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秀琴
(中國人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北京 100872)
從總體來看,當代英美馬克思主義主要議題是:文化、歷史與經(jīng)濟。當然,這三個議題之間并非彼此孤立,相反,經(jīng)濟學滲透在文化與歷史中,且這一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研究傳統(tǒng)經(jīng)由英國傳播到美國之后,幾乎貫穿整個美國馬克思主義學界,使得其哲學、文化和歷史研究都充滿了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的底蘊(尤以對《資本論》的研討為例)。這一英美傳統(tǒng),其主要研究范式,則是在分析法框架指導下的理論探索,其旨趣主要在致力于重建歷史唯物主義這一傳統(tǒng)西方馬克思主義所倡導的“20世紀工程”。雖然其研究路徑也即分析方法,在全球馬克思主義傳播與接受史中具有獨特地位(特別是與歐陸的唯理論傳統(tǒng)相較),但毫無疑問,1920年代以后逐漸興起于歐陸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特別是其文化研究傳統(tǒng),對英美馬克思主義的影響是十分巨大的,暫不論英美學者圈子言必稱的阿爾都塞和葛蘭西(實際上,他們中有很多人是通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中介才走進馬克思的),僅是法蘭克福學派一批代表人物因二戰(zhàn)而在美國的學術移民,就對整個美國馬克思主義學界環(huán)境造成了至今不可忽視的持續(xù)影響。然而,即便如此,英美馬克思主義依然一如既往地(有意無意)“游移于”人本主義(文化主義)和科學主義(結構主義)之間,以期從中找出一條更為適宜和符合時代精神的英美式“馬克思主義道路”。
“馬克思在英國生活工作了30年以上,這一事實無助于他的思想在英國左派中的傳播”〔1〕。英國當代馬克思主義學者戴維·麥克萊倫(在1970年代末期)將1950年代—70年代馬克思主義在英國的傳播與接受情況歸納為:英國馬克思主義在知識分子群體中的接受情況,主要表現(xiàn)在“這三大領域:文學、歷史學和經(jīng)濟學”,其中,“作出最大努力的方面也許在經(jīng)濟學”〔2〕。知識分子為此致力于探討的具體問題包括:一、文學領域:大眾文化和精英文化在推動社會變革中的作用問題(威廉斯在《文化與社會》中提出的“文化唯物主義”、愛德華·湯姆森的《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特里·伊格爾頓以及“湯姆森—安德森之爭”);二、史學領域的英國乃至歐洲如何從前現(xiàn)代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過渡問題(霍布斯鮑姆、佩里·安德森等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小組、“多布之爭”等);三、圍繞著馬克思的《資本論》及其手稿群所展開的有關馬克思生產理論和價值理論的論爭(斯拉法、歐內斯特·曼德爾的《晚期資本主義》等)。這其中,(除了政黨以外)分別扮演重要平臺作用的機構和雜志包括:英國伯明翰文化研究中心、《新左派評論》(1960年創(chuàng)刊)和《資本和階級》(英國社會主義經(jīng)濟學家聯(lián)合會創(chuàng)辦)。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當代英國馬克思主義學者柯林尼克斯也認為,“直到20世紀60年代”,馬克思主義在英美世界“作為一種理論話語”,依然處于“相對弱勢”〔3〕。但無論是馬克思主義在英國的傳播,還是上述三個問題領域的研究,都早已在19世紀末期就開始,〔4〕只不過直到二戰(zhàn)后,才逐步形成上述三大領域和話題,而這些領域和話題形成較大影響力,則是在1960年代以后。
這一作為分界線的1960年代,也正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傳入英國、且以《新左派評論》為媒介逐漸進入英國知識界之時,可以說,這個雜志1962—1983年間的實際領導人是佩里·安德森,正如安德森本人在1976年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中所介紹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諸代表人物(從盧卡奇到阿爾都塞)都讓英國馬克思主義者感到了自己的不足和缺陷,因此,他所領導下的《新左派評論》雜志即致力于彌補這一“令人羞愧的差距”〔5〕,向英國知識界引入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話語?!?