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亭
一個在街上玩耍的孩子,陽光照著他,照著屋頂、陽臺、街樹和上鋪。孩子沿著街道踩著陽光走,引出一路的街景。一個世界在面前打開,孩子正一一走過。有些風景一閃而過,一些深深印在腦海,成為不可磨滅的痕跡,就像膝蓋上那些被磕破后留下的疤痕。鴿哨聲響在頭頂,街上的聲囂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只有一個從不間斷的叫賣聲似乎生在耳朵里,無論走到哪都能聽見。
陽光在風中流轉,曬熱街道的路面,曬熱陽臺花草的氣味,曬熱豆腐腦的清香。慵懶的人們在街上走來走去,在各種店鋪鉆進鉆出。間有一兩只膽大的蝴蝶從庭院的花壇飛起,闖入街巷,被過路車帶起的旋風卷入車底,又在另一側奇異飛出,蹁躚而去,追上一縷風中曬熱的花香。孩子東張西望地走著,街巷這時更像是一個喧鬧世界的開端。街巷的盡頭連著另一條街,那兒不時有貨擔郎、馬隊經過。酒館、雜貨鋪、油坊、糧店,沿街陳列,是大人們常去的地方,孩子迷戀的是街道交叉處的小吃攤。
孩子喜歡小吃攤,卻不知道為何喜歡它,因為他并沒有多少錢去吃東西,而且這樣的小吃攤離家近處也有。唯獨喜歡道路交叉口的這一家,或許喜歡的是一種逗留的感覺。可不是,只有有閑的人才能到處逗留,而街道口聚集了最多的有閑人,一逗留就是大半天。走出街道的不遠處,有一棵大榕樹,榕樹下有一個香火猶存的社壇,母親每年年底都會領孩子去燒香祈福。母親們的眼中滿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沒有多少時間管孩子,任由他們瘋玩瘋鬧,在不知不覺中長大,卻總是在傍晚時分站在門前望著長街,一聲聲地呼喚貪玩的孩子,熔金的落日弄花她們的眼睛,光線中浮起一些黑色的斑點,像極了臉上被油污覆蓋的雀斑。她們的嗓子被歲月磨得沙啞,弄得孩子回來的腳步變得慌亂而沉澀。
從家門口可以看見一棵石榴樹,夏天綴滿枝頭的鮮紅果實熟透得炸裂,秋冬只剩一些彎曲潔凈的枝干。它屬于街道拐角處的一間小屋。小屋在西北面,只在傍晚時分陽光才曲折而艱難地穿過石榴樹,縮頭縮腦地探進小木門,投下一抹淺淡的斜陽。那個女人總在傍晚到來,將生銹的鑰匙插進鑰匙孔旋開木門,在斜陽后面的幽暗中穿梭,拾掇這拾掇那。我總是看不清她的模樣,她的臉籠罩在陰影里,周身籠罩著悲哀的氣息。她做事動作利索,手卻哆哆嗦嗦,整個人似乎處于變故的震撼之中。她的男人沒有來,也許在鎮(zhèn)上的某個酒館喝醉了。她的兩個孩子也沒有來,這兒沒什么可留戀的。對孩子與酒鬼而言,他們喜歡鮮活而刺激的事物。
女人只是那房屋的租戶,拆遷除了給她帶來動蕩,并無任何補償。契約簽到第二年,租金也已交滿,她卻不能住下去了,白白賠了錢,懷著不甘和委屈慢騰騰地搬家。
她每次來都披著霞光。搬家對一個家庭主婦來說,太殘酷了。不光是舍不得街坊鄰居、家具床被,還有鍋啊、碗啊、盆啊、瓢啊……一個破了口的勺子,帶走吧,嫌礙事,丟下吧,又怪可惜的。這可怎么辦呢?無論大大小小,它們都是家的一部分啊。家啊,對主婦的意味總是更復雜更濃厚些。
我記得她的女兒總是穿著一條花裙子在石榴樹下跳舞。盛夏的果實和空氣中的熱浪給人膨脹的感覺。女孩的花裙子在陽光中燦爛奪目,臉龐明媚鮮艷。當她輕輕起舞旋轉進樹影,裙子上滿是紛亂飄舞的碎影,仿佛飛動的圖案,當她從圖案跳出,陽光又在裙子上灑下一片輝煌。她就那樣自顧自跳著,旋轉得越來越快,裙子像花朵般圓圓地張開,似乎要飛起來。她的眼睛從不看任何人,不知道懂不懂我在看她。
