寶玉的??梢哉f《紅樓真夢》對前書的照應比比皆是,閱讀前后兩書自可明了,此不贅。下面點出幾處模仿的:
第十八回,寫賈珍常看兵書懂得了謀略,見上頭注重武備便草擬治戎十策,從一到十列出十件?!都t樓夢》的讀者多會聯(lián)想起第十三回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時對東府五件家政弊端的列舉。
第二十五回,年關將近,因賈珍外任,賈璉在寧府正廳外白石階上,看各房子弟領取年物,賈蕓、賈芹也來了,一如前書《紅樓夢》中賈珍之所為,賈璉訓斥了他們。
第三十回,在太虛幻境,寶玉引著林如海等勘看新修的園子,他們也如前書賈政帶著寶玉及清客勘游大觀園一樣,邊看景,邊題額題詩,新園題名“會真園”。
第五十九回,寧國府祭宗祠,與祭的有六十余人,過了人日,大宴闔族。賈政于告老前替族中籌劃持久之策,所列六條,獎勵舉子、贍養(yǎng)貧老孤寡、設感化所、公費修訂宗譜等,比秦可卿死時托囑王熙鳳辦祭田、義學等項,還要細致周到。
照應和點染使《紅樓真夢》貼近了《紅樓夢》,是為撰續(xù)借力前書處。然而,既是續(xù)寫,此前層出不窮的續(xù)作積累便又成了郭續(xù)不能忽略的遺產,接納和學習自是必須。
郭則沄熟悉嘉道時期的紅樓續(xù)書,這是不容置疑的。且不說其《紅樓真夢》自序中那些“湘竹招魂,續(xù)芳華于鴛牒”和“吐快語于當前”之類針對已出續(xù)書的虛指,文本中實評的,就有借人物之口對其他續(xù)書的解構,如在第四回,紫鵑指出:“還有人造謠言,說林姑娘有什么紫金魚兒,斂的時候含在嘴里,那尸首永世不壞的?!憋@然其所指是逍遙子的《后紅樓夢》,該書寫黛玉得練容金魚護體,尸首不壞而還魂再生。《紅樓真夢》雖不取還魂類寫法,其立意或者說郭則沄的續(xù)書旨趣,卻未脫清代紅樓續(xù)書之窠臼。《后紅樓夢》的“歸美君親,存心忠孝”,秦子忱《續(xù)紅樓夢》的“神仙人鬼,混雜一堂”,海圃主人《續(xù)紅樓夢》的“輔君濟世,顯親裕后”,《紅樓夢補》的“前書事事缺陷,此書事事圓滿”,在《紅樓真夢》里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紅樓真夢》在第一回“夢覺渡頭雨村遇舊 緣申石上世隱授書”中寫道,此書是一個叫燕南閑客從賣書人手里抄來的。燕南閑客閱后,于酒座之中說與他人,并談論此書的真假,坐中一位自稱是前書石呆子后人的老者說出了《紅樓真夢》的來歷,乃甄士隱從太虛幻境神瑛侍者處得到交與賈雨村的,書是神瑛侍者自撰的,此書另有一名曰《石頭后記》。
以交代書之由來為開篇,這種結構是很多續(xù)書同喜的路數(shù):《后紅樓夢》說訪得有《紅樓夢》原稿,借讀后,以重價購得梓行?!都t樓圓夢》說紅樓里有個姓高的在說夢話,其他人也在各說各續(xù)的,作者正自納悶時,警幻仙子給了他這部《圓夢傳》?!堆a紅樓夢》則說空空道人觀看了后夢、重夢、續(xù)夢、復夢等,認為皆“紕漏百出,怪誕不經”,為解疑重上青埂峰,在大石底發(fā)現(xiàn)了上次未抄的這段故事。它們效仿的其實是原書《紅樓夢》開篇就交代此書從何而來的寫法。
可以說《紅樓真夢》整部小說,大自小說結構小到情節(jié)細節(jié),大量地對清代紅樓續(xù)書實行了“拿來主義”。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只要你讀過紅樓續(xù)書,一眼就能認出。