〕于是,《新左派評論》主動承擔了翻譯大量歐陸西方馬克思主義文獻的艱巨任務。霍爾也曾于1990年提出,“如果沒有那些‘歐洲文本’(即法蘭克福學派、本雅明和隨后的葛蘭西的翻譯作品),這些文本在學術界內部并不被閱讀,那么文化研究不可能發(fā)展自己的項目:它無法生存;它也不可能成為在自己方向內的學術領域”〔7〕。由于這一次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接收”主要聚焦于“法國和意大利馬克思主義作家”(特別是葛蘭西和阿爾都塞)〔8〕,因此,葛蘭西的文化領導權(和市民社會)思想和阿爾都塞的意識國家機器(和意識形態(tài)主體建構論)思想(包括稍后的??轮R權力論)對于英國學界的“先入性”持續(xù)影響也就不足為奇了(特別體現(xiàn)在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義觀念、湯普森—安德森之爭,甚至體現(xiàn)在柯亨的《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9〕之中)。
正是在這樣的“結合”中,直至19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英國才形成了具有自己本土特色的馬克思主義,這就是:一、“新歷史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歷史研究(以愛德華·湯姆森等為例);二、“文化唯物主義”的馬克思主義(以威廉斯等為代表);三、“分析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濟學(以柯亨等為代表〔10〕)研究等?!?1〕它們所對應的子議題分別為:文化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論”研究(以伯明翰文化研究中心等為例)、社會過渡理論與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研究(以愛德華·湯姆森和霍布斯鮑姆為例)、英國分析馬克思主義對歷史唯物主義的重建(以柯亨為例)。
雖然我們可以把廣義的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的“文化研究”陣營,擴展至20世紀20年代以來的整個西方馬克思主義諸多流派(以區(qū)別于第二、第三國際理論家的政治和經(jīng)濟研究聚焦做法——如佩里·安德森所說的“文化轉向”),然而,20世紀中后期(20世紀50—60年代)日盛的英國馬克思主義文化研究,卻無疑使得文化研究的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尤為趨于凸顯。而后者又是以20世紀60年代相繼創(chuàng)辦的伯明翰文化研究中心〔12〕(和《新左派評論》〔13〕)為主要媒介的。我們知道,西方馬克思主義在英國的傳播與接受,促使伯明翰文化研究中心的文化研究發(fā)生第二次“斷裂”(繼20世紀50年代開始的同社會學的“斷裂”之后的再次斷裂,這次是“斷裂成一種復雜的馬克思主義”),而意識形態(tài)理論研究,是這次斷裂的產物和標志,并因此成為英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核心議題。英國馬克思主義文化研究力圖開辟一條不同于第二、三國際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們的“基礎—上層建筑理論”,也即一條“既不同于唯心主義也不同于唯物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基于對“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的物質、社會和歷史存在條件”的考察)〔14〕的道路。與稍早(20世紀30、40年代)出現(xiàn)并繁榮發(fā)展的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研究相比,英國文化研究一方面與前者具有不可忽視的共同點,也即堅持將文化諸形式和現(xiàn)象納入社會關系的范疇予以考量,并在這個意義上力主他們所謂的真正的歷史唯物主義也即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另一方面,與前者不同的是,伯明翰文化研究中心更加力主對工人階級文化的捍衛(wèi),因此,雖然二者都反對所謂(由文化工業(yè)所導致的)“大眾文化”,但英國文化研究并不因此如法蘭克福學派那樣走向一種“精英文化”的立場。