中午蟬聲時遠時近,街巷里還有一兩聲單調且不知疲倦的叫賣。在墻根,有個縫補的老奶奶。她坐在墻陰和陽光的交接處,守著她的攤兒。她活不多,話也不多,找她補東西都是老頭老太太,跟她說話的也是老頭老太太。這年頭,年輕人都趕著買新的,哪用得著縫補。她干活時是不說話的,埋頭于針線,一個針腳兒一個針腳兒地縫,細密而勻稱。她一把年紀,眼睛花了,活還干得這么好實在令我驚異。這么大年紀不讓自己閑著,多半是家底薄,幫著兒孫補貼家用。
街上這樣的母親和奶奶很多。她們來到街巷時,或許還是個女孩,又或許已經一把年紀,但不管怎樣,她們終是融入了街巷,成為支撐街巷天空的修長樹林,這片樹林的名字仍然叫女人。女人們總是比男人有著更為堅韌的力量?;叵肫饋砦野l(fā)現(xiàn),在薄暮的街巷我看到更多的是女人的身影。很多住戶舉家來到鎮(zhèn)上之后,不知怎么的,男人過不久就會在小鎮(zhèn)的街巷銀幕上銷聲匿跡,他們要么長期躲在酒館里,要么已經去到更遠的城市掙錢,只剩下婦人們在街巷來來回回地奔波,照料家,也照料孩子。多年后我看到一部叫做《克蘭弗德》的電影,我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的女人們和電影中的女人有著令人驚訝的相似,封閉、保守、孤獨、堅韌、善良,這幾乎是共性的特征。
孩子們相繼出生,在街上漸漸長大,在街巷里奔跑、踢足球。他們走過一些播放搖滾和流行音樂的門面,留意著哪家店鋪又進了什么新鮮玩意兒。孩子們這些最細微的欲望只有主婦們知道,若主婦們也不知,就不會再有人關心孩子的需求了,那多么孤獨啊。細長的街巷白天一半是灰暗錯落的屋影,一半是澄澈如水的陽光。孩子們不上學的時候,也會三五成群地相約玩耍。聚在一起的小孩總喜歡炫耀自己收藏的物件,比如魔獸卡片、風車葉片、竹蜻蜓、魔槍等等,而這種炫耀依賴于母親所給的零花錢。沒有東西可炫耀的時候怎么辦?。课液吐槿?、鴿蛋一起,聚集在街巷的交叉口,然后向著我們的游戲出發(fā)。
小鎮(zhèn)有老舊的電影院,但我們不看電影,徑直路過它,嘰嘰喳喳、打打鬧鬧地往河邊去。河并不遠,要經過一片小樹林。我們這些小孩在野徑上走著,一會兒我們的衣服被荊棘勾破,一會兒我們的褲腳和樹皮摩擦出牙齒打磨的聲音。但更多的時候我們走在大路上,一會兒手拉手排列在一起歡快地走,一會兒我們又保持等同的距離奔跑,上氣不接下氣。有人不小心跌進公路邊的壕溝里,可是沒有一次會受傷。
河流的一端也是連著街巷的,這使得小鎮(zhèn)看起來很美麗。到了河邊,我們打水仗、摸魚蝦,累了就躺在河灘的細沙上。躺著,我也能從微微搖動著的樹葉縫隙中看到飛鳥,它們的羽翅在風中發(fā)出多么優(yōu)美的振翅聲,我的目光緊盯著它們,看它們怎樣一股勁兒地向上飛,直到我不再相信它們在向上飛,而以為是我自己在向下墜落。我有些頭暈,閉上了眼睛,再次睜開眼睛時,天空中的飛鳥消失了,風微涼,薄暮已經降臨。
蚊子躲起來,嗡嗡嗡,像一團團云霧。我們不得不起身朝街巷跑去。在大榕樹下我們停了下來,跑在前面的人又跑了回來,榕樹茂密,樹干上還貼著母親為我們留下的福紙。我們沒有理由不停下來看上一會兒,說幾句話,就著樹枝蕩一會兒秋千。遠處的鐵路駛過一列火車,它看上去就像黑乎乎的長蛇,車上一定有很多人在離開家,也有很多人在回家。我們沖著火車大喊大叫,快活極了。聲音要是傳進旅途中的人的耳朵里,不知會在心潮蕩漾起什么樣的漣漪。