《紅樓真夢》設計了神仙人鬼往來互通,居于太虛幻境的寶玉黛玉可自由出入賈府,寶釵等賈府中人則借助尋夢香亦可魂入太虛境。如此仙凡互通當學自《秦續(xù)紅樓夢》,然兩書卻是同中有異。秦子忱讓寶黛仙界成婚后又還魂回到人間,郭則沄卻堅持仙界、人間可以來往,卻依然各過各的日子。郭續(xù)也如秦續(xù)一般設置了地下酆都的情節(jié),但秦續(xù)渲染因果報應極寫地獄之酷,郭續(xù)描繪的卻是先祖寧榮國公在地下的幸福生活。《紅樓真夢》的“玉旨賜婚”當是清代續(xù)書中人君賜婚的翻版。再,諸如湘云守寡入住櫳翠庵,襲人重回怡紅院,探春回京協(xié)理榮國府,這些情節(jié)為多種續(xù)書鐘愛,《紅樓真夢》取之現(xiàn)成。細節(jié)方面的學樣也多有。如《紅樓真夢》第二十三回,寫仙界的含元殿集試,寶玉怕卷頁吹動,將通靈寶玉摘下暫做鎮(zhèn)紙,結果靈感頓至,榜發(fā)前十,被玉帝“授為碧落侍郎司文院待制”。此是仿自首部續(xù)書《后紅樓夢》第二十回,《后夢》該回寫圣上親點翰林院及其他衙門中三十六位名士在內殿作詩寫賦,寶玉因未帶鎮(zhèn)紙而解下通靈寶玉暫用,結果思如泉涌,得了第一,補授侍讀學士。《紅樓真夢》第三十回,乞巧節(jié),李紈、探春、惜春、湘云、巧姐等一起過節(jié),用蜘蛛盒以乞巧。這個情節(jié)在《后紅樓夢》第三十二回就有精彩描寫。早在其他續(xù)書中已出現(xiàn)的情節(jié)還有:第四十七回,“回車覆水舊院棲傭”,襲人寡居被寶釵收留充作老媽子。第四十九回,惜春上《陳情表》拒絕授封,皇上被說動,并封其為“貞慧真人”。第六十三回,孫紹祖被閻王命判官換心。再如:第四十九回和第五十回,寶玉造“飛船”并帶黛玉等遨游。這飛船如大風箏,名垂天鵬,可與吳趼人《新石頭記》相關情節(jié)對看。
值得稱道的是,《紅樓真夢》擯棄了嘉道時期續(xù)書所鐘情的還魂、托生、掘藏等情節(jié),添加的情節(jié)除明顯屬于幻境故事者,基本合乎生活真實,如“應讖盆蘭孫登鳳沼”“送鄉(xiāng)闈薛蝌最憐婿”“傾囊施藥宛若雙旌”等,并不曾借助奇異的情節(jié)設計去達到眾續(xù)書共同追求的讓賈府復興之目的。《紅樓真夢》對清代續(xù)書的模仿,于敘事模式、人物設置、情節(jié)安排、細節(jié)描寫等方面,雖說無所不在,而它不是硬仿,往往有其獨具慧心的創(chuàng)造。而且,這些模仿無傷大雅,在熟讀清代諸續(xù)書的筆者看來,反倒更能突出《紅樓真夢》務實棄虛、不嗜獵奇的創(chuàng)作追求。
郭則沄《紅樓真夢》,從創(chuàng)作意趣上講,跟清代其他續(xù)書沒有大的區(qū)別,都是對前書《紅樓夢》悲劇結局的反寫,這種為續(xù)書而續(xù)書的游戲筆墨,滿足了大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卻失去了前書的藝術美感和思想追求,特別是曹雪芹聚散離合的敘事藝術,在續(xù)作的大團圓之中完全被消解了。
《紅樓夢》從開篇香菱的被拐到終篇賈寶玉的“懸崖撒手”,它對“聚散離合”的敘事,是貫穿始終的。無論是以寶黛釵為代表的個體生命,還是以賈府為代表的大家族,都處在生滅興衰的循環(huán)之中。曹雪芹架構的聚散離合故事,演繹的是對人類生存層面的哲學思考??上У氖?,紅樓所有續(xù)書,幾乎沒有真正延續(xù)這個“聚散離合”的思路?!都t樓真夢》也如清代眾續(xù)書一樣,反轉聚散離合,把《紅樓夢》中提出的生存和人生問題,用“福祿壽喜財”簡單通俗地解決了。前書中的生者現(xiàn)世和亡者的身后歸宿,都被續(xù)書安排得極盡美滿。這樣造出“十全大補丸”交給讀者,使各類人群按需自取。如此取悅讀者,代價就是,使《紅樓真夢》失去了小說藝術該當追求的哲學高度。