在馬克思主義歷史研究領域,英國進步知識分子于1946年組建了共產主義歷史學家小組,該小組的“最大關注點之一是復雜的、漫長的和混亂的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過渡”〔15〕問題,這里簡稱為“社會過渡理論”〔16〕。歷史學家小組大體可分為兩派,即“強調人類動力”的人本主義一派和“強調結構”的科學主義一派〔17〕(后者也稱為結構主義)。實際上,通過他們對葛蘭西和阿爾都塞思想的發(fā)揮,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成員盡管彼此之間也有論爭(如著名的湯姆森—安德森之爭),但都難以改變他們主要游移在科學主義和人本主義之間的基本格局。從總體來看,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英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的理論貢獻主要包括:第一,提出了自上而下的史學觀(以愛德華·湯姆森為代表),并因其對群眾(如工人階級等)的歷史創(chuàng)造性的關照而賦予其濃厚的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色彩,進而為日后的英國左翼史學研究、特別是社會過渡理論議題奠定了方法論基礎。第二,社會過渡理論,也即英國等歐洲地區(qū)的現(xiàn)代化之路(以霍布斯鮑姆為例),是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的核心議題(如同意識形態(tài)研究對于英國馬克思主義文化研究那樣)。第三,對馬克思身后的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的梳理,也是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界的一個獨特貢獻,它包括佩里·安德森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的梳理和戴維·麥克萊倫對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的梳理。
而正如麥克萊倫所指出的,“分析馬克思主義”無疑是英美馬克思主義學界的一個獨創(chuàng)。該學派正式創(chuàng)立于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其主要特點就在于,以分析的(含語言分析、邏輯分析、行為決策分析等)方法致力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特別是政治經(jīng)濟學史)研究(特別是以《資本論》及其手稿群為主要文本依據(jù))。從總體來看,分析馬克思主義是從英國轉移到美國,以后又因代表人物在英美間的學術遷移而帶有跨國屬性的學派(甚至跨至整個英語界)。因此,它在很大程度上帶有英國馬克思主義的基因。柯亨(G.A.Cohen)作為分析馬克思主義(或馬克思主義分析學派)最重要的創(chuàng)始人,他最大的貢獻莫過于為英美馬克思主義分析學派(特別是其經(jīng)濟分析議題) 奠定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雖然,這已是經(jīng)過其改造或重建后的“歷史唯物主義”了。其基本定義可歸納為:在一種“有限的政治意義上”將歷史唯物主義視為一種歷史理論,也即一種關于“生產力和社會形式(或經(jīng)濟結構)相互作用”的時代發(fā)展的學說。這樣的學說,它本身以哲學人類學也即關于人的本質的觀點為基礎。這一“基于經(jīng)濟基礎”的歷史唯物主義,成為分析馬克思主義進行政治經(jīng)濟(史)學研究的基本原則。
西方馬克思主義在美國的傳播與接受,肇始于19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在此之前,美國馬克思主義者(如卡爾沃頓、悉尼·胡克)雖然也通過融合本土的實用主義而進行理論傳統(tǒng)的再造,但其所產生的理論影響遠不及60年代后產生的戲劇性變化深遠。〔18〕美國馬克思主義在上個世紀60年代后的發(fā)展,一方面是由于馬克思恩格斯的著述(包括早期手稿)在美國的公開出版以及新左派運動的推介,另一方面(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主要歸功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從歐洲過來的“法蘭克福學派”(如其主要代表人物馬爾庫塞)在美國學界的思想貢獻,由此也引發(fā)了西方馬克思主義其他諸流派的持續(xù)涌入。在這一涌入過程,美國馬克思主義者既致力于呈現(xiàn)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典學術傳統(tǒng),又使它在新的“匯合”與抽象中成就了一種正在形成中的新的理論路徑和思維方式,即力圖“綻放”在傳統(tǒng)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人本主義和科學主義之間。