我們從交叉口走進街巷,有一些大人會喊住我們問幾句話,然而他們也并不指望得到什么回答,我們也就回答得漫不經心。我們繼續(xù)往回走,這時家門前母親的呼喚就開始一聲聲地響起了。我們胡亂地道別,加快腳步往自己家門走去。母親們已為黃昏的來臨準備好了飯菜。
對我而言,世界的開端就是母親薄暮時的一聲呼喚。
我站在歲月深處,回望這一個個溫柔而又昏暗的薄暮,風中仿佛搖曳著一朵明亮的燈花。回望使記憶如同一個電影屏幕,在銀幕上街巷的情景依然如故,屋頂?shù)镍澣?,交叉口的小吃攤,蝴蝶翅膀上閃亮的光……
往事在多年以后的黃昏依次重現(xiàn)。一股溫柔而又強勁的風吹透我的身體。我所站立的點變成一個連通過去與未來的點。
此刻的光線和樹影,仿佛不是光線和樹影,而是音樂,沉穩(wěn)悠揚,飄飄緲緲,搖曳不止……我呆呆地站著,淚水長流。心中某個懵懂的東西蘇醒了,也許是某種愛的執(zhí)念,也許是有形無形的靈魂。
暮色漸濃。似乎我所有的記憶都在暮色里,所有的事情都發(fā)生在暮光之中。每一次的回憶和追蹤最終都跌入一片暮靄,蔓展到無限的時間。人生來孤單,而時間又破碎成片段,我們只能獨自祈禱,在破碎處眺望。
許多年后,我在一座遙遠而美麗的城市,再次與相同的暮色相遇。沒有人可以同時踏進兩條河流,而我遇見了兩片相同的暮靄。在稀薄而通透的微光中,在古老而安靜的大街上,我不再年輕,蹣跚著步履慢慢地走,目光寧靜地撫過黃昏中的事物。穿越歲月的風忽然把我?guī)Щ赝辏B接起另一片暮靄,恍惚間走過的地方都成了故鄉(xiāng)。人心最玄妙最綿久的,或許就是這一點靈犀,這一聲呼喚。
然而,多年前的街巷,它們沒有逃過終將到來的命運。
那些年,街上的人以為世界在不斷變大,而實際上卻變得越來越小,這種小源于聯(lián)通的便捷和生活的趨同,電話、汽車、動車使天各一方的人說話、見面不再困難,而電視、電腦又使得人們的生活內容日漸同化。世界越來越小,小到人住在地球上仿佛只是住在一個村莊里。人越來越相似,看同樣的電視節(jié)目,關注同樣的談資,沒有人覺得自己是不同的,并為此暗暗高興。一天,我站在一棵泡桐樹下,感到眼前的世界呈現(xiàn)出不可理喻的面目,它不再記得任何個人細小的歡欣,而那些相似的千門萬戶,也不像過去那樣隨時歡迎我到訪。
當街道響起房屋轟然倒塌的聲音時,我懵懵懂懂地意識到童年已不可挽留。如果我和我的孩子講起,他不會相信這兒有過一條街,并且必定感到驚訝。我們之間,唯有各自默默走自己的路,在代溝中互不理解。
世界縮小到只剩一縷哭聲。
街上的房子,街上的人,他們小心翼翼地跟著時代走,積極或者被動地隨著一陣陣的時代浪潮而改變。每一次改變,都有著許多比時代更為隱秘的故事在進行。每一次改變的初始,他們的內心都是欣喜若狂的,然而當他們第一次為柴米油鹽發(fā)愁后,心境便不像開始時那般單純。比如,作為我部分童年承載物的街巷,它的興衰在他們心中牽扯著更為復雜的情感。