續(xù)書的創(chuàng)作或許只是閑事趣事,但郭則沄卻明言自己續(xù)書是別有懷抱,另有寄托。許璐在《紅樓真夢》序中說,郭則沄是在病榻上撰寫《紅樓真夢》的,郭氏言:“身之為患,心為之因。智深而憂集,情深而感乘?!崩嫌言S璐責他不該過勞,郭稱只有神往太虛才能病愈,所謂:“吾之為是書也,溺而蠲慮,劬而忘疲。倏而哂然笑,若濛泛之見暉;俄又唏然涕,若昧谷之雰霏?!眲?chuàng)作續(xù)書,使郭則沄的精神有了寄托??梢哉f,郭氏改悲劇《紅樓夢》為喜劇《紅樓真夢》,當有其身處亂世,作為清朝遺老,借游戲筆墨以疏解內心郁結并緬懷自家舊日繁華的用意在。
“拗離成合”是他最根本的續(xù)書旨歸,他也因此夙愿得償而“豁如無疾”,且“縱譚龍漢,乃有壯色”(許序)。聯(lián)系當時郭氏所處時代和自身處境,團圓、安寧實是其最大心愿。應該說,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國家安定,家庭團圓,是全中國人民的共同期盼。作為前清遺民,從民國政府離職的士人[注]1912年,郭則沄任秘書省秘書。1914年,任機要局幫辦,并任參議。不久,又任政事堂禮制館提調。同年秋,調任銓敘局局長。因袁世凱要稱帝而自動離職。,郭氏的故國之思、家園之念,當更為強烈,也更其無奈。
為振興賈府,《紅樓真夢》設計了不少與舉業(yè)和科場相關的情節(jié)。如此大書而特書,當與郭則沄的經歷密不可分。郭氏一直科場得意。光緒二十七年(1901),20歲時,舉“經濟特科”,考語是“天性孝友,才氣無雙”。秋季,回閩侯,應童子試,以第二名補博士弟子員,入郡庠。光緒二十八年(1902),鄉(xiāng)試考中舉人。光緒二十九年(1903),赴開封應禮部試(因《辛丑條約》北京停考),中進士。隨即航海入京,在保和殿復試,列一等第7名;殿試列二甲第31名;朝考,列一等第19名。點翰林后,任翰林院庶吉士。光緒三十年(1904),入教習進士館學習法政。以館課第一,任武英殿協(xié)修。
這是郭則沄在清朝未亡之前的簡歷,不可謂不耀眼。科舉本是正途,于他又是坦途,所以他筆下的賈蘭、賈蕙們,中舉、中進士不是個事。連前書只做生意的薛蝌也得高中,鄉(xiāng)下的巧姐夫婿也中了副榜?!都t樓真夢》中的男性,讀書求功名,為官為民,演武安邦,都在積極向上,唯賈環(huán)不學好,無顏進家門,然知恥近乎勇,所以《紅樓真夢》中還有個彩云拼死去嫁他。
書寫賈府復興,郭則沄特別注重整個大家族的興旺,這足以體現(xiàn)他對侯門賈府的深切同情。這種情懷別具,有其世家出身稟賦的情感基礎。郭家是福建的世家望族。其曾祖郭柏蔭,為道光十二年(1832)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官至湖北巡撫、署湖廣總督。祖郭式昌,咸豐九年(1859)舉人,歷任溫、湖、臺、杭州知府,后復以功署浙江督糧道、溫處海防兵備道。父郭曾炘,光緒六年(1880)進士,歷官內閣學士、戶部、禮部侍郎、典禮院掌院學士等,謚號“文安”。郭家世代正途出身,詩書傳家。正如樊增祥在郭則沄輯刻《侯官郭氏家集匯刻》的跋語中所言:“郭氏自中丞公以至蟄云學使,一門四世,簪纓相接,風雅相承,將來家集刊成,以視北宋錢氏駟馬錦樓之集,何多讓焉?”所以,郭則沄筆下的賈政,每每以自己非正途出身為憾,但自寶玉而下,賈蘭、賈蕙及剛及成年的賈權都從科舉進身,賈蘭、賈蕙還“玉堂歸娶”,大登科后小登科。賈蕙本被點了狀元因謙讓退為探花,功名聲名兩旺。小說讓賈政四世同堂,簪纓相接,寄托的就是郭氏對自家大族的懷戀與追憶。理解歸理解,藝術歸藝術,正是因為要“拗離成合”,郭則沄丟掉了曹雪芹的哲學思考和《紅樓夢》的藝術品位。我們說,對于身處淪陷區(qū)的清朝遺老,對于一位聲名在外、需堅守不仕才能拒絕漢奸的利誘和利用的名士,我們怎忍心苛刻地以藝術為準星,要求他在游戲文字的小說中,不去寄托他的團圓與美滿的思想與期盼呢?