本文認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在美國的傳播與接受主要圍繞著兩大學派、兩大議題而展開:其一,“文化議題”的主要理論貢獻者是美國的“文化馬克思主義”流派(主要代表包括諾曼·萊文、本尼托·奧爾曼和弗里德里克·詹姆遜等),其思想傳統(tǒng)主要源于傳統(tǒng)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人本主義一派,特別是法蘭克福學派;其二,“經(jīng)濟議題”則是以羅伯特·布倫納等人為代表的當代美國“分析馬克思主義”者的主要研究對象,影響其思維范式的則主要是傳統(tǒng)西方馬克思主義中的科學主義一派,特別是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
首先,馬克思主義與哲學的關系問題,一直是國際馬克思思想研究界持續(xù)關注的話題。當西方馬克思主義傳入當代美國時,這一問題也無不例外地引發(fā)了美國“文化馬克思主義”流派的討論,他們接續(xù)傳統(tǒng)西方馬克思主義中人本主義一派的傳統(tǒng)做法,即立足于對馬克思思想的黑格爾之源的強調,力圖恢復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哲學之維。為此,在接受和消化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的過程中,他們特別強調對馬克思辯證法思想的研究,〔19〕以期凸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批判和否定的立場,并基于此將他們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運用于分析當代文化問題。
在美國“文化馬克思主義”者看來,辯證法問題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個十分核心的范疇,對它的理解將決定著對整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認識。為此,他們不僅立足于自然辯證法與歷史辯證法之爭,以重新闡釋辯證法的概念,而且還基于辯證法的文化研究,以重建辯證法的當代社會批判功能。通過對辯證法的重新釋義和功能重建,美國文化馬克思主義一派實際上掀起的是一場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研究史上的范式革命,其基本內容包括:強調主—客體互動關系的主體總體倫;以經(jīng)濟—文化有機體論為視角的總體敘事框架。所謂強調主—客體互動關系的總體論,指的是當代美國文化馬克思主義學者大多在堅持主體—客體辯證互動關系的基礎上,更加強調主體在這一互動關系中的支配或主導地位,并將之訴諸于哲學自主性的邏輯。如奧爾曼的內在關系論辯證法觀顯然強調的是對作為“主體的社會關系”的揭示,在這里,馬克思把資本也視為一定的社會關系,由此,“資本與勞動之間的關系在這里被當成了資本本身的一種作用和‘資本’這個詞的含義的一部分”〔20〕;萊文的馬恩對立論則提出了自己的辯證法研究就是要“區(qū)分馬克思主義和斯大林主義”,在他看來,前者指的是從黑格爾到馬爾庫塞和盧卡奇的“社會現(xiàn)象學”傳統(tǒng),而后者則指的是肇始于恩格斯、經(jīng)過第二國際的“修正主義”、在蘇聯(lián)體系的國家馬克思主義特別是斯大林體系中被定型的、一種歷史宿命論式的“辯證唯物主義”。雖然這并不意味著要把馬克思主義辯證法進行黑格爾式的唯心主義化,但卻無論如何要通過“給唯物主義重新下定義”來“保留黑格爾的主觀活動概念和意識干預物質的和社會世界的概念”〔21〕。同時,對于主體總體論的強調又是以經(jīng)濟—文化有機體論為敘事基礎的,所以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幾乎當今所有知名的美國馬克思主義研究團體都會涉及經(jīng)濟學問題,他們要么是立足于文本(特別是《資本論》)考察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問題,要么從考察資本主義政治經(jīng)濟的由來與發(fā)展出發(fā)批判分析當代資本主義體系。在他們看來,這已不是一種純經(jīng)濟學或政治學的研究,而是一種政治經(jīng)濟學的綜合研究或總體研究,是一種把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當作一種文化邏輯來研究的敘事框架。