很多居民多年前好不容易從莊稼地搬到街上,現(xiàn)在又要從此地重新出發(fā),去往未知的地方。他們當初來這兒,只是響應內心“跳農門”的本能。是啊,寧做城鎮(zhèn)狗,不做牽牛郎,即使淪為城鎮(zhèn)最卑賤的底層,他們也在臉上掛出勝利的笑容。當年的“非農業(yè)戶口”是可以吃公糧的(不像現(xiàn)在),為著吃一口皇糧的榮耀,有人就是虧本賣地也要轉成城鎮(zhèn)戶口。每有新的成員來到街上,就能添加一些新的燈光和歡笑,在那些泥土一般顏色的臉上,在那些看慣泥土的褐色眼睛里,似乎有一個更為美好、蓬勃的新天地正在敞開,無論是屋頂上的鴿哨聲,還是商鋪亮閃閃的玻璃窗,都讓他們覺得新奇和充滿希望。
有一天,家家戶戶都收到了通知,他們都被告知下一個春天前全部搬離街道。一些不愿離開的人整日躲在窗戶后面,憂心忡忡地朝外窺視,進行著絕望的抗爭。多數(shù)時候那些窗戶中出現(xiàn)的都是布滿皺紋的老臉,而年輕人形色匆匆,或忙著搬家,或忙著商討補償?shù)氖虑椤>用駛儼嶙吆?,老鼠多起來,它們享用沒被帶走的米粒和餅干。流浪的貓、狗也多起來,有些主人沒把它們帶到高樓的新居里,任由它們自生自滅。它們經常為爭奪食物打架,在廢棄的房屋胡亂拉屎。鳥兒也來了,成群的麻雀飛來啄米粒,米粒太少,很快麻雀又飛走了,只有烏鴉留下來,越聚越多,黑壓壓地站滿屋頂和電線。它們飛起時,黑色的身影留下斑白的糞粒。那些沒被帶走的家具、衣物、日用品,很快成了垃圾,在各個角落堆積如山,被雨淋濕后慢慢腐爛,太陽一曬,熏蒸出濃烈的酸臭。
最后一批離開的人,并沒有享受到搬家的愉悅。他們堅持到最冷的冬天,在大風呼嘯的早晨匆匆離去。斗爭的結果是,他們比任何人都痛恨這個地方,痛恨自己。搬家遇到如此冷酷的天氣,或許是報應,他們想,春天是不會到來了,沒有一朵花愿意安慰他們。他們將亂七八糟的行李一股腦兒地裝上車,已然忘卻當初吸引他們到來這里的種種夢想。
前途未卜。顛簸的路上,不時可見一只只渡鴉掠過落光葉子的樹枝。
在記憶中,我一次又一次濕漉漉地奔跑在大地之上的黃昏里,像一只河邊猛然醒來的水鳥。我想要呼喊,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的氣息一呼出鼻腔就被打濕,我的話語一粒一粒地沉墜,我的思緒已經淚水長流,眼角卻干澀無比。
我渴望飛翔,渴望更為理智和公平的秩序,卻只能長久地沉默,在地面小心翼翼地爬行,只能默默地在一些黃昏回望,看著天邊漸次迷蒙的樹。
我想起那些背著風哭泣的女人。她們的哭聲,有時候是低低的,有時候是歇斯底里的,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浮出歷史的地表,她們總是背著風哭,從來不迎著風大鬧一場,因為她們牽掛著柴米油鹽,放不下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每一次哭泣之后,她們就得到一點釋放,重新穩(wěn)定自己的荷爾蒙。而孩子問起時,她們只說,風把沙子吹進了眼睛。
我奔跑到河邊,在水邊循著足跡找到一只螃蟹。我捅開它的巢穴,它驚慌逃出,四處橫行。我沒有繼續(xù)為難它,可它的世界已經紊亂,橫沖直闖,不是因為霸道,而是恐懼。就這樣,我看著它不停地奔走,然后躲到另一塊岸石下。在它的身旁,河谷深深地陷進大地,水深深地流淌。我想我是沒有惡意的,我因為孩童的淘氣捉弄了一只無辜的螃蟹,看著它失去一個家園,又重新找到一個家園。此外,它的世界和我無關,就像街巷和小鎮(zhèn)之外的鐵路無關一樣。出于世界的種種神秘,我和螃蟹的生活短暫地交集。然后水鳥從草叢躥起,劃過樹梢,飛向山崖,太陽收住了光線,黃昏的暮靄正在升起。