郭則沄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才能頗為自負,《紅樓真夢》自序末尾有兩句夫子自道,上句寫“未免絳珠匿笑,問甚事而干卿”,下一句馬上就說“定知濁玉有靈,愿是鄉(xiāng)以老我”。郭則沄的信心來自他對自己作文功力和文學才華的自知。他是個善于調動知識,勇于利用社會文化資源的作者。他填詞作詩,寫文制藝,這些都有助于其小說的文備眾體。在小說中,群釵逮著機會就聚集大觀園,個個喜歡吟詩填詞。府里長輩見了小孩子就必要出對子讓他對。賈政、賈蘭、賈蕙也無不熱衷于寫八股論文章。
許鐘璐在《侯官郭公墓表》中寫道:“(嘯麓)公博學能文,雖顛沛憂危之際,未嘗朝夕廢文字。在天津,結冰社、須社、儔社。在舊都(北京),結缽社、律社。與一時碩彥耆儒商量舊學,皆推公為祭酒。尤以立誠持毅守約居仁行恕主敬知恥之學,身體而力行之,兼以課士。平生著述凡數(shù)十種。”[4]許氏所述郭則沄的舊學根基及詩賦才能,在續(xù)書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揮灑。郭則沄熱衷于描寫大觀園詩社活動,以至于太過頻繁,又不惜篇幅,與敘事部分顯得不甚協(xié)調。這是作者顯才的悖誤,也是他對現(xiàn)實生活的自覺再現(xiàn)。離職后做寓公的郭則沄,有時間往來于京津兩地,當時,京津是名儒宿老的聚居地,文化社團很多。郭則沄不僅積極參與,還親力主持了蟄園律社和瓶花簃詞社。[注]二社分別成立于1936和1937年,直至1946年郭辭世止。這些社團活動和詩詞創(chuàng)作,在續(xù)書中被便利地移植到了大觀園。作為小說作者,郭氏為人物代擬的詩詞有否來自他在詩社或其他社友的創(chuàng)作,筆者未及對比,不敢妄言??梢詳嘌缘氖?,郭則沄是十分惜重傳統(tǒng)文化的,這從他抗戰(zhàn)時期依然力所能及地搜求、整理、出版典籍可略見一斑。注重文獻的保存,是他一貫的主張和作法。他在《許辛庵六十壽序》中曾寫道:“鐘簴既移,文獻為一朝所寄?!闭J為改朝換代了,文獻文化的傳承不能斷。這種思想,在《紅樓真夢》中時時通過賈政等人物有所體現(xiàn)。
郭則沄在創(chuàng)作中還不時地提點時事,例如:第五十六回,李嬸娘、梅夫人跟王夫人閑話聊天,說起鄰居送孩子“到了外洋,沾了壞習氣”,“拿了許多錢送他們出去玩”。第五十八回,錦鄉(xiāng)侯與賈蘭議論八股存廢的事。第五十九回,提及調任戶部兩個來月的賈政,整頓了好些事,諸如革除庫丁積弊、嚴定核銷期限以及豁除火耗、禁絕外銷,都是賈政任內奏準的。第六十回,探春在城里辦了習藝所、棲流所、養(yǎng)老院、孤貧院、敬節(jié)堂、育嬰堂,寶釵則傾囊辦了施藥所。第六十一回,退居西山的賈政閑時看《京報》,上頭刊發(fā)抄錄的是禮部原折。
正是這些時事提醒了讀者,郭則沄是近代人,《紅樓真夢》是20世紀40年代才出版的紅樓續(xù)書,盡管它在趣味和風格上那樣接近清代續(xù)書。還有,郭則沄是紅學大家俞平伯的姐夫,不知郎舅二人品茗閑話之時可曾討論過《紅樓夢》的不可續(xù)和不好續(xù)。以他們的親友關系及對《紅樓夢》的共同愛好,論紅想是必然的。俞平伯向來的主張是“續(xù)紅的不可能”,郭則沄應是知曉的。然而,郭氏知難而上,并因難見巧,續(xù)出的《紅樓真夢》尚有相當?shù)乃健_@又一次地證明,續(xù)紅的創(chuàng)作行為與《紅樓夢》的閱讀必是相始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