這顯然并非當代美國馬克思主義者的首創(chuàng),而是有其深遠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的。關于辯證法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正如詹姆遜所總結的,其所具有的三個典型特征分別是:第一,強調辯證法的歷史唯物主義屬性,也即將辯證法置于社會歷史領域而非自然或科學領域;第二,將心理學因素納入辯證法考察的視域,同時將文化和上層建筑置于經(jīng)濟基礎相等同的決定性地位;第三,消極評價恩格斯在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傳統(tǒng)中的貢獻。〔22〕因此,當代美國馬克思主義反映的不過是20世紀60、70年代以后,特別是80年代以來西方馬克思主義在英語世界特別是在美國的傳播與接受情況。與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相同,當代美國學者大多強調辯證法的主體維度和文化特質,同時又不放棄傳統(tǒng)的二元論格局,因此,他們繼續(xù)用盧卡奇等人所貢獻的總體范疇力圖一方面表達對傳統(tǒng)蘇聯(lián)模式機械論或決定論的不滿,另一方面,又傳承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人本主義傳統(tǒng)。但與傳統(tǒng)西方馬克思主義人本主義一派不同的是,當代美國馬克思主義者不再只是從馬克思的早期著述中獲得理論資源,而是主要致力于晚期著述來開拓性地推進當代社會批判分析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而擴大了內涵的文化概念就充當了這一批判分析的工具和切入點,總體辯證法也體現(xiàn)在這一過程之中。文化已不僅僅停留在精英和高雅層面而走向大眾,而且開始以“資本”等形式擴展到文化之外的其他社會結構和層面。
其次,美國“分析馬克思主義”學派共包括三個構成部分,即以羅默和埃爾斯特等為代表的“分析學派”、以奧康納和福斯特為代表的“生態(tài)學派”和以布倫納為代表的“經(jīng)濟學派”。雖然受西方馬克思主義人本主義一派影響而形成的“美國文化馬克思主義”一直在美國馬克思主義學界占據(jù)不可忽視的地位,但正如戴維·麥克萊倫所指出的那樣,“迄今為止,美國人對馬克思主義理論最有獨特性的貢獻還是在政治經(jīng)濟學方面”。如果說在文化馬克思主義一派中,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明顯隸屬于文化研究主題而處于隱形地位的話,那么在分析馬克思主義一派中,政治經(jīng)濟學則逐漸褪去哲學隱身衣,成為“主角”。當代美國的分析馬克思主義諸流派皆直接以“經(jīng)濟議題”來展開其相關論述。如:生態(tài)派從文化、自然與社會辯證關系的角度〔23〕探討資本主義政治經(jīng)濟體系的制度性矛盾與當代人類所面臨的災難性生態(tài)危機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性;分析學派則從個人主義立場出發(fā),借用新經(jīng)濟學的通用原則(如博弈論等)來重新闡釋馬克思的剝削理論;經(jīng)濟學派則更是立足于對當代資本主義的發(fā)展現(xiàn)狀的考察來提供“新傳統(tǒng)派”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理論,以區(qū)別于資本主義官方的正統(tǒng)經(jīng)濟學派,例如各種類型的凱恩斯主義。盡管在學術史上其陣營內部也有分歧(如早期的斯威齊和當代的布倫納),但他們都堅持社會經(jīng)濟結構分析中的超經(jīng)濟因素〔24〕之于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分析的首要性。這樣的“經(jīng)濟議題”,即在承認“經(jīng)濟因素”的“最終決定”意義的前提下而展開對社會總體中的“超經(jīng)濟因素”和“非經(jīng)濟因素”的開放式、多元式的關照,顯然是受傳統(tǒng)西方馬克思主義中的科學主義一派的影響,特別是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多元決定論”。
在“經(jīng)濟議題”下,當代美國分析馬克思主義者基于對馬克思《資本論》及其手稿的重新解讀,圍繞著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的主要問題領域,力圖重建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的批判方法和實踐旨歸。同時,借由西方馬克思主義科學主義一派思想的影響,他們一方面在時間上拉伸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的研究長度,將前資本主義社會和后資本主義社會納入視域;另一方面,在空間上拓展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的研究跨度,將目光擴及含非傳統(tǒng)歐美國家在內的全世界范圍。而在這一闡釋過程中,他們又各自基于自身的理論基礎提出了一些新概念和新原則,例如布倫納的“社會財產關系論”。布倫納認為,一切社會的發(fā)展,都取決于由水平關系(存在于不同剝削者之間、剝削者和生產者之間)和垂直關系(以不同社會群體對生產資料的占有和使用方式為劃分依據(jù))所構成的宏觀結構的變化。這種宏觀結構由于是一種綜合的、累加的效果,因此表現(xiàn)為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既定要素。而布倫納之所以要提出“社會財產關系”,主要是由于他認為,生產方式(生產力—生產關系)這一概念在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那里已經(jīng)被賦予了一種技術決定論的色彩,他的社會財產關系更多地側重于對生產關系的強調,而且對生產關系的探討不僅涉及以階級斗爭為形式的垂直層面,還同時包括在水平層面上對同一階級不同階層的比較分析。再如分析學派的個人主義方法論原則。根據(jù)埃爾斯特的解釋,個人主義方法論指的就是“全部社會現(xiàn)象——其結構和變化——在原則上可以以各種只涉及個人(他們的性質、目標、信念和活動)的方式來解釋”。也就是說,個體的理性行為是為社會現(xiàn)象(例如剝削)建立普遍理性選擇解釋的微觀基礎。而羅默則表示,“一個人的階級屬性不應被看做是在他從事經(jīng)濟活動之前就已既定的某種東西:它是一種產生于市場行為的經(jīng)濟特征。一個人成為某一階級的成員,是由于他的理性行為,是由于他在面對約束的情況下所能作出的最優(yōu)選擇,而這些都是由他擁有的財富所決定”??傊?,值得注意的是,圍繞在“經(jīng)濟議題”下的美國馬克思主義者在主要立足于科學主義立場上的前提下,他們對自然的關照、對個體主義的凸顯以及對經(jīng)濟發(fā)展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背后的屬人的超經(jīng)濟因素也即政治共同體的首要性的強調,也不無體現(xiàn)了以主體為導向的文化馬克思主義總體論的某種傾向?!?5〕這或許表明了美國馬克思主義者開始逐漸選擇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傳統(tǒng),力圖從一種介于結構主義和人本主義之間的方案來解釋社會發(fā)展的歷史復雜性。
綜上所述,英美兩國由于共同語言文化背景和共享學者資源等因素,在接受和傳播馬克思主義(特別是西方馬克思主義)方面有著互相影響的交叉關系,這會通過它們分享的共同研究方法和共同研究主題而凸顯出來:前者指的是分析的方法;后者指的是文化、歷史和經(jīng)濟議題。
注釋:
〔1〕〔2〕〔英〕戴維·麥克萊倫:《馬克思以后的馬克思主義》,李智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25,326、327頁。
〔3〕〔5〕〔8〕〔英〕柯林尼克斯等著:《盎格魯·撒克遜的馬克思主義走向何方?》,趙銳譯,載雅克·比岱等主編:《當代馬克思辭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83、85、87頁。
〔4〕并在1930年代有了一定氣候,直至二戰(zhàn)期間,達至第一次高峰(處于英國共產黨領導下);二戰(zhàn)后至1970-80年代,則處于低潮期(由于撒切爾上臺、隨后的蘇東解體等事件的影響,雖然70年代受歐洲大陸左翼運動影響,有一個所謂“紅色歐共”的短暫活躍時代)。直至1990年代以后,又有一個“復興”時期出現(xiàn)(相關研究,請參見Keith Laybour, Marxism in Britain: Dissent,Decline and Re-emergence 1945-c.2000,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6〕實際上,這是歐陸文化對英美文化的“融入性影響”,如同二戰(zhàn)期間“法蘭克福學派和美國大學環(huán)境之間的歷史聯(lián)結”(參見〔英〕柯林尼克斯等著:《盎格魯·撒克遜的馬克思主義走向何方?》,趙銳譯,載雅克·比岱等主編:《當代馬克思辭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86-87頁)。
〔7〕Stuart Hall, “The Emergence of Cultural Studies and the Crisis of the Humanities”, October, Vol. 53(summer 1990), p. 16.
〔9〕以柯亨的這本書(1978年初版)所奠基的“分析馬克思主義”,被視為“第一個完全的英語世界本土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思潮”(參見〔英〕柯林尼克斯等著:《盎格魯·撒克遜的馬克思主義走向何方?》,趙銳譯,載雅克·比岱等主編:《當代馬克思辭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90頁)。
〔10〕還有同期美國馬克思主義學者埃爾斯特、約翰·羅默、賴特和布倫納等。這是一個極具“異質性”的學派(特別是其在美國的發(fā)展),不僅名稱不統(tǒng)一(“理性選擇學派”“9月小組”“市場社會主義”或“政治的馬克思主義”等),而且其論爭所涉及的領域并非局限于經(jīng)濟學,還涉及歷史和政治。
〔11〕關于前兩種馬克思主義在英國出現(xiàn)被認為是在“1980年代初期”(參見John Brannigan, New Historicism and Cultural Materialism, MacMillan Press LTD, 1998, p.1.);關于第三種英式馬克思主義的出現(xiàn)時間,被界定為以柯亨的《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1978年初版為界。
〔12〕參見Culture, Media, Language: Working Papers in Cultural Studies, 1972-1979, edited by Stuart Hall etc., Taylor&Francies, 2005 (from Academic Division of Unwin Hyman Ltd, 1980), “preface”, p.vi. 根據(jù)文獻記載,1964—1968年,霍加特是伯明翰文化研究中心首任主任(CCCS,該中心于1964年在伯明翰大學創(chuàng)辦),1968—1979年,霍爾繼任中心主任(ibid.)。該中心從1972年開始出版《文化研究工作論文集》(Working Papers in Cultural Studies )?;魻柹砗螅謩e又由理查德·約翰遜和喬治·拉瑞恩等繼任中心主任,直至2002年解散(其間,20世紀90年代還曾與伯明翰大學社會學系合并,并因此將教學對象從研究生擴充至本科生)。
〔13〕該雜志于1960年年初由《新理性者》(由愛德華·湯姆森等人創(chuàng)辦)與《大學與左派評論》(由斯圖亞特·霍爾等人創(chuàng)辦)兩個左翼雜志合并成雙月刊《新左派評論》(NLR)。斯圖亞特·霍爾出任首任主編(愛德華·湯姆森、雷蒙·威廉斯等為編委會成員)。1962年起,佩里·安德森出任第二任主編,隨即開始大量譯介歐陸西方馬克思主義文獻。其后,雖然雜志社經(jīng)歷多次人事變革和理論論爭,但日益成長為英語世界最重要的左翼理論平臺,并擁有著名左翼出版社——VERSO出版社,直至2000年安德森再次入主該雜志。
〔14〕Culture, Media, Language: Working Papers in Cultural Studies, 1972-1979, edited by Stuart Hall etc., Taylor&Francies, 2005 (from Academic Division of Unwin Hyman Ltd, 1980), “Introduction”, p.12.
〔15〕〔17〕〔美〕丹尼斯·德沃金:《文化馬克思主義在戰(zhàn)后英國》,李丹鳳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1、38頁。
〔16〕即“the Transition theory”,20世紀50—80年代的相關論述包括:R.H.Hilton and Christopher Hill, “The transition from Feudalism to Capitalism”, Science&Society, 17(4), 1953, 340-351; Eric Hobsbawm, “From Feudalism to Capitalism”, Marxism Today, August, 1962; Maurice Dobb, “From Feudalism to Capitalism”, Marxism Today, September, 1962; Paul M. Sweezy, “Feudalism-to-Capitalism revisited”, Science&Society, 50(1), Spring, pp.81-84, 1986等,以及布倫納之爭時期的相關著述。如果說這些“過渡理論”主要聚焦的是馬克思在《資本論》和《大綱》中的相關章節(jié)中所探討的主題,也即前資本主義社會特別是封建社會如何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的問題的話,那么佩里·安德森則將這一過渡理論探討的時段前溯到了“古代社會如何向封建主義過渡”議題(參見他的《從古代到封建主義的過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
〔18〕參見李佃來、梁小燕:《美國馬克思主義理論追蹤》,載《海外人文社會科學發(fā)展年度報告2010》,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5頁。
〔19〕例如伯特爾·奧爾曼的《辯證法的舞蹈:馬克思方法的步驟》、諾曼·萊文《辯證法的內部對話》、弗里德里克·詹姆遜《辯證法的變奏》等。
〔20〕〔美〕伯特爾·奧爾曼:《辯證法的舞蹈:馬克思方法的步驟》,田世錠等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1頁。
〔21〕〔美〕諾曼·萊文:《辯證法的內部對話》,張翼星等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5頁。
〔22〕F·Jameson, Valences of the Dialectic, Verso, 2009, p.6.
〔23〕特別是過度生產、異化消費和技術理性主義。
〔24〕也稱之為政治共同體因素——特別是階級理論。
〔25〕再如佩里·安德森曾敏銳地觀察到,布倫納的社會財產關系論本身所具有的兩個維度(水平和垂直),使他在不同時期的不同研究中,既保持一種不變的結構性宗旨,又難免表現(xiàn)出對這一宗旨的某種“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